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捕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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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盤腿坐在門廊地闆上,梳着頭發,聆聽當天剛剛開始的大合唱。

    一隻黑白相間的鳴禽遠在晨曦初露之前即已歡唱,一聲聲尖利的“斯威特,斯威特!”刺破了她的睡眠。

    迪安娜能想象得出它就在屋外,繞着白楊樹的樹幹轉圈,朝着初現的晨曦歪着那斑馬紋的小腦袋,用高亢的嗓音将昨日從日曆上撕下,撞開充滿愛欲的夏日。

    被這歌聲驚醒後,她套着睡衣,光腳沖向門廊,此刻擱在膝頭的梳子則是後來碰巧想起來才拿上的。

    她得好好聽聽這歌聲:縱情夏日,這旺盛的繁殖季。

    夏日盛大的激情将令萬物沸騰歡愉直至精疲力竭。

    但隻要有靈活翻動的雙翅,或規律跳動的心髒,抑或是在土中蜷曲待展的種子,但凡這世間的活物,都難以抑制地迎接着夏日的來臨。

     黑白相間的鳥兒歡唱聲乍起,其他鳴禽也很快驚醒。

    她先聽到了黑枕威森莺的一段切分節奏的樂句,以弱拍收尾,像是開了個不錯的玩笑。

    接着,黃腹地莺一本正經地唱起了啭鳴顫音。

    此刻,灰色的微光正自天際滲入,她是透過黑黢黢的樹木枝杈才窺見了這微光。

    山谷的形狀不偏不倚,兩側群山峭壁連綿,樹木聳峙入雲。

    如果你滿心巴望着悠長的白晝和燦爛的陽光,小木屋就不是個好地方,但世上沒一個地方能有這般動聽的晨曦大合唱。

    在求偶的旺季,此等樂音就如同大地在放聲歌唱。

    一待陽光将鳥兒接連喚醒,這歌聲便會逐漸升高:随後出場的是黑冠的卡羅山雀,一開始兄弟姐妹們隻是各自定調吹起口哨,繼而漸漸合拍。

    任何一隻卡羅山雀都能辨明這些音調,但人耳很難做到,尤其在這樣的大合唱中還有其他種類鳥兒的鳴聲。

    迪安娜微笑着,她聽出了第一隻加入合唱的棕林鸫的歌聲,那聲音猶如拇指撥過梳子的齒尖。

    在她的孩提時代,最初俘獲她的正是這種鳥兒的鳴聲,而非每天清晨農舍窗前草地鹨或麻雀的歌聲。

    但棕林鸫是栖息在高海拔地區的候鳥,她隻有在山上或跟着爸爸外出釣魚時才能聽到它們的歌聲。

    也許,在她跟去釣魚之前從未真正聽過鳥鳴,而釣魚的大多時間都是在樹林裡默默地等待着,很少有鳟魚上鈎,話也說得不多。

    她若是問,爸爸就随口胡謅,說“那是梳子鳥”,而她則順理成章地把這鳥兒想象成梳子形狀的生靈,渾身亮粉色。

    許多年以後,當她在《彼得森野外指南》中見到這種外形普普通通的棕色鳥兒時,不由得一陣失望。

     晨曦大合唱此時已演變成一種嘯歌,無數雄鳥正對無數沉默的雌鳥訴說着綿綿情話,雌鳥則挑選着如意郎君,準備使這世界煥然一新。

    如果你無法捕捉到某種鳥兒獨特的歌聲,那聽來就是一片嘈嘈切切:玫瑰色胸脯的松雀吟唱着甜蜜複雜的十四行詩,綠鵑反複詠歎着一組八分音符的三連音,還有棕林鸫猶如交響詩的歌聲。

