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爾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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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瑪吉下來時,我已經是怒不可遏。

    她一眼就看出來,問我怎麼了。

    那時隻有幾個客人在露台上,屋裡沒人,我就大喊大叫起來,把哈格·弗雷澤罵得狗血淋頭。

    瑪吉要我冷靜下來,然後說: “她不再是誰的老師了,隻是一個丈夫離她而去的可憐的老婦人。

    ” “活該。

    ” “可你應該稍微同情她一下。

    正當她準備享受退休生活時,她的丈夫卻為了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而抛棄了她。

    如今她隻得自己一個人經營旅館,人們都說那個地方一天不如一天了。

    ” 瑪吉的話讓我高興了不少。

    我很快就把哈格·弗雷澤抛到了腦後,因為來了一群人,要很多金槍魚沙拉。

    幾天以後,我在廚房裡和傑夫閑聊時,知道了更多的細節:比如說她四十歲出頭的丈夫怎麼跟他的秘書跑了;又比如他們的旅館最初經營得還可以,可是後來謠傳客人們都要求退錢,或者剛住進去沒幾個小時就退房。

    我親眼見過那地方一次,一天我幫瑪吉去采購東西時開車路過。

    哈格·弗雷澤的旅館就在埃爾加路[1]上,是一棟挺大的花崗岩房子,特大的牌子上寫着“莫爾文旅館”。

     可是我并不想多說哈格·弗雷澤的事。

    我對她或她的旅館不感興趣。

    我在這裡說到她是為以後的事——蒂洛和索尼娅的出現——做交待。

     那天傑夫到大莫爾文鎮上去了,隻有我和瑪吉堅守崗位。

    午飯的客流高峰已經差不多過去了,但是“德國佬”進來時,我們還挺忙的。

    一聽到他們的口音我腦子裡馬上就想到“德國佬”。

    不是種族歧視,而是當你站在櫃台後面,要記住誰不要甜菜、誰多要一份面包、誰又多點了什麼時,就不得不把客人都區别開來,給他們取外号、記住他們的外貌特征。

    那個驢子臉要一份面包、腌菜配奶酪和兩杯咖啡。

    溫斯頓·丘吉爾和他老婆要金槍魚配蛋黃醬的法式長棍三明治。

    我就是這麼記的。

    因此,蒂洛和索尼娅就成了“德國佬”。

     那天下午很熱,可是大多數客人——都是英國人——還是想坐在外面的露台上,有些還不用遮陽傘,想把皮膚曬得通紅。

    那兩個“德國佬”卻決定坐在裡面乘涼。

    他們穿着普通的寬松駝色褲子、運動鞋和T恤衫,但看上去挺聰明,歐洲大陸來的人常給人這種感覺。

    我猜他們四十多歲,或者五十出頭——那時我沒太在意。

    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輕聲交談,跟大多數歐洲來的和藹的中年夫婦沒什麼兩樣。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的站起來,在店裡頭溜達,走到瑪吉挂在牆上的一張褪色老照片前時停下來欣賞,那是這所房子1915年時的照片。

    然後他伸展了一下胳膊,說道: “你們這兒的景色真漂亮!瑞士也有很多漂亮的山,可你們這兒的不一樣。

    瑞士是高山,你們這兒是小山,但平緩、親切,有自己獨特的魅力。

    ” “哦,您是從瑞士來的,”瑪吉禮貌地說。

    “我一直想去瑞士。

    阿爾卑斯啊、纜車啊,聽上去很棒。

    ” “是啊,我們國家有很多美景。

    但是這裡,這個地方,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我們很早以前就想到這裡來了。

    說了那麼久,現在終于來了!”說着他開懷大笑。

    “真高興啊!” “太好了,”瑪吉說道。

    “祝願你們玩得開心。

    你們會在這裡待很久嗎?” “我們還可以再待三天,然後就得回去工作。

    很多年前我們看了一部關于埃爾加的紀錄片,從那以後就一直想來這裡。

    顯然埃爾加熱愛這些山,騎着自行車把這些山都走遍了。

    如今我們終于來了!” 接下來的幾分鐘,瑪吉和他聊起了他們到過的英國景點,在這裡哪些地方值得一看,就是你常跟遊客聊的那一套。

    這些話我聽了無數遍了,自己也能不假思索地說一遍,所以漸漸把注意力移開。

    我隻聽見這兩個德國佬其實是瑞士人,正在租車旅遊。

    那男的反複贊美英國是個很棒的地方,英國人都很友好,有時瑪吉插幾句玩笑話,他都會哈哈大笑。

    可是我說了,我把注意力移開了,覺得他們隻是一對挺無趣的普通夫婦。

    過了一會兒我又開始注意他們,因為我發現那男的一直想把他妻子帶到談話裡來,可他妻子就是不說話,眼睛直盯着旅遊指南,好像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跟她說話。

