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繼續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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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規劃師 彼得·裡斯 他位于金融城的辦公室裡陳列着稀松的辦公家具。

    一本雜志放在他的桌子旁邊,封面是芝加哥,雖沒有緊挨着桌子,卻跟桌子平行。

    他坐在那裡,穿着幹淨挺括的白襯衣。

     人們總是這麼問我:“倫敦最終建成時,會變成什麼樣子啊?”我說,怎麼說呢,看起來死氣沉沉的呗——一個最終建好了的城市,就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城市。

    最接近最終建成的城市,是米爾頓·凱恩斯(1)或者是澳大利亞的堪培拉,或者是華盛頓特區這些地方。

    這些地方都是新建的,規劃時用力頗大,隻有單一發展時期,但是後來總是出現各種問題,原因就是整個發展過程不夠有機。

    像倫敦這樣從社區和村落融合,慢慢進化、轉變成為大城市的都市,會有更強大的生命力,因為它有一種自我進化的能力。

    巴黎别無選擇地建造了法蘭西島,因為他們沒有辦法在巴黎中心區放進大型的現代大廈——這樣的摩天大樓必然會毀掉這個布滿古典建築的美麗城市。

    這麼說來,倫敦十分幸運,因為它至少不像巴黎那樣遍地都是古典建築。

    1666年倫敦大火之後,克裡斯多弗·雷恩沒有得到災後規劃的機會。

    如果當時接手規劃的是他,那倫敦今天肯定不是一個金融中心了,雷恩必定要把它打造成巴黎那樣的藝術之都。

    這個城市會固化、沉靜,被奉若珍寶地保存起來。

     有時候,這種感覺讓我很糟心。

    我是出了名地愛整潔;我的朋友來看我時,會惡作劇地把我牆上的畫移動一下,看看我能不能發現,又或者是偷偷打開我的櫃子,看看裡面是不是也一樣整潔。

    我看着一座亂糟糟的城市,就特别想把它好好收拾一下。

    當然了,我不可能完全做到,因為限制和壓力都太多了。

    我看到有的東西不在該在的地方時,或者在金融城裡散步時看到什麼東西被破壞了,就真的感到特别糟心。

    但是,我得告訴自己,那樣的“錯亂”,其實正是那個地方生機勃勃、充滿韌性的證明。

    東西會壞、會被磨損,證明需要更新和改變。

     其實,規劃過程是很艱辛的,因為我們在工作時會發現,我們在做的,隻是一個很長、很長的進程中的極其、極其小的一部分,我們更加會意識到,我們對這座城市的影響比起它自身的生命曆史,簡直微乎其微——一座城市、或者說城市的一個部分,比起一個人、甚至一個委員會或者組織,都重要得多,也強壯有力得多。

    在建築和設計方面,城市規劃能起的作用不大。

    我們的作用其實通常是把糟糕的東西稍微改善一點——在倫敦的城市規劃系統裡面工作,我們見過的糟糕情況實在太多了。

     城市規劃的問題在于,它教會你要問問題;可是,問出一個問題時,往往更加容易浮現出新問題,而不是立馬找到原有問題的答案。

    而且,越是想要解決舊問題,找到唯一而确定的答案的可能性就越低。

    所以我回過頭來說,我覺得我們不應該“設計、規劃”倫敦,而是應該“管理”倫敦。

    因為城市規劃要求你給出問題的答案,拿出一個行動計劃,然後按部就班執行;但是“管理”要求的,是日複一日的監察,以及一點點的推動和幫助。

    這感覺就好像是:要對整整四千年的曆史負責任,但是到目前為止,路隻走了一半。

     ◇◆◇ 我一直都很想來倫敦。

    我來自斯旺西,這可是一個被狄蘭·托馬斯(2)描述為“肮髒而可愛的小鎮”的地方。

    不過,我對于倫敦來說不是外來人口,而算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我的凱爾特人祖先兩千多年前就在倫敦沃爾布魯克河岸紮營生火了。

    沃爾布魯克河,大概就是現在市長公館附近的地方。

    移民一批批地湧入——羅馬人、英格蘭人和很多來自别的地方的人都融合到一起,令人震撼。

    來自不同部落、不同階層的人相互混雜,來到倫敦,拿到居住權利,這種文化的融合造就了倫敦今天的樣子。

     我把讓倫敦之火燒得更旺、讓文化更加興盛看作自己的責任。

    聽起來可能有點狂妄自大,但這确實是我的感覺。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一個凱爾特人,看到世界各地的人都想到這裡來,我覺得很驕傲。

