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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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年輕時起,我就想重新改寫某一些文學作品。

    我既被它們打動,又覺得這些作品的創作手法比不上内在于它們的其他可能性。

    這種想法一直誘惑着我,我認為這種誘惑被奧拉西奧·基羅加的幾篇作品推向了極緻,最終在孤寂中被消解,這也是更可取的選擇。

    原本出于愛而做出嘗試,往往會被認為是傲慢和賣弄學識。

    我在孤獨中遺憾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某些文字達不到它們本身和我内心深處徒然企求的水平。

     現在,偶然和一捆舊稿紙給我提供了實現我未竟心願的機會,而這一次誘惑是合乎情理的,因為那是我自己的文字,一篇題為《船》的長故事。

    在草稿的最後一頁,我找到了這樣的批注:“真糟糕!這篇故事我一九五四年寫于威尼斯;十年後,我重讀它,很喜歡,寫得真是太糟糕了。

    ” 正文和批注都已經被遺忘,在那十年之後,又過了十二年,現在重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贊同自己批注上的觀點,我隻想知道,為什麼我曾經覺得這個故事很糟糕,現在也覺得,但為什麼我曾經喜歡它,現在也喜歡。

     接下來,我試圖向自己證明《船》的文本寫得不好,因為它是虛假的,因為它試圖講述的事實,當時的我無法把握,現在于我而言卻顯而易見。

    如果要重寫,會消耗大量的精力,而且是對自己的背叛(對此,我不是很确定),那幾乎會像是另一個作家的作品,而我則會落入我開頭提到的賣弄學識的陷阱之中。

    我也可以保留它的原貌,同時展現出我現在領悟到的故事的内涵。

    這個時候,朵拉出場了。

     如果朵拉思考過皮蘭德婁的作品,那麼從一開始她就應該來找作者,斥責他的無知或者他始終不變的虛僞。

    然而,現在是我在向她走去,讓她攤牌。

    朵拉無法得知誰是故事的作者,她的批判隻能針對故事裡發生的情節,她在那裡存在着。

    發生的事碰巧是一篇文字,她則是文字中的人物,但這兩個事實并不會改變她同樣以文字形式持有的權利,面對一篇觀點不夠充分甚至居心叵測的文字,她有權反抗。

     就這樣,今天,朵拉的聲音不時地打斷原來的文本,也就是我一九五四年寫于多吉膳宿旅館的手稿。

    她所修正的隻有一些細節和一些重複的短小段落,因此讀者們将在這份手稿裡找到一切我認為糟糕的寫作手法,以及一切朵拉認為糟糕的故事内容,說到底,這可能又是同種原因造成的不同結果。

     旅遊業玩弄它的擁趸,将他們安插進虛假的時機,讓法國的某個口袋裡出現多餘的英國硬币,讓人們徒勞地在荷蘭尋找某種普瓦捷特有的美味。

    對于巴倫蒂娜來說,四泉路的羅馬小酒吧僅僅意味着阿德裡亞諾、一杯濃稠馬丁尼的味道和阿德裡亞諾的臉龐,他把她推到了櫃台上,然後向她道了歉。

    她不太記得那天早上朵拉有沒有和她在一塊,但她敢肯定朵拉在那裡,因為當時她們正在一起“創造”羅馬,并且産生了同志情誼,就像在托馬斯·庫克旅行社和美國運通公司組織的旅行中結成的無數友誼那樣,這段友情愚蠢地開始了。

     我當然在了。

    從一開始,她就假裝沒看見我,隻是把我當作一個時而讓她舒服、時而讓她心煩的龍套角色。

     無論如何,巴貝裡尼廣場附近的那間酒吧就是阿德裡亞諾,他也是旅行者,無所事事的人,像所有的遊客一樣在各個城市裡遊轉,他是人群中的幽靈,人們上班下班,擁有家庭,操着同一門語言,知道當下發生的事情,而非《藍色旅行指南》中的考古學知識。

