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老栗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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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尼特站在那兒,欣賞着他的谷倉側牆。

    栗木壁闆未曾上漆,已這樣暴露在空氣中逾一個世紀,剝蝕成斑斑點點的灰色,隻是間或有一條條橙色與青檸色的苔藓紋路點綴,那是順着鍍鋅的馬口鐵屋頂流下的雨水在壁闆上形成的修長垂直的潮濕紋路,為這灰敗的老木闆增色不少。

     他總是為這些老栗樹的精魂困擾不已,因它們滅絕之後在這世界上留下的無邊空虛而倍受折磨。

    所以,加尼特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沉浸在對這些栗木闆的凝視中,就像是去墓地陪伴死去的親人。

    他會花幾分鐘向栗樹緻敬,贊美它的色彩、樹皮顆粒,以及它無須使用加壓處理或殺蟲劑就能巋然挺立數十年之久的神奇能力。

    竟然沒有人知道這些,實在不知是為什麼。

    世間根本沒有其他樹木可與之媲美。

    僅憑上帝創造出了美洲栗樹讓地球變得更加優美,人類就得好好感謝主。

    美洲栗樹有着寬大的樹冠,能結出豐碩的栗子,予人遮陽避雨的樹蔭,留下經久耐用的木材。

    加尼特還記得,這裡曾經遍山長滿栗樹。

    每當春季,山頂便繁茂厚實起來,到了鮮花開滿華蓋的季節,遠遠看去猶如皚皚雪峰。

    冬季,各家各戶就靠儲在根菜地窖裡一麻袋一麻袋的栗子,用栗子喂肥的豬制成的火腿,以及賣掉栗子的收入過冬。

    那些售出的栗子會裝滿一節節火車皮運往費城和紐約。

    住在城裡的人,不論國籍、民族,不論宗教信仰,總會在街角路邊販賣甜香陣陣的烤栗子。

    他覺得城市就是五方雜處之地,人們在不知從何處收購來的炭塊上烤着不知從何處運來的栗子。

    加尼特總覺得自己家祖上就是賣栗子的小販。

    沃克家的先祖用栗樹原木搭建了自己的木屋,後來生了幾個兒子,建了鋸木廠,将栗樹原木鋸開、刨平制成木闆,用來造房子和谷倉,直至終于建起了一個帝國。

    正是靠着沃克鋸木場銷售的木材,他祖父才得以買下地皮,有了将之取名為西布倫山的底氣。

    剛開始時一窮二白,但憑借做生意的頭腦和勤奮有力的雙手,沃克家在美洲栗樹遮風擋雨的蔭庇之下活得很是滋潤。

    直到一九〇四年,災難逐漸揭開它的封印,降下了栗樹枯萎病。

    上帝賜予的,也會拿走。

     家道中落,并不是加尼特的問題。

    一九五〇年,最後一批栗樹也罹病死去,地皮被賣,他祖父昔日巨大的産業日益縮水,唯留下谷底的一小塊土地,供他這個學校老師勉強糊口。

    做一個老師,加尼特并不介意;嫁給一個老師,艾倫當然也不介意。

    他沒有坐擁帝國的野心,也并不反感必須與人為鄰的狀況(除了一個人)。

    但他從不懷疑自己的夢想——保存栗樹,使之重新矗立于美國大地上——乃是上帝的授意,如此,便可使他的家族曆史獲得完美的對稱。

    十二年前,加尼特從西布倫縣的學校系統退休後,發覺自己還十分幸運地擁有以下這些東西:一座有三塊坡田的農場,但沒牲口;豐富的農作物栽培知識;少量美洲栗樹的種子;以及獲得大量成年闆栗樹的機會——枯萎病肆虐過後,當地人就開始在自家院子裡栽種這種栗樹了。

