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步亦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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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的卡片盒和那些紙片,它們看上去比昨天夜裡更陌生。

    樓下,奧菲利亞正在給火車站打電話,打聽怎麼轉車。

    到達皮拉爾鎮已經是十一點半,他直接去了水果鋪子。

    蘇珊娜的女兒對他的态度有點怪怪的,半是氣惱半是巴結,就像條剛被踢了一腳的狗。

    弗拉加請求奧菲利亞給他五分鐘,他走進了那滿是塵土的房間,又在那張墊着白色坐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無須多費口舌,因為蘇珊娜的女兒擦了會兒眼淚,低着頭,腰彎得越來越往前,承認了一切。

     “是的,先生,就是這樣的。

    是的,先生。

    ” “那您一開始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呢?” 一開始為什麼沒告訴他實話,這件事解釋起來頗費周折。

    她媽媽強迫她發過誓,有些事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再後來她嫁給了那個巴爾卡塞的準尉,那樣一來……後來當人們大談特談寫羅梅洛的那本書的時候,她也曾想給他寫封信,因為…… 她茫然看着他,大顆大顆的淚珠滑落到嘴邊。

     “您又是怎麼知道的呢?”最後她這麼問道。

     “這您就不用操心了,”弗拉加答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 “可您在書裡寫的完全是兩樣的。

    這本書我讀過,您看。

    我有您這本書,我知道。

    ” “書裡寫的是兩樣的,可這責任在您。

    羅梅洛給您母親寫的信不止這幾封。

    您給我的那幾封都是對您有利的,有利于維護羅梅洛的形象,當然也有利于維護您母親的形象。

    我需要剩下的那些,現在就要。

    給我吧。

    ” “剩下的隻有一封,”拉克爾·馬爾克斯說,“可媽媽讓我發過誓的,先生。

    ” “她把這封信保存下來沒有燒掉,那隻能說明它也沒那麼重要。

    把信給我,我付錢。

    ” “弗拉加先生,我把這封信給您可不是為了錢……” “拿着,”弗拉加的話有些粗暴,“靠賣瓜果可掙不到這麼多錢。

    ” 看她在樂譜盒子裡翻動紙張的時候,弗拉加心中暗想,他說得好像自己現在才明白,其實他從第一次來探訪拉克爾·馬爾克斯那天起就早已知道(可能程度上會有點不一樣,可他的确早就知道)。

    知道了真相倒也沒有讓他太過吃驚,此刻他反倒可以回過頭來問一問自己,比如為何他把第一次造訪蘇珊娜女兒的時間壓縮得那麼緊,又為何把羅梅洛那三封信當成是僅有的三封,沒有再堅持一下,也沒有提出給點什麼回報,更沒有去深挖拉克爾知道但卻沒有說出來的東西。

    “真荒唐,”他想,“當時我不可能知道因為羅梅洛的原因蘇珊娜最終成了個妓女。

    ”可為什麼自己當時故意壓縮了和拉克爾談話的時間,得到了幾張照片和三封信就心滿意足了呢。

    “這就對了,我是事先就知道這一切的,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我當時就知道了真相,寫書的時候我心裡一清二楚,說不定許多讀者心裡也都清楚,評論界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切都是個彌天大謊,我們每一個人都深陷其中……”錯誤人人有份,他的份并不多,這是最容易的解決辦法了。

    但這又是一個謊言:有錯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他。

     讀這封信其實隻是把文字與已有的印象疊加在一起,那些印象是弗拉加從另一個角度早已知曉的,就算有過疑慮,這封信也能做有力的證明。

    邏輯是不容辯駁的,面具一旦摘下,一個幾近兇殘的克勞迪奧·羅梅洛就從字裡行間露出了真實面孔。

    在他生命的最後歲月裡,他把蘇珊娜拖進了這種肮髒的行當,他在兩段文字中毫不掩飾地提到了這點,給她留下了永久的沉默、冷漠和仇恨,并用諷刺挖苦和威脅恫吓種種手段把她推向深淵,這是他用整整兩年時間一步一步精心準備的堕落深淵。