     阿德裡亞諾的眼睛、頭發和衣服立即消失了,隻剩下他敏感的大嘴,他說完話的時候,傾聽别人說話的時候,嘴唇都會輕輕地顫動。

    “他用嘴傾聽。

    ”第一次交談的時候,巴倫蒂娜這麼想。

    她受邀喝酒吧裡著名的雞尾酒,這是阿德裡亞諾推薦的,貝波攪拌着酒裡的各種顔色,聲稱這是羅馬的珍寶,是帶着所有的特裡同與海馬鑽進酒杯裡的第勒尼安海。

    那一天,朵拉和巴倫蒂娜覺得阿德裡亞諾很可愛; 嗯。

     他看起來不像是遊客(他自認為是旅行者,而且微笑着強調了兩者的區别),中午的對話為四月的羅馬又增添了魅力。

    朵拉馬上就把他忘了, 錯。

    請區分進退合宜和呆蠢。

    像我(當然了,或者像巴倫蒂娜)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就這樣忘記阿德裡亞諾。

    但是我很聰明,從那句“走吧”開始,我就知道我的波長和他的并不合拍。

    我說的是友誼,不是别的,因為如果是别的事,連電波都無從談起。

    既然不存在任何可能性,那何必浪費時間呢? 她正忙着去參觀拉特朗宮和拉特朗聖格肋孟聖殿。

    這些地方要在一個下午逛完,因為她們兩天後就要離開,托馬斯·庫克旅行社賣給她們的是一條複雜的路線。

    巴倫蒂娜借口說要買東西,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去貝波的酒吧。

    阿德裡亞諾住在酒吧隔壁的酒店,她看見他的時候,兩人都沒有假裝驚訝。

    阿德裡亞諾一周以後去佛羅倫薩,他們讨論了路線、彙率、旅館和導遊。

    巴倫蒂娜信任普爾曼式汽車,但是阿德裡亞諾喜歡火車;他們去了蘇博拉區的一家餐館讨論,還在那裡吃了魚肉,對于像他們這種隻會去一次的人來說,裡面的環境優美如畫。

     他們從旅行指南談論到個人問題,阿德裡亞諾得知了巴倫蒂娜在蒙得維的亞離過婚,巴倫蒂娜知道了他在奧索爾諾附近一所莊園的家庭生活。

    他們交流了對倫敦、巴黎和那不勒斯的印象。

    巴倫蒂娜不住地看阿德裡亞諾的嘴唇,叉子将食物送進為了迎接它而分開的唇瓣,在這個不适宜的時刻,她毫不掩飾地盯着那副唇。

    他對此了然于胸,把一塊油炸章魚貼在嘴上,仿佛那是女人的舌頭,仿佛他正在親吻着巴倫蒂娜。

     錯,因為不夠完全。

    巴倫蒂娜不隻是那樣盯着阿德裡亞諾,她會那樣盯着所有吸引她的人。

    我們倆才剛在運通公司的櫃台上認識,她就是那樣盯着我看的,我知道,我當時想,她是不是和我一樣;那雙瞳孔總是有些擴散的眼睛那樣盯着我…… 我幾乎馬上就知道她不是。

    就我個人而言,我并不介意和她親熱,好讓這段經曆成為旅途中的無人之地[1]的一部分,但是當我們決定住同一間客房的時候,我明白了事情另有原因,那種眼神可能是源于需要恐懼或者遺忘。

    面對單純的笑臉,洗發水和遊客的快樂,使用這樣的詞有些誇張;但是後來……無論如何,阿德裡亞諾大概把這當成了殷勤,其實友善的酒保或者賣錢包的女售貨員也能得到這樣的待遇。

