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捕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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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用海軍豆做一份湯羹來充饑。

    想到這兒,她從椅子上跳起來,打算先進屋将海軍豆放進一隻搪瓷碗裡蒸着,順便焖上鑄鐵荷蘭鍋裡剩下的玉米面包。

    昨天早上,他離開前用她那隻荷蘭鍋烤了黃澄澄的玉米面包。

    她當時想,這面包肯定是他要帶走的,沒想到他将大部分留給了她。

    待會兒她要拿着熱好的玉米面包回到門廊上,照舊坐進這把椅子裡,面朝西方,後背正好對着克林奇峰,就這樣靜靜注視着林木之後的天空漸漸燃起的紅霞。

     她走進屋裡,點亮煤油燈,想都沒想就去開那隻存放着十磅袋裝豆子的金屬大罐。

    但她馬上又停了下來,覺得自己好蠢。

    現在泡豆子太遲了,也來不及像她平常那樣,一次煮好半周的量,想吃的時候就舀一些來吃。

    但她肯定碗櫥深處還存着一罐預先煮好的白豆。

    于是,她打開碗櫥,将意面醬、金寶湯速食湯罐頭、意式餃子,還有其他想不起來的食品都推到一邊——除了豆子和米飯,她幾乎不會勞心費力地去做其他吃食。

    她剛想将荷蘭鍋移開,卻失望地發現荷蘭鍋那厚重的鑄鐵蓋子半開着。

    讨厭!肯定是今早匆忙出門的時候沒蓋牢,木屋裡的一大群老鼠絕對會不請自來。

    她往鍋内看去,果不其然——玉米面包薄弱的圓角被啃得參差不齊,金色的面包表皮上散落着黑色的老鼠屎。

    她盯着鍋子,淚水湧了上來。

     “你幹嗎老是着急忙慌的,迪安娜,傻不傻啊!”她大聲說道。

     如果隻是食物,那她還有很多,可她現在隻想吃這個。

    她砰地蓋上蓋子,把沉甸甸的鍋子從擱架上拽了下來,然後沖出了門。

    是她沒蓋好蓋子,沒什麼情有可原。

    當屋外廁所裡的廁紙隻剩下一個咧着大嘴的空盒對你百般嘲諷,當玉米面包上都是星星點點的屎尿時,獨居卻使你除了罵自己外别無他人可指責。

    她盡可以歸罪于老鼠,那些小惡魔。

    但它們也隻是做了它們該做的,和每個人一樣:都是為了生存。

     那好吧。

    盡管動物的糞便總能引起她的高度關注(她論文裡的這部分内容成了壓垮她前夫的最後一根稻草),但被老鼠問候過的面包她也實在吃不下去。

    她套上厚厚的羊毛襪,走到門廊的盡頭,伸腿踏上野櫻樹下那塊大圓石邊沿。

    她将那一大塊黃色的玉米面包掰碎抖落至石面上,将自己的這份損失添入了細細碎碎的鳥食中。

    然後,她又沮喪地回了屋,坐到桌邊,一邊吃着罐頭裡冰冷的意式餃子,一邊記筆記。

    讓身體的欲望見鬼去吧。

     尚未到日落時分,她覺得手腳有些麻木,便從桌邊站起身,伸了伸腰,百無聊賴地來到了門廊上,正好看到難得一見的月形天蠶蛾迎着白晝飛舞。

    蛾子的飛升姿态令人驚奇,猶如兩片蒼白的山核桃樹葉随着上升氣流緩緩飄飛,這情景将她牢牢地釘在了門口。

    她看着蛾子間或振一振翅翼地飛升着:上,下,再上了一點,好似在攀登空中的階梯。

    迪安娜沒有意識到自己屏住呼吸,直至蛾子飛抵野櫻樹頂,在其高處的葉片上落腳,她才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月形天蠶蛾在這片山區還算常見,但它們優美的身形、淺綠色的輕盈翅膀和修長的尾羽狀後翅,總能打動她。

