15 蛾之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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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山裡去。

    如果她是個好妻子,她本該将他留在家裡。

     “科爾!”她大聲喊道,可話剛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這呼喊已将他召喚至身邊,鮮活而真實。

    她的心仿佛滲血一般滲出卑微的祈求:真希望你今晚能在我身邊。

    真希望我們浪費在争吵中的那些日子能重頭來過。

    真希望我們能有時間生個孩子。

    真希望。

     “咝。

    ” 她扭頭看去。

    谷倉朝向月亮的那面牆壁反射出一片慘白的月光,她什麼都沒看見。

    但她聞到了一股煙味。

    然後就看見一顆點亮的紅色煙頭于黑暗中晃動。

     夜色如墨,她飛快地擦了擦眼睛。

    “是誰?” “是我,”傳來一聲低語,“裡奇。

    ” “小裡奇嗎?”她的共謀者。

    她向他走過去,小心地繞過池塘邊緣的泥窪。

    “你看沒看見我弄到了什麼?”她問他,努力顯出開心的樣子,好讓自己從自憐中抽離出來,“你開車經過的時候,有沒有看過我家煙草田上方的那片田地?” “噓!”他于暗夜中用手按在她的腰上,把她拽到谷倉角落裡,直沒入月光的暗影深處。

     “你幹什麼,不學好,在谷倉後頭還抽煙?看看吧,我也學壞了。

    ”她舉起酒瓶,但他拒絕品嘗。

     “呸,是弗蘭克姨父那難喝得要命的烈酒吧?” “你這麼覺得?我剛剛差點覺得這酒還不錯呢。

    ” “那說明你已經昏了頭了。

    ” “也許吧。

    你到底在躲誰?” “我媽。

    ” 盧薩輕輕笑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你媽媽,駱駝牌香煙女王——在她面前你還躲躲藏藏?” “不是我,是你。

    ”他說着,點了根煙,放到她手裡。

    盧薩看着那根煙皺了皺眉,然後就夾到唇間,吸了一口。

    幾秒鐘之後,一股令人愉悅的、刺刺的麻癢感從舌下一直傳到了胳膊。

     “哦喲,”她說,“我就快愛上吸煙了。

    你可真容易把别人帶壞。

    看見我的山羊了嗎?” “嗯。

    上頭那兒好像有四五十隻吧。

    ” “五十八隻。

    你知道嗎,這裡面沒有一隻山羊之前和公羊一起待過。

    現在它們有了一隻公羊,你就想想吧。

    隻要它忙活起來,把活幹漂亮,就能讓我在開齋節之前擁有五十隻小羊羔,我家谷倉的新屋頂也就有着落了。

    ” “真行啊。

    就靠報紙上那個廣告,來了這麼多羊?” “我的電話都快被打爆了,裡奇。

    我沒開玩笑,真的是一直響個不停。

    你聽說過電話機被打壞這種事嗎?上周整整一個禮拜,從早到晚,我一直在接電話。

    ” “嗯,瑪麗·埃德娜姨媽說見你進進出出的忙得很。

    她都能說出你跑了多少趟。

    你花了多少錢,總共?” “登招募啟事花了一美元六十五美分,這是目前為止所有的花費。

    山羊一分錢都沒花。

    你實在想象不到那些人給我羊的時候有多高興。

    你們這裡的人都覺得我在幫忙清走有毒的廢料。

    ” “這事兒你得謝謝沃克先生。

    他是縣裡所有山羊的老祖宗。

    ” “是該謝謝他——我也謝過了。

    我都是打電話咨詢他。

    他人真好。

    ” “他人好,是嗎?他以前在學校裡當老師的時候可沒受到過這樣的評價。

    ” “但我覺得他是個很有意思的老頭子。

    幫了我很大的忙。

    你知道他教我幹什麼嗎?有時候得拿塊布頭摩擦公羊,再拿到母羊鼻子底下揮來揮去,好讓它們興奮起來。

    ” “哦……這樣啊,”裡奇說着,慢慢點了點頭,“我好像在奧達·布萊克的鋪子裡聽人八卦過。

    他們說看見你在山上對山羊沒規沒矩的。

    ” 盧薩笑起來,嗆了一鼻子的接骨木烈酒。

    “這話應該不是他們說的吧。

    ” “好吧,我的錯。

    ”他抽了口煙,凝望着田野。

    草叢在月光下顯得白白淨淨,好似覆了白霜。

    “那真有用嗎?我是問,為什麼會有用?” “是費洛蒙。

    ”她說。

     “啥?” “就是氣味。

    我們從來不會拿來談論的整個愛的世界的氣息。

    ” “是嗎,”他說,“那麼五十八隻母羊,你就能有五十隻羊羔?” “算你說對了。

    還有,你知道嗎?算了,你不會相信的。

    ” “什麼呀?” “在我以前放牛的那片小牧場那兒,還有三隻公羊,它們是我的備胎男士。

    另外,在老牧場那裡,就是果園後頭、遍地都是野薔薇的那地方,你猜有什麼?” “怎麼,還有山羊?” “還有七十一隻母羊。

    ” “不會吧,姑娘,你玩這麼大。

    ” “算是吧。

    那些母羊都是最近某個時候和公羊一塊兒放牧過的,要不就是養羊的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