    這個人在兩星期前興緻勃勃地寫下這樣的話:“我需要自己一個人度過長夜,我不會讓你看見我流淚的。

    ”結束的那段話暗含下流的低級趣味會産生什麼樣的效果,像他這樣一個心術不正的人應該是能預見到的。

    另外就是一些勸告和各種挖苦話;如果蘇珊娜膽敢再一次見他,他在輕浮的告别中還夾雜了赤裸裸的威脅。

    現在已經沒有什麼能讓弗拉加吃驚了,可他還是久久倚靠在火車的車窗上,手裡拿着那封信,仿佛在他的内心有什麼東西正竭力從一場難以忍受的漫長噩夢中驚醒。

    “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解釋了。

    ”他聽見自己思索的聲音。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伊蕾内·帕斯,《獻給你雙重意義的名字的頌歌》,克勞迪奧·羅梅洛的慘敗。

    沒有證據,也沒有理由,然而弗拉加有把握确信,而且這種把握遠不是一封信或一篇證言所能涵蓋得了的。

    羅梅洛生命最後兩年裡的每一天,都在另一個人的記憶中——如果一定要把這叫作記憶的話——排列出來了。

    這個人坐在從皮拉爾鎮開出的火車上,在其他乘客眼中,應該就是個喝苦艾酒喝高了的先生吧。

    下午四點,弗拉加下火車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

    載他去鄉間别墅的馬車上有點冷,還有一股臭皮子味兒。

    伊蕾内·帕斯那高傲的頭顱裡得隐藏着多少智慧呀,她那個世界得有多麼久遠的貴族傳統才能使她毫不猶豫地拒絕呀。

    羅梅洛可以讓一個可憐的女人着迷,但他絕沒有長出像他在詩中所說的伊卡洛斯的翅膀。

    甚至都不用伊蕾内親自出馬,她的母親或是她的兄弟姐妹們立刻就看透了這個野心勃勃的家夥居心不良,像這樣的暴發戶往往稍一得意便忘了自己的出身,必要的時候甚至會把對方抹消得幹幹淨淨(這種犯罪已經有個名字,叫作師範學院的蘇珊娜·馬爾克斯)。

    他們需要的隻是一個微笑,拒絕一次邀請,回到莊園,用一用金錢這個利器,再有幾個依令行事的男仆就足夠了。

    像參加詩人葬禮這樣的事情他們就犯不着操心了。

     奧菲利亞在門廊上等候着。

    弗拉加對她說,自己得馬上開始幹活。

    他嘴上叼了根煙卷,雙肩軟軟耷拉着,筋疲力盡地把頭一天晚上已經開了個頭的紙頁攤在面前。

    他告訴自己:這件事再沒有旁人知道。

    一切都和寫《人生》以前一樣,秘訣仍然掌握在他的手中。

    他微微一笑,開始寫自己的演講稿。

    過了許久他才發現,他在路上把羅梅洛的那封信給弄丢了。

     時至今日,任何人都可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各家報館的檔案裡讀到有關國家大獎頒發儀式的評論。

    在那天的儀式上,豪爾赫·弗拉加存心引起了各方大佬的不安和憤怒,他在演講席上就詩人克勞迪奧·羅梅洛的生平發表了一通胡言亂語。

    一位評論家說,抛開其他不說,弗拉加給人的印象是有點不正常(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真意不言而喻),因為有好幾次他講話的口吻都仿佛他就是羅梅洛本人;雖然他都立即予以糾正,但片刻之後,他就會再一次表現得荒唐離譜。

    還有一位記者指出,當時弗拉加手上拿着不多的幾張紙,上面塗改得亂七八糟,而且他在整個演講過程中幾乎沒有去看,好像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講些什麼,有些話他還沒說出口,便自顧自地加以肯定或是否定。

    偌大的演講廳裡,人們本來是打算給他鼓掌喝彩的,他反倒在人群中引發了越來越大、到最後竟讓觀衆忍無可忍的憤怒。

    一位編輯還披露說,在演講快要結束、大部分人都在起哄聲中紛紛退場時,弗拉加和霍維亞諾斯博士之間爆發了激烈的争論。

    這位編輯心情沉重地指出,霍維亞諾斯博士暗示道,這些亵渎了克勞迪奧·羅梅洛神聖回憶的言論是魯莽無禮的,發言者必須展示确鑿的證據,然而,演講人隻是聳了聳肩,又以手加額,仿佛在說那些證據隻是出自他的想象。

    末了,他久久望着空中,一動不動,對吵吵嚷嚷地退場的人群無動于衷,對一小撮年輕人和尋開心的人挑釁性的掌聲喝彩聲也無動于衷,後一種人看起來是覺得這場異乎尋常的國家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