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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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亞諾最終能直視她,毫不留情地斥責她,她希望那雙眼睛嚴肅地盯着她的臉,他的眼神裡包含的往往不僅是指責或訓斥。

    但是他要麼專心地吃着冰淇淋,要麼歪着腦袋——他那顆美麗的南美人的腦袋——抽煙,認真地傾聽朵拉說的每一句話。

    隻有巴倫蒂娜才能發現他夾着香煙的手指在輕輕地顫抖。

     我也發現了,親愛的,我也發現了。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因為這種平靜中隐藏着某種到目前為止我都不覺得十分強烈的情感,壓緊的彈簧似乎在等待着将它繃開的扳機。

    這種情感與他冷冰冰的語調和電話中的冷靜截然不同。

    眼下,我被排除在了遊戲之外,我無能為力,無法讓事情按照我預想的方式發展。

    别讓巴倫蒂娜……但是,我得把一切都展示給她看,我得回到那幾晚的羅馬,當時她犯了錯,她離開了,讓我獨自享用淋浴和肥皂,她背對我躺下,低聲說她很困了,已經快睡着了。

     談話又回到了起點,他們說起了博物館和旅途中的小波折,他們接着吃冰淇淋,接着抽煙。

    他們說起了明天早上一塊遊覽威尼斯城的事。

     “或許,”阿德裡亞諾說,“我們會打擾巴倫蒂娜吧,她更願意一個人待着。

    ” “為什麼把我包括進來?”朵拉笑着說,“我和巴倫蒂娜互相之間并不了解,而我們正是在此基礎之上相處的。

    她不會和别人共享她的貢多拉的,而我也有幾條隻屬于我的河道。

    您試着這樣和她相處吧。

    ” “試一試總是好的,”阿德裡亞諾說,“總之,我十點半到旅館,那會兒你們可能已經做出決定了,或者到時候再決定也行。

    ” 上樓的時候(她們的房間在同一層),巴倫蒂娜把手搭在了朵拉的手臂上。

     那是你最後一次碰我。

    和過去一樣勉強。

     “我想求你一件事。

    ” “沒問題。

    ” “明天上午,讓我單獨和阿德裡亞諾出門吧。

    就這一回。

    ” 朵拉搜尋着落在皮包底部的鑰匙。

    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它。

     “一切說來話長,”巴倫蒂娜說,“但是請你幫我這個忙。

    ” “當然了,”朵拉說着打開了門,“你也不願意跟我分享他。

    ” “我也不願意分享他?要是你以為……” “哦,我隻是開個玩笑。

    晚安。

    ”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但是關上門的時候,我真想用指甲戳自己的臉。

    不,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但如果巴倫蒂娜仔細分析的話……那一句“我也不願意分享他”就是端倪;她完全沒有發現,她正在經曆的混亂讓她忽視了這一點。

    當然,這樣對我更好,但或許……總之,現在真的已經不重要了;有時候,吃片地西泮就很管用。

     巴倫蒂娜在酒店大堂裡等他,阿德裡亞諾甚至都沒想到問為什麼朵拉沒來。

    就像在佛羅倫薩或者羅馬的時候一樣,他對她的存在似乎不太敏感。

    他們沿着奧爾索羅大街行走,隐約能看見那個小小的内湖,到了晚上,貢多拉船都在那裡停泊。

    他們往裡亞爾托橋的方向走去,巴倫蒂娜走在前面,穿着淺色的衣服。

    他們隻說了幾句客套話,但是,剛走進一條小巷(他們迷路了,兩人都沒有看地圖),阿德裡亞諾就走到了巴倫蒂娜的前面,拉住了她的手臂。

     “太殘忍了,你知道嗎。

    你做的事情太卑鄙了。

    ” “沒錯,我知道。

    我會用更惡劣的詞。

    ” “你就這樣卑鄙地走了。

    就因為一隻燕子死在了陽台上,你就歇斯底裡地走了。

    ” “承認吧,”巴倫蒂娜說,“這是個詩意的理由。

    ” “巴倫蒂娜……” “啊,夠了,”她說,“我們去個安靜的地方,一次說清楚。

    ” “去我的酒店吧。

    ” “不,不去你的酒店。

    ” “那去咖啡館吧。

    ” “咖啡館裡都是遊客,你知道的。

    得是一個安靜的、無趣的地方……”她猶豫了一會兒,因為那句話讓她想到了一個名字。

    “我們去新沿岸大街吧。

    ” “那是什麼地方?” “那是另一條河岸,在北邊。

    你有地圖嗎?往這邊走,沒錯。

    我們走吧。

    ” 走過馬裡布蘭歌劇院之後,出現了沒有商店的街道,道路兩邊的大門永遠緊閉,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孩坐在門檻上玩耍,他們來到了福莫大街,看到閃閃發亮的湖泊已經離他們很近了。