    特别讓人激動的是,大家是來把倫敦變得更加包容、更加世界化,而不是變成更加凱爾特化的。

    我對這份事業的投注,就是如此深刻、充滿熱情。

    這就是一個威爾士男人身上應該展現出的東西——盡管“威爾士人”在英語裡面還有“外來人”的含義。

    這是多麼有趣呀。

     來到金融城,你會發現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裡如同一個村莊。

    這個村莊因為小道消息而興盛,而小道消息又帶來了财富。

    撒哈拉沙漠中的一口井和金融城裡的一個酒吧的作用基本上是一樣的——人們不光是去那裡喝口水醒醒神的,去那裡圍坐聊天是他們的主要動機,要給生活加點樂趣嘛。

    光是吃喝填飽肚子,挺無聊的。

    鼓勵人來到這些地方的是交換信息的機會——而如果把撒哈拉沙漠變成一個商業之都,井邊交換的信息就有金錢上的價值了。

    人們可以通過這種面對面獲取的信息想到可以開展的項目或者交易,這種如此有料的信息可不是通過電話或者網絡能拿到的。

    這樣的信息交換已經在這裡進行了幾百年。

    隻要走進金融城的後街小巷,直到今時今日都還能看到這樣的情境。

    可以說,金融城很大程度上是在這些後街小巷、狹窄的空間和各種酒館飯店之上興旺起來的。

    人們隻要一有能抓住商業信息的機會,就迫不及待地鑽進那兔窩一樣的居民區裡,饑渴地進行那些在辦公室裡永遠不會發生的交易。

     有人說,現在流行發短信分手了;但是靠發短信開始一段關系肯定是不可能的,做生意的道理也一樣。

    如果你聽到什麼消息,想要進行确認,你肯定想要跟交易對象面對面交談。

    比如說,你可能想請他們喝杯啤酒先放松一下,又或者是跟他們建立起一種有信任感的關系氛圍。

    如果生意對象是一個你不太熟悉的人,你肯定會希望可以面對面,交換眼神,增強相互之間的信任感,否則,光憑一點信息實在太不夠了。

    你可以把它稱為交談、讨論,但是我喜歡用“小道消息”這個詞,因為這個詞包含了這麼一個意義:在這種交談裡,有許多通過别的方式都不可能交換到的信息。

    法國人就沒辦法好好傳小道消息,因為他們總是圍着桌子正襟危坐。

    他們平時聊八卦時,也隻會講關于親友的事情。

    而在英國酒館裡,大家都站着喝酒,彼此靠得很近,所以你很容易就能聽到旁邊的人在說什麼。

    在一個商業中心,這樣的小道消息可是非常有價值的。

     倫敦這種,連每天上學的孩子都說着三百種語言的城市尤其如此。

    這種文化的交融如此密切,所以各種各樣的新奇想法都會聚攏到城市中心。

    人們站在酒吧裡,排着隊上公共汽車,或是在别的什麼地方聚集,靠近,聽到身邊人的語言、對話和想法……你聽到的可能隻是單詞的模式化組合,或是一個隻在那個語境裡面才有意義的句子,但是這樣的隻言片語或許就能讓你靈感乍現。

    你或許不能恰好聽到某個人說,什麼什麼公司快要破産了,然後馬上沖回辦公室去把持股賣掉;我說的不是這種這麼明顯的内線信息。

    我說的是,人們摩肩接踵的過程中,一個人可能會聽到身邊的人用另外一種語言說的一段話,那種話可能根本沒有邏輯,但因此引發了這個人的奇思遐想。

    因為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是如此挨近,所以你對身邊人的生命和存在會更加敏感、有意識,而這種交互摩擦越多,你得到的靈感刺激也就越多。

     美妙的地點能造就最好的愛侶。

    相比信任一個人,你可以對一個地方産生更多的信任。

    這個城市變得越來越值得依靠,它有深度,有刺激,還能為你提供自我實現的機會。

    這樣的地方反映出你的存在,激發你實現潛能。

    如果這是一個好地方,它會讓你變得更強,更聰明,更有力量。

    我曾經跟一個人一起從金融城的中心走到蘇豪區,走着一條直線,沒有轉彎,最後我們走到聖殿教堂,感覺好像一下子回到12世紀。

    在這之前,我們在一家非常文藝的酒吧——黑衣修士酒吧——消遣完,經過了考文特花園的中心,還在一家中國餐館吃了點心。

    走這條路線的過程中,身邊雖然不會出現很多給你靈感刺激的人,但是你跟另外一個人一起,并且自始至終都有倫敦這樣一個夥伴在你做任何事情時都能給你提供更多奇妙的維度。

    我把倫敦當作一個夥伴。

    我愛倫敦,一直愛着。

     ◇◆◇ 倫敦最大的特點是這裡有世界上最好的免費性愛。

    這就是為什麼那些年輕人要來倫敦。

    我曾經讀過一篇文章,裡面講述了迪拜那鮮活的地下性愛世界,但那種性愛都是付費的。

    那種地方是賣淫業的中心,就像阿姆斯特丹或是德國漢堡的繩索街一樣的賣淫中心。

    所有的大城市都有這樣的服務,但是在倫敦,擠滿來自世界各地、想要跟其他來自世界各地的年輕人上床的年輕人。

    他們才不會通過付費來得到性愛呢。

    可以這麼說,這樣的機會,隻能存在于像倫敦或者紐約這樣生機勃勃的城市。

    這個星球别的地方都沒法提供這種“機會”。

    年輕人擠破頭要來倫敦工作,要在他們職業生涯的開端在這裡感受它的生機活力,他們就必須得找一份足以為這樣充滿體驗的生活付費的工作——他們來到倫敦的年紀,不光是在性方面最活躍的年紀,也是在智商和能力上最活躍的年紀。

     這就是倫敦的好處,也是我們在幾百年間目睹過的、想要在倫敦定居的人們做出決定的一種“加速劑”。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人們不再擠破頭都要到倫敦定居了。

    他們來這裡隻是感受一下這個美好的地方,然後迅速地離開。

    我想要嘗試做的,是通過把倫敦想成一個巨大的、複雜的有機生命體來理解它。

     當我告訴你,我不認為倫敦是一座可以被“規劃”的城市時,你應該不會感到驚訝。

    它太複雜了。

    冒險用規劃那些更小的城市和社區的方式來規劃倫敦,這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