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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就好像看着一個對街頭障眼法極其純熟的老手,排在一條長隊的最後面。

     這些倫敦人都是誰?不久之後,在布裡克斯頓地鐵站外,一個女孩走近我。

    她的睫毛膏融掉了,眼睛周圍髒髒的;她已經哭了好一會兒。

    她穿着校服,打着哭嗝兒告訴我說,她家在很遠的地方。

    我說,很抱歉,我幫不到你,然後繼續往前走;她卻跟着我,又一次把我攔下——這時我們到了地鐵站旁邊。

    她把手臂搭在我的夾克上;一種新的感覺,帶着真誠的觸摸。

    “你要去哪裡呢?”我問。

    她回答說,“斯泰恩斯(8)。

    ”——這個答案讓我更加迷惑了,聽起來像是惡作劇。

    要知道,在斯泰恩斯這樣的地方,母親們可都是在窗前抱着手臂等女兒們回家的。

    她聳聳肩,期待地看着我,于是我把她送到一個公交站,給了她一枚一英鎊硬币,然後站在她身邊,手插進口袋。

    我們一起看着好幾輛雙層巴士靠站又離站。

    幾分鐘後,她輕蔑地轉身離開。

    這會兒我想:我真正成為一個倫敦人時,就不會這麼容易被占便宜了。

     我經常會出現寂寞、受騙、沒有準備、丢臉、無助等情緒。

    但這些情緒交雜的巅峰基本發生在這樣的場景出現的夜晚:我在159路公交車上,被嘟嘟囔囔的老男人、大屁股的強勢女人或非要把折疊單車帶到公交車上來占空間的倫敦人擠壓在蒸氣朦胧的車窗上。

    潮濕的水汽滲透在本來就濕嗒嗒的雙層巴士裡;我想我要是把手伸到座位下,可能都拔得出蘑菇來。

    有些夜晚,當這座城市慢慢顯現出更多它本來的樣子,我穿過新的街道組合,抱着對周遭的留心和警惕走路回家。

    在我租住的房間不遠處,就是南維克住宅區,人們也把這個地方叫作“路障”——這是布裡克斯頓最不受歡迎的公共住宅區。

    這個住宅區本來的設計目的是為居民減少噪音,但是成品居然有一堵巨大的多層牆,上面星星點點地開着令人看了就壓抑的小窗。

    總有人把這裡認成是布裡克斯頓監獄。

    有一天晚上,我喝多了,步行回家的路上,被這個建築物驚住了。

    我都沒法判斷哪樣東西最吓人,是鈉光燈、那小小的長方形窗戶、更個人化的恐怖感受,還是窗子上透出的填充玩具的剪影?“路障”看起來比英格蘭銀行還強大,比國會大廈更有威懾力;但是,又有誰知道住在裡面的人的生活是怎樣的呢?為什麼我的舊《倫敦大全》現在似乎越來越不完整,且沒有骨血了? 有很多個夜晚,在回家路上我都會遇到這樣一個男人,他嘴裡總是嘟囔着:“兄弟,兄弟,兄弟,要不要大麻啊?兄弟,兄弟……”我總會“略帶歉意地”揮手讓他走開,好像在說:“抱歉啊,不要。

    ”自第一次跟那個穿着校服的女孩打交道後,我總能看見她在布裡斯克頓主街人行道的一端、靠近一家鞋店的位置觀察人群,尋找機會。

    她緩慢地循着圈走,在通勤的人們從地鐵站湧出時,斜靠在電話亭上。

    我差不多每周都會見到她,她臉上挂着同樣的眼淚,穿着同樣的校服。

     我學會了保護自己:不讓自己被層層雨幕所困,注意拱門上方是否會滴水,留心壞掉的雨篷;我還學會了怎麼輕輕收攏雨傘,以讓它回歸原狀,也學會了在強風裡抱着跟風搏鬥的态度使用它,甚至知道迎面的雨傘和我的雨傘将要相撞時,對方如果把傘舉高,我就得馬上知趣地把傘降低,讓我們順利通過對方身邊。

    我甚至感到這座城市對我有些敵意。

    一天晚上,我在空無一人的地鐵車廂裡醒來,一個清潔工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腿,把我叫醒。

    我想:“為什麼這班地鐵不能把我帶去别的什麼地方呢?” “要大麻嗎?”那個男人又輕聲問道。

    我低着頭,默默走過。

    這一定是一場考驗:這堅持不懈的聲音,一定是測試我生存意志的碼尺。

    我的外殼變得越來越堅硬。

    但是有人叫你“兄弟”,叫你“哥們兒”,盡管隻是一瞬間,也會讓你感覺不同吧,不是嗎? ◇◆◇ 在倫敦的頭幾個月裡,我感到我得對這個城市知道得多一些,我得走得離家遠一點。

    我不希望我的這段經曆被限制在第一人稱叙述的程度上。

    一想到把倫敦塞得滿滿當當的人群,還有這座城市裝着的種種經曆和故事,我就感到一陣沖擊性的眩暈。

    我不知道曆史的壓迫會何時到來。

    一天早上,我在柏孟塞(9)的一個被改裝成公寓的舊校舍門口,突然感到一陣眩暈。

    我當時的女朋友住在那裡,當我離開她的公寓時,她正在廚房抽煙、喝着紅牛伸懶腰。

    在房子大堂裡挂着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百年前在這裡上學的學生們,他們都看着鏡頭,腦袋上揚,臉上帶着期待的表情,肯定不知道有一天他們會變成時尚的藝術品。

    就在那個時刻,我感受到:屬于我的倫敦,是多麼簡單而短暫。

     我當時的那位女朋友在英國皇家芭蕾舞團工作,一周之後,在去舞團看她的路上,我在考文特花園的花街跟一個正在表演活體雕塑(10)的人聊了太久,而導緻取票晚了。

    雕塑先生那會兒正在休息,我就問他是怎麼堅持一動不動的。

    他回答說:“愛沙尼亞總會讓一個人學會什麼是紀律。

    ”然後,他抽了一口煙,銀色的油漆印在香煙的過濾嘴上。

     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大群十幾歲的孩子湧到皇家歌劇院外面的大街上,大部分是女孩。

    她們是因為芭蕾而來到倫敦的。

    我嫉妒她們現在擁有的、對倫敦的第一感受。

    這種第一感受停留的時間是如此短暫,對我來說,已經消逝了。

    即使有時候,這第一感受是這樣呈現的:她們在弓街差點被一輛黑色出租車撞上,因為她們天真地以為這車會在斑馬線前面停下,讓她們先過去。

     我搬到北倫敦的海布裡,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霍洛威路上度過的。

    這條路的人行道上總是堆滿單個的舊辦公用具,這些舊椅子旁邊有賣溏心煎蛋的小餐廳、情趣用品店、一家古老的圖書館、一家自行車店、一個佛教中心,還有一個賣香煙的土耳其男人。

    不久前,倫敦城市大學委托丹尼爾·李博斯金(11)在這條路上建一座大樓,但是這座大樓好像并沒有提升這裡的格調。

    那些始終存在的廢棄包裝袋、垃圾等好像才跟這條路關系密切。

    我在這裡的網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