    昏暗的街道突然彙入了陽光明媚的海濱大道,那裡有很多工人和流動商販。

    幾家其貌不揚的咖啡館宛如一顆顆扇貝,緊貼着那些漂浮着的小房子,開往布拉諾島和墓園的水上巴士正是從這些小房子裡出發的。

    巴倫蒂娜立刻看到了墓園,她回憶着蒂諾的講解。

    那座小島是一個平行四邊形,能看見的部分都被紅牆環繞。

    墓園裡樹木的樹冠就像深色的花環,十分顯眼。

    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停船的碼頭,但此時的小島似乎隻能容納死者;沒有一艘船,碼頭的大理石石階上空無一人。

    在十一點的陽光下,一切都在幹巴巴地燃燒着。

     巴倫蒂娜猶豫不決地往右邊走去。

    阿德裡亞諾臉色陰沉地跟着她,他幾乎沒有觀察四周的景象。

    他們經過了一座橋,橋下的内部河道與湖泊相連。

    天氣十分炎熱,熱氣撲面而來。

    他們又經過了一座白石橋,巴倫蒂娜站在橋拱上,倚靠着欄杆,向城裡望去。

    如果他們需要在某個地方交談的話,她希望是在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的、無趣的地方。

    她的背後是墓園還有深入威尼斯的河道,它将醜陋、荒蕪的河岸分隔開了。

     “我離開了,”巴倫蒂娜說,“因為這一切沒有意義。

    你讓我把話說完。

    我離開了,因為我們兩人中總得有人離開,你正在把事情變複雜,你很清楚,我們兩人中得有人離開。

    有什麼區别呢?隻不過是時間問題。

    要麼早一個禮拜,要麼晚一個禮拜……” “對你來說沒有區别,”阿德裡亞諾說,“對你來說完全沒有區别。

    ” “要是我能跟你解釋清楚的話,就好了……但你不會明白的。

    你為什麼跟蹤我?這有什麼意義嗎?” 如果她提出了這些問題,那麼我至少可以知道,她并沒有把阿德裡亞諾出現在威尼斯和我聯系起來。

    當然,這背後隐含着永恒的苦澀:她傾向于忽略我,她甚至沒有懷疑過有第三個人參與遊戲。

     “我知道這沒有意義,”阿德裡亞諾說,“僅僅是這樣而已。

    ” “你不該來的。

    ” “你不該就那麼走了,你抛棄了我,把我當成……” “請你别用這麼誇張的詞。

    你怎麼能把正常的結果說成抛棄呢?要是你覺得更容易接受的話,你可以把這叫作回歸正常。

    ” “對你來說,一切都很正常。

    ”他憤怒地說。

    他的嘴唇顫抖着,雙手緊緊抓住欄杆,仿佛想要通過接觸冷漠的白色石頭來讓自己冷靜下來。

     巴倫蒂娜看着河道的盡頭。

    她看見了一艘貢多拉,比普通的貢多拉更大,它在遠處航行,看不清模樣。

    她害怕看見阿德裡亞諾的眼睛,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離開,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痛罵她一頓,然後離開。

    但是阿德裡亞諾依然留在那裡,他痛苦萬分,延長着他們自以為是解釋的談話,實際上那隻不過是兩段獨白。

     “這太荒唐了。

    ”最後,巴倫蒂娜低聲說道,她一直盯着那艘逐漸向他們靠近的貢多拉。

    “為什麼我就得像你一樣?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不想再見你了。

    ” “在内心深處,你是愛我的,”阿德裡亞諾面目可憎地說,“你不可能不愛我的。

    ”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你不像她們那樣容易屈服,你不是一個在旅途中無所事事的歇斯底裡的女人。

    ” “你覺得我屈服了,但是我得說,屈服的人是你。

    你那些關于女人的老觀念,當……” 諸如此類。

     但是這樣我們什麼都得不到,阿德裡亞諾,一切都是徒勞的。

    要麼你現在讓我單獨待着,要麼我馬上離開威尼斯。

     “我會跟着你的。

    ”他幾乎有些傲慢地說。

     “這樣會讓我們倆都難堪的。

    難道不應該……” 這場無意義的對話裡的每個單詞都讓她難受,甚至惡心。

    在對話的表象之下,某種無用的、腐朽的東西如同河道裡的死水,停滞不前。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巴倫蒂娜開始意識到,那艘貢多拉和其他的不一樣。

    它更寬,就像一艘駁船,四名船夫站在橫梁上,那裡似乎豎立着一座黑金色的靈柩台。

    由于那是一座靈柩台,船夫們穿着黑衣,沒有戴上歡快的草帽。

    船抵達了碼頭,碼頭邊有一座灰暗、死氣沉沉的房子。

    在類似于小教堂的建築前,有一個裝船點。

    “醫院,”她想,“教堂般的醫院。

    ”人們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男人拿着花圈,漫不經心地把花圈扔到了靈船上。

    其他人和棺材一同出現,開始裝船。

    阿德裡亞諾似乎也怔住了,在上午的陽光下,在這個無趣的、遊客不宜的威尼斯,發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巴倫蒂娜聽見他在喃喃自語,或許那是被壓抑住的抽泣聲。

