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情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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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這麼說話,親愛的。

    這位先生是我的同行。

    一位職業樂手。

    剛剛他在為我們演奏呢。

    ”他指了指我們的帳篷。

     “哦,對!”琳迪·加德納再次轉向我,“剛剛你在那裡演奏來着?啊,很好聽。

    你是拉手風琴的?拉得真好!” “謝謝。

    其實我是彈吉他的。

    ” “彈吉他的?少來了。

    一分鐘之前我還在看着你呢。

    就坐在那裡,坐在那個拉低音提琴的旁邊,手風琴拉得真好。

    ” “抱歉,拉手風琴的是卡洛。

    秃頭、個大的……” “真的?你不是在騙我?” “親愛的,我說了,别對人家無禮。

    ” 加德納先生并沒有提高音量,可是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和氣憤,接着,出現了一陣異樣的沉默。

    最後,是加德納先生自己打破了沉默,溫柔地說: “對不起,親愛的。

    我不是有意要訓你的。

    ” 他伸出一隻手去拉妻子的手。

    我本以為加德納太太會推開他,沒想到她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好靠近加德納先生一點,然後把另一隻手搭在他們握緊的手上。

    一時間他們就那麼坐着,加德納先生低着頭,他妻子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出神地看着廣場那頭的大教堂。

    她的眼睛雖然看着那裡,但卻好像并沒有真的在看什麼。

    那幾秒鐘,他們好像不僅忘了同桌的我,甚至忘了整個廣場的人。

    最後加德納太太輕聲說: “沒關系,親愛的。

    是我錯了。

    惹你生氣了。

    ” 他們又這樣手拉着手對坐了一會兒。

    最後她歎了口氣,放開加德納先生的手,看着我。

    這次她看我的樣子和之前不一樣。

    這次我能感覺到她的魅力,就好像她心裡有這麼個刻度盤,從一到十,此時,對我,她決定撥到六或七,可我已經覺得夠強烈的了,如果此時她叫我為她做些什麼——比如說到廣場對面幫她買花——我會欣然從命。