    順便提一句,這裡還出現了對湯姆·瓊斯著名電影橋段的抄襲。

     那天下午,在他落腳的國民大道的酒店裡,在巴倫蒂娜打電話告知朵拉自己不能和她一起去卡拉卡拉浴場之後,他吻了她。

     就這樣浪費了一通電話! 阿德裡亞諾讓人端了冰葡萄酒上來,他的房間裡有幾本英文雜志和一扇正對着西邊天空的大窗戶。

    隻有床讓他們覺得不夠舒适,因為它太窄了,但是像阿德裡亞諾這樣的男人幾乎總在窄床上做愛,而巴倫蒂娜對雙人床有着太多不好的回憶,這種改變讓她很愉快。

     就算朵拉産生了懷疑,她也什麼都不會說的。

     錯:我早就知道了。

    沒錯:我什麼也沒說。

     那天晚上,巴倫蒂娜對她說自己偶然遇見了阿德裡亞諾,而且她們可能還會在佛羅倫薩遇見他。

    三天後,她們看見他從佛羅倫薩聖彌額爾教堂裡走了出來,朵拉似乎是三個人裡最高興的。

     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裝傻,好讓他們不把我當成傻子。

     阿德裡亞諾意外地發現自己對離别喪失了耐心。

    他突然發現自己需要巴倫蒂娜,重逢的承諾,在一起的幾個小時也無法讓他滿足。

    他嫉妒朵拉,而且幾乎沒有掩飾自己的嫉妒心,與此同時,相較而言更醜陋、更粗俗的朵拉,專心地反複跟他念叨自己在意大利旅行俱樂部指南手冊裡讀到的内容。

     我從來沒看過意大利旅行俱樂部指南手冊,因為我看不懂。

    我有法文版的《米其林》就夠了。

    讓我們休息吧[2]。

     傍晚,他們在阿德裡亞諾的酒店裡相會,巴倫蒂娜比較了這次約會和在羅馬的第一次約會的差别。

    這一次,他們提前做好了準備,床很完美,在那張鑲嵌有奇怪物體的桌子上,有一個裹着藍紙的小盒子在等着她,盒子裡有一顆令人驚豔的佛羅倫薩寶石。

    過了一會,他們一起坐在床前喝酒,她輕松地把它别在了胸前,熟悉得好比一把鑰匙每天都在同一個鎖眼裡打轉。

     我無法得知巴倫蒂娜當時的動作,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輕松的。

    她身上的一切都是解不開的結。

    晚上,我在自己的床上看見她在睡覺前走來走去,拿起一瓶香水、一管牙膏,又放下,如此往複。

    她走到窗前,仿佛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再晚一些,等她睡着的時候,她在睡夢中痛苦地抽泣。

    她突然叫醒我,把我拉到她的床上,我給她倒了一杯水,撫摸她的額頭,直到她再次安甯地睡去。

    在羅馬的第一晚,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說了些挑釁的話,你不了解我,朵拉,你不知道我内心深處是個什麼樣的人,那個空蕩蕩的地方裝滿了鏡子,它們向我展示埃斯特角的街道,一個孩子在哭泣,因為我不在那裡。

    她的動作很輕松?至少,從一開始我就明白,除了同志情誼以外,不能在情感上對她抱有任何期待。

    我很難想象,不管阿德裡亞諾由于他的男性特質而表現得多麼盲目,他竟然沒有懷疑巴倫蒂娜正在親吻着他嘴裡的虛無,竟然沒有發現無論是在纏綿前還是纏綿後,巴倫蒂娜依然會在夢中哭泣。

     到那時為止,阿德裡亞諾都沒有愛上過他的情人們。

    他身上的某種特質讓他與她們的情緣短暫得來不及營造出那種氛圍、那不可或缺的神秘和欲望的地帶,短暫得來不及組織那場或許可以被稱為愛情的精神狩獵。

    他和巴倫蒂娜在一起時也是如此,但是在分開的那些日子裡,在羅馬和佛羅倫薩之旅的最後幾個黃昏,某種異樣的東西在阿德裡亞諾的内心深處爆發了。

    當他在佛羅倫薩聖彌額爾教堂金色的昏暗處看見她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感覺到驚喜,也沒有感覺到卑微,幾乎沒有任何奇迹的色彩,她從奧卡尼亞[3]的神龛裡出現,宛如無數石像中的一座,她從紀念碑上剝離,前來與他相會。