    仿佛它們早已成了幽靈,為自己終将滅絕的命運哀之禱之。

    這隻蛾子卻有些怪異,大白天的竟然還醒着。

    或許是某隻莽撞忙碌的花栗鼠将它從低矮的栖息地攆了出來。

    又或許它正走向生命的盡頭,垂危之際徹底失去了方向。

    以前,還是個孩子的她在加油站等爸爸時,就目睹過一隻月形天蠶蛾彌留之際的狀态:惶惶惑惑,死在了他們那輛卡車前的路面上。

    爸爸在給車加油的時候,她拈起了那隻蛾子,見證了它的垂死掙紮。

    湊近看的話,就會發現那簡直是一頭可怕的野獸,它在她手中翻滾、扭動、擊打着,直至淺綠色的蛾絨一縷縷地從身子上飄然落下,附着在她的指間。

    她驚恐萬分,欲一棄了之,但恰是因為對月形天蠶蛾早已有之的憐愛才使她并未放手。

    曾有無數個夜晚,當這些生靈在他們家院子上方飛舞時,她和爸爸便會贊歎它們都是芭蕾舞女。

    但這隻蛾子不是。

    它那圓錐形的身子肥嘟嘟、毛茸茸的,一端趨向扁平,露出一張惡狠狠的臉,好似怒火中燒的迷你貓頭鷹。

    它瞪着迪安娜,不似昆蟲那般模樣,而是一副洞明世事,甚至倨傲輕蔑的表情。

    那件事以後,她并未放棄對月形天蠶蛾的愛,但她永不會忘記,被拈在手中竟至于令那隻蛾子優雅盡失,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天色已晚,她掐滅了煤油燈。

    夜色如墨,她躺在小床上正昏昏欲睡,卻聽見了他在屋外的動靜。

    她敢肯定,那是腳步聲,但并非早前聽過的他踩出的噼啪聲。

    事實上,那什麼都不是。

    她坐了起來,但沒有下床。

    她用毯子裹住自己,将辮子咬在嘴裡,一動不動。

    空空如也,但空空如也并非無,而是有。

    昆蟲的嗡鳴聲驟然停歇,夜的狀态已然變化,意味着有東西在那兒,或是有人在那兒。

    又或者,尚未到空空如也的地步,隻是剛好有隻浣熊搖搖晃晃而來,覓食她撒落的玉米面包? 她終于聽得确實了:是腳步踩出的噼啪聲。

    她摸出收在小床下的手電筒,赤腳套上靴子,來到門口,靜靜地站着,往外看去。

    她應該說話嗎?他為什麼還不進來? 門廊盡頭她撒落鳥食的地方一片黢黑——他應該就在那兒。

    其實她還能看見有東西在移動。

    她将手電筒尾端抵住眉間上方的額頭。

    那是她老早以前就學會的夜間視物技能。

    額頭處亮起的電筒光将使擅入者根本無法看見她,光束可直擊對方的視網膜,将擅入者眼睛特有的色彩傳回至她的眼中。

    當然,前提是對方有眼睛,而且正好也在直視她。

     她又等了一會兒,毫無動靜。

    她按下電筒開關,起先,漆黑一片。

    然後,倏然間,出現了兩道微弱的亮光,那是從對方視網膜上傳回的亮光——不是血紅的人眼兇光,而是泛綠的金光。

    不是人,也不是浣熊。

    是郊狼。

     [1]美國森林服務處推出的用于普及森林防火教育的宣傳形象,主體是一隻戴帽子的熊,名叫“冒煙熊”。

     [2]傑羅尼莫(1829-1909),19世紀美國西南部阿帕切部落酋長,領導族人抵抗墨西哥人和美國人入侵,以勇敢、堅定、機智聞名,被後世譽為印第安武士勇敢精神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