     “你說你叫雅内克,是嗎?”她說。

    “對不起,雅内克。

    托尼說得對。

    我不應該那樣子跟你說話。

    ” “加德納太太,您真的不用擔心……” “我還打擾了你們的談話。

    音樂家之間的談話,我想。

    好吧,我走了,你們繼續聊。

    ” “你用不着離開,親愛的,”加德納先生說。

     “用得着,親愛的。

    我很想去那家普拉達專賣店看看。

    我剛剛過來就是要跟你說我會晚一點。

    ” “好,親愛的。

    ”托尼·加德納第一次直了直身子,深吸了一口氣。

    “隻要你喜歡就好。

    ” “我在那家店裡會過得很愉快的。

    你們倆,好好聊吧。

    ”她站起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保重,雅内克。

    ” 我們看着她走遠,接着加德納先生問了我一些在威尼斯當樂手的事情,特别是誇德裡樂隊的事,因為他們剛好開始演出。

    他好像不是特别認真在聽我回答,我正準備告辭時,他突然說道: “我要跟你說一些事,朋友。

    我想說說我心裡的事,你不想聽的話我就不說了。

    ”他俯過身來,降低了音量。

    “事情是這樣。

    我和琳迪第一次到威尼斯來是我們蜜月的時候。

    二十七年前。

    為了那些美好的回憶,我們沒有再回到這裡來過,沒有一起回來過。

    所以當我們計劃這次旅行,這次特别的旅行時,我們對自己說我們一定要來威尼斯住幾天。

    ” “是你們的結婚周年紀念啊,加德納先生?” “周年紀念?”他很吃驚的樣子。

     “抱歉,”我說。

    “我以為,因為您說是特别的旅行。

    ” 他還是吃驚地看着我,突然大笑起來,高聲、響亮的笑。

    我突然想起我母親以前經常放的一首歌,在那首歌裡加德納先生有一段獨白,說什麼不在乎戀人已經離他而去之類的,中間就有這種冷笑。

    現在同樣的笑聲回蕩在廣場上。

    他接着說道: “周年紀念?不,不,不是我們的周年紀念。

    可是我正在醞釀的這件事,也差不離。

    因為我要做一件非常浪漫的事。

    我要給她唱小夜曲。

    地地道道威尼斯式的。

    這就需要你的幫助。

    你彈吉他,我唱歌。

    我們租條剛朵拉,劃到她的窗戶下,我在底下唱給她聽。

    我們在這附近租了一間房子。

    卧室的窗戶就臨着運河。

    天黑以後就萬事俱備了,有牆上的燈把景物照亮。

    我和你乘着剛朵拉,她來到窗前。

    所有她喜歡的歌。

    我們用不着唱很久,夜裡還是有點冷。

    三四首歌就好,這些就是我心裡想的。

    我會給你優厚的報酬。

    你覺得呢?” “加德納先生,我榮幸至極。

    正如我對您說的,您是我心中的一個大人物。

    您想什麼時候進行呢?” “如果不下雨,就今晚如何?八點半左右?我們晚飯吃得早,那會兒就已經回去了。

    我找個借口離開房間,來找你。

    我安排好剛朵拉,我們沿着運河劃回來,停在窗戶下。

    不會有問題的。

    你覺得呢?” 你或許可以想象:這就像美夢成真一樣。

    而且這主意多甜蜜啊,這對夫婦——一個六十幾歲,一個五十幾歲——還像熱戀中的年輕人似的。

    這甜蜜的想法差點兒讓我忘了剛才所見的那一幕。

    可我沒忘,因為即便在那時,我心裡深知事情一定不完全像加德納先生說的那樣。

     接下來我和加德納先生坐在那裡讨論所有的細節——他想唱哪些歌,要什麼音高,等等之類。

    後來時間到了,我該回帳篷去進行下一場演出了。

    我站起來,和他握了握手,告訴他今天晚上他完全可以信任我。

     * 那天晚上我去見加德納先生時,漆黑的街道十分安靜。

    那個時候,一到離聖馬可廣場較遠的地方我就會迷路,所以盡管我早早出發,盡管我知道加德納先生告訴我的那座小橋,我還是晚了幾分鐘。

     加德納先生站在路燈底下,穿着一件皺皺的深色西裝,襯衫敞到第三四個扣子處,所以能看見胸口的毛。

    我為遲到的事向他道歉,他說道: “幾分鐘算什麼?我和琳迪已經結婚二十七年了。

    幾分鐘算什麼?” 他沒有生氣,但似乎心情沉重——一點兒也不浪漫。

    他身後的剛朵拉輕輕地在水裡搖晃,我看見剛朵拉上的船夫是維托裡奧,我很讨厭的一個人。

    他當着我的面總是一副友好的樣子,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在我背後——他到處說些難聽的話,說像我一樣的人的閑話,他把我們這種人稱為“新國家來的外地人”。

    所以那天晚上,當他像兄弟似的跟我打招呼時,我隻是點點頭,靜靜地看着他扶加德納先生上船。

    然後我把我的吉他遞給他——我帶了一把西班牙吉他,而不是有橢圓形音孔的那把——自己上了船。

     加德納先生在船頭不停變換着姿勢,然後突然用力地坐下去,船差點翻了。

    可是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

    我們開船了,他一直盯着水面。

     我們靜靜地在水上漂着,經過黑色的建築,穿過低矮的小橋。

    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加德納先生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說道: “聽着,朋友。

    我知道下午我們已經說好了今晚要唱哪幾首歌。

    但是我在想,琳迪喜歡《當我到達鳳凰城的時候》這首歌。

    我很久以前錄的一首歌。

    ” “我知道,加德納先生。

    以前我母親總說你唱的版本比辛納特拉[4]的,或者那個家喻戶曉的格倫·坎貝爾[5]版的都好聽。

    ” 加德納先生點點頭,接着有一小會兒我看不見他的臉。

    維托裡奧吆喝了一聲,船轉彎了,吆喝聲在牆壁間回響。

     “以前我經常唱給她聽,”加德納先生說。

    “所以我想今晚她一定樂意聽到這首歌。

    你記得調子嗎?” 此時我已經把吉他拿出來了,我就彈了幾小節。

     “高一點,”他說。

    “升到降E調。

    我在唱片裡就是這麼唱的。

    ” 于是我就用降E調彈了起來,彈了差不多整個主歌的部分以後,加德納先生唱了起來,很輕很柔地,像是隻記得一部分歌詞。

    可是他的聲音還是清晰地回響在安靜的運河上。

    而且真是太好聽了。

    一時間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個公寓,躺在地毯上,而我母親坐在沙發上,筋疲力盡,或者傷心無比地聽着托尼·加德納的唱片在房間的角落裡旋轉着。

     加德納先生突然停下來,說道:“很好。

    《鳳凰城》我們就用降E調。

    然後是《我太易墜入愛河》,如我們計劃的那樣。

    最後是《給我的寶貝》。

    這樣就夠了。

    她不會想聽再多的了。

    ” 說完,加德納先生又陷入了沉思,我們在黑暗中慢慢地往前漂去,隻聽見維托裡奧輕輕潑濺起的水聲。

     “加德納先生,”我終于忍不住問道,“希望您别介意我這麼問,可是加德納太太知道今晚的表演嗎?還是說這會是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