    闆栗樹的栗子并不能令人滿意,當然,這種樹的樹高樹形全然不及美洲栗樹那般優雅,木材的品質也無法恭維,但事實證明闆栗樹完全對枯萎病免疫。

    次等的樹種因神意的眷顧而幸免,就像諾亞方舟上的低等動物。

    加尼特心裡很清楚,在自己慢慢走向天堂的過程中,還要花盡可能多的年頭嘗試推進美洲栗樹與闆栗樹的雜交和回交工作。

    他工作起來鉚足了勁,他總覺得那些大樹的精魂萦繞不去,這狀況已持續了近十年。

    要是能活得足夠久,他會培植出一種擁有美洲栗樹全部原初基因特質的樹,除了一項:它得從闆栗樹親本中獲取抵禦枯萎病的能力。

    就叫它沃克美洲栗。

    這種樹的樹苗将通過郵購的方式得以銷售和推廣。

    如此一來,橫貫弗吉尼亞、西弗吉尼亞至肯塔基的群山,縱起阿迪朗達克山脈直至密西西比西部的密林,都将遍布沃克美洲栗樹,并欣欣向榮起來。

    他父親青年時代見過的那些風景将重回人間。

     耳邊傳來一陣不容忽視的嗡鳴聲,加尼特扭頭向上看去,卻因動作太快引起一陣眩暈,使他差點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那是一層密密的日本麗金龜,像豌豆濃湯表面凝得厚厚的湯皮,可現在才剛剛六月。

    他注意到他的康科德葡萄正逐漸變成棕鏽色。

    他一直喜歡欣賞這株葡萄藤懶洋洋攀緣而上的樣子,葡萄葉如女子的手掌施施然垂下,在老谷倉古舊的闆條側壁上爬滿一片蔥茏。

    從這個距離看去,整株葡萄樹像是覆着一層棕色的灰塵,但他知道那其實是葉片被啃噬剩下的棕色脈絡。

    這是過去他時常向農藝學的學生指出的知識點,是日本麗金龜蟲害的典型症狀。

    他在今天要買的用品清單上又添了一件:馬拉硫磷。

    西維因殺蟲劑并不足以将之除滅。

    要不然,就得指望這場雨将它們全都沖走。

     他朝羅利家瞥了一眼,那裡才是蟲害的濫觞地。

    沿着界籬,她又新起了幾個灌木枯枝堆,這就是故意激怒他。

    她将這玩意兒稱為“堆肥”,聲稱枯枝堆内發酵産生的生物熱達到一定溫度,就能殺滅麗金龜的幼蟲和野草種子,但他不信這一套。

    任何一個生活在西布倫縣,奉節儉、勤勞為圭臬的正派農夫都知道,果園裡多餘的枝條要放火燒掉才對。

    但她一直忙着捕蟲子和搞伏都術[1],所以沒法按照慣常的方式來清理她那些果樹的垃圾。

    還堆肥呢,叫“懶蟲”才對。

    “懶貨成堆”。

     這禮拜早些時候,他還曾隔着界籬試圖和她溝通:“日本麗金龜的源頭應該就在你的爛枝堆裡,羅利小姐。

    ” 她的回答是:“沃克先生,日本麗金龜的源頭在日本。

    ” 沒法溝通。

    幹嗎要試呢? 他注意到,她那輛寒碜的外國舊卡車沒停在往常的泊車處——丁香樹籬和白色闆壁房之間空蕩蕩的。

    他心想,禮拜五的早上,她究竟會去哪兒呢?每逢禮拜六上午,她會帶着自己的農産品去阿米什人[2]的集市,禮拜一去克羅格連鎖超市。

    (據奧達·布萊克說,布萊克的鋪子已無法滿足她的需求,奧達曾看見南妮去克羅格超市買醬油。

    )近來,逢禮拜二的下午,她也會外出,但目的他還沒弄明白。

    禮拜天,她會去唯一神教派[3]集會的地方,加尼特不願稱那地方為教堂。

    不過那兒正好是她的天地,他腦中浮現出這樣一番景象:一群穿着寬松休閑褲的女人,一邊喝着咖啡,一邊高聲地聊着不敬神的話題。

    進化,先驗論,反正就是這類話題。

    謝天謝地,這種事至少還在富蘭克林縣那頭,那兒有所大學,他們在那兒專門研究這類主題。

    這種現象那兒更為普遍,按照加尼特的看法,這種道德敗壞的情勢正沿一條向東的路線穩步擴展,一直綿延到華盛頓特區。

    奧達·布萊克的看法是,唯一神教派的女人抵制正經八百地穿上内衣,喜涉巫術。

    奧達很快又說,她并沒有站在評判的立場上(盡管她寬大的身軀想站哪兒就站哪兒,沒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