    沃克先生叫我别要,因為不能馬上讓它們進入發情期。

    可我想,為什麼不把它們要過來,先養在那兒呢?到了十月我再放入公羊,那樣我就有了第二批羊羔,養肥後,就能及時趕上希臘複活節[3]和宰牲節。

    ” 裡奇吹了聲口哨。

    “你可真會算。

    ” “養羊天才嘛。

    ”她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從沒想過要在雞下蛋之前數數自己有多少隻雞吧,可我已經和娘家表親談了,做肉販的那個。

    你實在想不到他有多激動。

    他從九月份開始接訂單。

    他估摸着我們能大賺一筆。

    ” “是嗎?能賺多少?” “嗯,也算不上太多。

    但足夠用。

    負擔大項開支是夠了——比如說,我目前需要修理好谷倉的這筆費用。

    ” “那每磅羊肉的價錢是多少?” “一美元六十美分,也許可以到一美元七十五美分?” 她心裡其實對價錢也沒譜,但裡奇顯然很清楚,因為他吹起了口哨表示贊同。

    “嚯,很不錯啊。

    ”他沖她眨了眨眼。

    她的眼睛已完全适應了夜色,将他看得很清楚:他和他父親算不上很像,但眼裡的光亮卻是一模一樣。

    她舉起酒瓶,讓最後那一點毒蛇輕咬她的舌尖。

     “看那兒。

    ”他說着,指向灑滿月光的山坡。

    她能望見那片牧場上,她家潔白的山羊正弓着脊背四下吃草,如同孩子筆下的畫作。

    後來,她又辨清了其他畫面:那隻深色的公山羊在四處走動。

    它正在努力勞作,管理着自己的羊群,有條不紊地趴到一隻接一隻母羊的背上。

    盧薩滿懷敬畏地觀看着這一幕。

     “好好幹,小家夥,”她一本正經地說道,心裡喜樂無邊,“快給我的谷倉蓋個新屋頂。

    ” 裡奇被她逗樂了。

     她擡頭看着他。

    “你注意過下雨時候的羊群會變成什麼樣嗎?” “當然。

    它們會擠在一起,擠成馬蹄鐵的形狀。

    ” “這實在搞笑。

    我以前不知道。

    昨天上午下大雨的時候,我看着窗外,心想這下完了,我的山羊都染上小兒麻痹症了。

    可雨一停,它們又活蹦亂跳起來。

    ” “真有你的。

    要是山羊不能為你修谷倉屋頂,你才不會注意到它們。

    ” “你說得太對了,朋友。

    ” 月到中天,顯得愈發小了,她覺得自己的悲哀也随之縮小。

    或者并不是縮小,悲傷從未變過,隻是将它的統治權出讓給了這景色,比如這月亮。

    她琢磨着怎麼會這樣,到底是什麼樣的物理學上的錯覺,使得月亮在剛現身時顯得碩大無比,等它擺脫了與枝枝杈杈的糾纏之後,卻又回歸至正常大小。

    在這清澈月色下,她望着她那群忙着繁衍生息的山羊。

    她覺得科爾會贊賞她的聰明才智。

    但她第一次,為她這項計劃中的羊媽媽和它們的孩子感到悲哀,這些小羊羔都會歸于烏有,至少從母親的角度來看是如此。

    是啊,它們就是食物,人類需要食物,需要大擺筵席,但從結果來看,僅僅是為了修理谷倉,為了給這個凄凄慘慘的老舊農場還清債務,需要付出的努力和代價實在是太大了。

    盧薩不下一百次地思考,卻又從沒想清楚過,該如何在這兒住下去,為什麼要生活于此。

    當她試圖用語言來描述自己的生活時,卻發現這地方沒有絲毫足以将她留住的東西。

    而語言,是她唯一能在電話裡向父親、阿莉之類的朋友、以前的老闆提供的東西。

    “用不着一年,”她開始時這麼說,“我就會離開這兒。

    ” 但還有太多話語之外的東西。

    有忍冬花和新翻泥土的氣息,有雨中屋頂上古老的歌謠。

    有月光下的蛾子螺旋形的飛行軌迹。

    還有幽靈。

     “裡奇,”她說,“你見過幽靈嗎?” “你是指真正的幽靈?” “嗯,難道是想象中的不成?”她笑了,“我想你的意思就是沒有。

    抱歉問了這麼個問題。

    ” “怎麼啦?你見到幽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