    這讓我留意他們。

     他們兩個的皮膚都被曬黑了,膚色自然、均勻,不像外面那群滿頭大汗、皮膚紅得活像龍蝦的當地人。

    盡管上了年紀,兩人身材還都很好,身體健康的樣子。

    男的頭發灰白,但是濃密,梳得很整齊,雖說有點阿巴樂隊[2]的感覺。

    女的是金黃頭發,差不多褪成白色的了,表情嚴肅,嘴角有幾道小皺紋,要不然這會是一張美麗的中年女人的臉。

    而那個男的就像我剛說的那樣,一直想把他妻子帶到談話裡來。

     “當然了,我妻子很喜歡埃爾加,很想去看看他出生的房子。

    ” 沉默。

     或者:“我得承認我不太喜歡巴黎。

    我更喜歡倫敦。

    可是索尼娅她喜歡巴黎。

    ” 沒有回答。

     每次他說這些話時,都要轉頭看看坐在角落的妻子,瑪吉隻好也朝她那裡看一看。

    可他妻子隻顧看書,頭也不擡一下。

    那男的似乎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仍舊興高采烈地說個不停。

    然後他又一次伸展了一下胳膊,說:“請原諒,我想我要出去欣賞一下你們這裡的美麗景色!” 他走了出去。

    起先我們看見他在露台上溜達,後來就不見了。

    他妻子仍舊坐在角落裡讀旅遊指南。

    一會兒,瑪吉過去擦桌子。

    那女的完全沒有理睬瑪吉,直到我姐姐要把還剩一小塊面包卷的盤子收拾走時,她突然啪地放下書,挺大聲地說:“我還沒吃完呢!” 瑪吉向她道歉,放下盤子,走開了——而我看她根本沒有去動那盤子。

    瑪吉從我身邊走過去時看了我一眼,我聳聳肩。

    過了一會兒,我姐姐很客氣地問那女的還要不要别的。

     “不,不要了。

    ” 我能聽出來那女的不想别人去吵她,可是對于瑪吉來說,她條件反射地問道(好像她真的想知道):“食物什麼的都還好嗎?” 那女的隻是看書,好像沒有聽見。

    過了五六秒鐘,她才放下書,看着我姐姐,說: “既然你問了,我就告訴你。

    食物很好,比附近其他鬼地方的好多了。

    可是,我們隻不過要了三明治和沙拉,卻等了三十五分鐘。

    三十五分鐘。

    ” 突然間我意識到這個女人滿腔怒火。

    不是突然間來了氣,等下就會沒了。

    不是,我看得出這個女人已經憋了一肚子火了。

    她是那種一旦生氣就不會輕易消氣的人,怒氣會維持在一個固定的水平,類似嚴重的頭痛,不會達到頂點,但也不想發洩出來。

    瑪吉一向脾氣好,不會察覺到這些征兆,大概以為對方隻是在合情合理地抱怨。

    瑪吉向她道歉,然後說:“可是您看,剛才客人太多了……” “肯定每天都這樣咯?不是嗎?不是這樣?到了夏天,天氣好的時候,才會有這麼多客人?是嗎?那你們為什麼不能提前準備好呢?每天都有這麼多客人超出你們的預料了,你是想這麼說嗎?” 那女人本來看着我姐姐,我從櫃台後面走出來站在瑪吉旁邊,她就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

    可能是因為我臉上的表情,我感覺她的怒氣又增加了兩度。

    瑪吉轉頭看我,輕輕把我推開,可我沒動,一直看着那個女人。

    我要她明白這不單單是她和瑪吉之間的事。

    誰知道事情可能變成什麼樣,可就在這時,她丈夫回來了。

     “這兒的風景太棒了!很棒的風景,很棒的午餐,很棒的國家!” 我等着他明白這會兒的情況,可就算他注意到了,也沒太在意的樣子。

    他微笑着對他妻子說(或許是因為我們的緣故他說英語):“索尼娅,你真該去看看。

    就沿着那邊那條小路一直走到頭!” 他妻子則用德語回答他,然後又埋頭看書。

    他往裡走了些,對我們說: “本來我們今天下午要繼續開車到威爾士去的。

    可是你們這兒的莫爾文山太漂亮了,我真想剩下這三天就都待在這裡得了。

    要是索尼娅同意,那就太好了!” 他看看他妻子,對方聳聳肩,又說了幾句德語。

    說完,男的開懷大笑。

     “太好了!她同意!那就這麼定了。

    不去威爾士了。

    接下來這三天我們就都待在你們這裡!” 說完朝我們笑了笑,瑪吉應了幾句客套話。

    看見他妻子把書收起來準備離開,我松了口氣。

    那男的也走回餐桌,提起一個小背包,搭在肩上。

    這時他問瑪吉: “我在想不知你能不能介紹一家附近的小旅館給我們?不用太貴的,但要舒适、整潔。

    帶點英國味兒的就更好了!” 瑪吉一時不知怎麼回答,淨問些沒有用的問題,比如:“你們想要什麼樣的旅館?”而我馬上說道: “這附近最好的旅館是弗雷澤太太的。

    就在去伍斯特郡的路上。

    叫莫爾文旅館。

    ” “莫爾文旅館!好像正是我們需要的!” 瑪吉不以為然地轉過頭去假裝繼續擦桌子,我則把旅館的位置詳細地告訴他們。

    然後這對夫婦就離開了,那男的滿面笑容感謝我們,那女的沒有回頭看一眼。

     我姐姐疲憊地看了我一眼,搖搖頭。

    我卻笑了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