    但她無法把視線從那艘船上移開。

    四名船夫将船槳紮進水裡,等待着其他人把棺材擡進挂着黑色窗簾的墓室。

    船頭有一個亮閃閃的雕像,卻沒有安上貢多拉上通常會有的齒狀裝飾。

    那似乎是一隻巨大的銀質貓頭鷹,做得栩栩如生,但是當貢多拉沿着河道行駛的時候(死者的家屬站在碼頭上,兩個小夥子攙扶着一位老太太),人們發現,那隻貓頭鷹實際上是一隻銀球和一個銀色十字架,這是整艘船上唯一清晰、唯一閃亮的東西。

    船向他們駛來,即将穿過橋洞,也就是他們的腳下。

    隻需往下跳就能落在船頭,落在棺材上。

    橋仿佛在輕輕地向船移動(“難道你不跟我走嗎?”),巴倫蒂娜極專注地看着那艘貢多拉,船夫們劃槳的速度似乎都因此而變慢了。

     “不,我不去。

    你讓我一個人待着,你讓我安靜一會兒。

    ” 她原本有許多話可說,可她偏偏選擇了這麼一句。

    她感覺到阿德裡亞諾的手臂在顫抖,他的手臂緊貼着她的,她聽見他重複了那個問題,聽見他艱難地呼吸,仿佛是在喘氣。

    但她隻能看着離橋越來越近的那艘船,它即将穿過橋洞,幾乎要撞上他們;它會從另一邊出來,駛向開闊的湖泊,像一隻緩慢的黑魚抵達死人之島,然後擡下棺材,将死者堆放在紅牆後面寂靜無聲的村落裡。

     她看見其中一名槳手是蒂諾,她幾乎并不覺得驚訝, 這是真的嗎?這也太巧了吧?事情已經無從知曉了,同樣也無法得知為什麼阿德裡亞諾沒有斥責她那場低賤的冒險。

    我認為他斥責她了,那場承上啟下、毫無意義的對話不是真實的,真實的對話是關于别的事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故事的結局就顯得太極端、太恐怖、太不可思議了。

    誰知道呢,或許為了不揭發我,他隐瞞了一些他知道的事,沒錯,但是,他的揭發會有什麼意義呢?既然幾乎馬上就……巴倫蒂娜,巴倫蒂娜,巴倫蒂娜,要是你能訓斥我,要是你能罵我,要是你能狠狠地罵我一頓,要是沖我大叫的人是你,那該多好啊。

    如果能重新見到你,巴倫蒂娜,如果你能扇幾個我耳光,在我臉上吐口水的話……那會是多大的安慰啊。

    (這回,吞一整顆藥丸。

    現在就吞,親愛的。

    ) 他是船尾最高的那個人,蒂諾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身邊的阿德裡亞諾,他看着她,不再劃槳,那雙狡猾的小眼睛看着她,眼神裡充滿了疑問,可能(“請你别再堅持了”)還有瘋狂的嫉妒。

    貢多拉就在幾米遠的地方,她看見了銀色船頭的每顆釘子、每朵花和棺材上樸素的鐵皮(“你弄疼我了,放開我”)。

    她感覺到阿德裡亞諾的手指緊緊地按着她的手肘,這讓她覺得無法忍受,她閉上了眼睛,她覺得他要打她。

    那艘船仿佛在她的腳底消失了,蒂諾的臉(臉上充滿了驚訝,她好笑地想,這個可憐的白癡也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迅速地滑過,消失在了橋下。

    “我來了。

    ”巴倫蒂娜想,她躺進那口棺材裡,遠離了蒂諾,遠離了那隻野蠻地按着她的手臂的手。

    她覺得阿德裡亞諾做了一個掏東西的動作,可能是香煙,他用這個動作争取時間,不計任何代價地把時間延長。

    不管是香煙還是别的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已經搭上了這艘黑色貢多拉,毫無畏懼地前往她的島嶼。

    最終,她接受了那隻燕子。

     [1]原文是英語。

     [2]原文是法語。

     [3]奧卡尼亞,14世紀佛羅倫薩畫家、雕塑家和建築家。

     [4]原文是法語。

     [5]原文是意大利語。

     [6]原文是英語。

     [7]童謠Buenosdíassuseñoría(《早安閣下》)裡的一句話。

     [8]原文是法語,法國詩人保羅·瓦萊裡的詩句。

     [9]威尼斯特有的尖舟。

     [10]原文是意大利語。

     [11]原文是意大利語。

     [12]原文是意大利語。

     [13]原文是英語。

     [14]指的是英文單詞life和lie隻相差一個字母。

     [15]原文是意大利語。

     [16]原文是英語。

     [17]原文是意大利語。

     [18]原文是英語。

     [19]原文是法語。

     [20]過去,威尼斯執政官主持威尼斯與海洋聯姻的儀式,執政官親自從船上向大海扔出一枚戒指,象征威尼斯與海洋和諧共存。

     [21]美國作家詹姆斯·亨利的短篇小說。

     [22]英國作家弗雷德裡科·羅爾夫的别名。

     [23]托馬斯·曼的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