    或許,直到那時他才明白到,自己正在愛上她。

    也可能是後來在酒店裡,巴倫蒂娜抱着他哭泣卻不肯告訴他原因的時候,她任由自己發洩情緒,就像一個需要長期壓抑情感的女孩,她找到了慰藉,其中還摻雜着羞恥和自責。

     巴倫蒂娜因為他們将無法見面而一直哭泣。

    幾天後,阿德裡亞諾就會繼續他的旅程;他們不會再相遇,因為他們的故事進入了可惡的休止階段,陷入了酒店、雞尾酒和儀式性語言的氛圍之中。

    隻有身體跟往常一樣感到了餍足,片刻間,身體将獲得犬類的滿足感,在咀嚼完食物以後,一邊曬太陽一邊滿意地哼叫。

    會面本身是完美的,他們的身體注定會緊緊相擁、緊密相連,還能延長或激發快感。

    但是,當巴倫蒂娜看着坐在床邊的阿德裡亞諾(而他用自己的厚唇看着她),她覺得儀式剛剛完成,它缺乏真正的内容,激情的軀體是空洞的,因為沒有靈魂在其中栖息。

    過去,這一切對她來說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有利的,然而這一回,她想留住阿德裡亞諾,想推延穿衣和出門的時間,這些動作在某種程度上預示着告别。

     這裡本來想說一些沒有說出口的東西,一些沒有理解的不準确的謠言。

    在阿德裡亞諾之前,我們在羅馬洗澡、穿衣的時候,巴倫蒂娜也曾經那樣看着我;我也曾經以為那些持續的裂痕對她造成了傷害,将她抛向了未來。

    我第一次犯了錯,我委婉地說出了這一點,然後靠近她,撫摸她的頭發,跟她提議說讓人端幾杯飲料上來,我們留在這裡欣賞窗外的黃昏吧。

    她的回答幹巴巴的,我從烏拉圭來到這裡不是為了住旅館的。

    我單純地以為,這是因為她還不信任我,她給還未成型的親昵賦予了精确的含義,就像我誤解了她在旅行社裡的第一個眼神。

    巴倫蒂娜隻是看着,她自己不清楚為什麼;是我們這些其他人屈服于這種隐秘的審問,她仿佛是在尋求什麼,而這種尋求與我們無關。

     朵拉在市政廣場的一家咖啡館等他們。

    她剛剛發現了多納泰羅的雕塑,并且刻意強調了這件事,仿佛她的熱情可以化作旅行毛毯,幫助她掩蓋某種憤怒。

     “我們當然會去看那些雕塑的,”巴倫蒂娜說,“但今天下午我們沒去博物館,太陽太毒了,我們就沒去。

    ” “你們用不着在這兒待很久,省得你們把這一切都說成是太陽的錯。

    ” 阿德裡亞諾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等着巴倫蒂娜說話。

    他很難了解對于巴倫蒂娜來說朵拉意味着什麼,也不明白她們倆的旅行是否已經确定完畢,無法更改了。

    朵拉又談起了多納泰羅的雕塑,沒有作品做參考,她的講解顯得極其徒勞;巴倫蒂娜看着市政廣場上的塔樓,機械地尋找着香煙。

     我認為事實的确如此,阿德裡亞諾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痛苦,他擔心我代表着神聖的旅行、責任,以及火車、旅館的預訂工作。

    但是,要是有人問他是否存在其他可能的解決方法,他隻會想到類似于巴倫蒂娜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沒有準确的名稱。

     第二天,他們去了烏菲茲美術館。

    為了逃避做決定,巴倫蒂娜固執地讓朵拉陪在身邊,不讓阿德裡亞諾有機可乘。

    朵拉為了欣賞一幅畫而落在了他們身後,隻有在那短暫的時間裡,他才能和她近距離交談。

     “今天下午你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