    多虧了棕林鸫,迪安娜對這片樹林才有了清晰的認識,它們的鳴叫是她沉思時的背景音,亦能幫她确定自己在森林裡的方位。

    再過一小時,晨曦大合唱将漸漸停歇。

    但棕林鸫會一直歌唱至朝陽升起。

    待到傍晚,甚至隻是陰雲濃重的正午時分,它們又會放聲高歌。

    南妮曾在信中問她怎麼能在冷清寂靜中獨自生活,迪安娜是如此答複的:人聲一旦停歇,世界并非靜谧。

    棕林鸫就是她的陪伴者。

     迪安娜想起住在山下谷中的南妮,不禁微笑起來。

    南妮喜歡和鄰裡唠家常。

    她是個獨立自主的老太太,但隻要有機會她仍喜歡與人閑話聊天。

    就像節食者會一個勁兒地去櫃子裡翻找藏好的餅幹。

    也難怪她會如此擔心迪安娜了。

     此時的天空陰沉沉、白茫茫的,雲層痕迹駁雜猶如老舊的瓷盤。

    鳥鳴聲也一茬接一茬地消停下來。

    很快,陪着她的就将隻剩下棕林鸫的歌聲了,當天餘下的時間也都将如此。

    數隻林山雀和黑頂山雀正聚于野櫻樹下,距她的木屋十幾碼遠。

    那兒有一塊平坦的大圓石,她總是會在上面撒些鳥食。

    之所以選那兒,是因為她從窗口就能一目了然。

    于是整個冬天,她都将鳥食撒在那兒——訂購的鳥食五十磅一袋,每個月和她所需的各類雜貨一同送來。

    森林服務處從未多問。

    并沒有規定要給山雀或主紅雀喂食,但政府顯然十分樂意采取任何可以保證護林員度過漫漫冬季而不緻精神失常的措施。

    至于迪安娜,鳥食就能解決問題。

    飄着雪的二月清晨,她時常坐于窗旁桌邊,喝着咖啡,觀察麇聚于屋外的色彩斑斓的鳥兒,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

    她着實羨慕鳥兒在凜冽的寒冬時節仍是這般自由自在,甚至還羨慕它們自以為是的奔忙和喧鬧。

    鳥兒從來不會質疑自己在宇宙中心的位置。

     既然已是五月的第三周,芽兒應該正在冒出,各種啃葉子的昆蟲也很快就會懸滿樹梢。

    無論在什麼地方,這些叽叽喳喳的小小拿破侖總能找到吃食。

    但它們極有可能已對她撒的吃食上了瘾,而她也對它們的身影上了瘾。

    近來,她一直在考慮要給那頂印有護林熊[1]标志的帽子撣撣灰(國家公園管理局和森林服務處各發了一套制服給她——這樣的混合工種難免會遇上這樣的小差錯),然後在每天清晨把帽子放到圓石上,将種子撒在帽緣上,鳥兒就會習慣于飛到上面啄食。

    久而久之,某一天她戴上帽子時,就能在腦袋上頂着一群山雀走來走去。

    這麼做沒什麼目的,純粹是為了發傻取樂。

     她已将頭發梳順,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發絲如瀑布般自肩頭瀉至後背,披垂到她安坐其上的門廊地闆,便自然卷折起來,如水花般環繞在她身周——那是一挂深茶色的瀑布,閃爍着銀色的光澤。

    銀絲一年比一年多,茶色發絲則一年比一年少。

    丈夫(那時就已經是前夫了)曾問她為什麼要搬往山上,她說這樣就不用剪掉頭發了。

    顯然,對年過不惑的女人而言,活潑自信的短發才是處世之道。

    但他可能沒明白她的玩笑話,還以為這是迪安娜從娘胎裡帶來的某種虛榮心,其實不然。

    她很少留意自己的頭發,大約每周隻有一天會散開辮子,就像撒開一隻無人照管的獵犬。

    她就是不喜歡那些處世之道,也不想去在意自己的年齡,或任何人的年齡。

    每周剪一次,每月剪一次?要把頭發擺弄成什麼樣子,誰高興操心就操心去吧。

    迪安娜對這些真的是一竅不通。

    她千方百計想要過屬于自己的生活,和各種各樣女人的迷思劃清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