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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即人。

     ——莎士比亞,《科利奧蘭納斯》 英明的忽必烈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描述城市的字句不能跟城市本身混為一談。

    然而二者之間又确實有關系。

     ——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世上隻有一個倫敦,好比我也隻有這麼一個屁股。

     ——泰晤士河上的一個船夫 我在加拿大西部的一個海邊小村長大,在童年的大多數夏天,我都穿越整個國家,來到位于安大略省南部的錫姆科湖畔,在我祖母的夏季度假屋度夏。

    小屋的牆面布滿經典的村舍裝飾,包括一組來自不同國家的氈制紀念旗——這些旗子是祖母在20世紀60年代早期的一次歐洲遊覽中得來的。

    除此之外,牆上還釘着一些剪報、泛黃的菜譜和一些新聞條目。

    在房子後部那永遠氤氲着松節油氣味的廚房裡,不知道是誰貼了一張倫敦的俯視圖——是位于英國的那個倫敦,不是離這裡很近的安大略省的倫敦。

    我花了不少時間觀察這個神秘的圖景。

    在這張海報底部,寫着那句我現在已經聽過被無數次重複、糟蹋,或是改述的塞缪爾·約翰遜(1)名言:“當一個人厭倦了倫敦,那他肯定也厭倦了生活;因為在倫敦,有生活可以給人的一切。

    ”那時候我不甚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畫裡的倫敦塔橋看起來灰暗又令人生畏。

    這樣一個問題浮現出來:“什麼樣的人到頭來會在倫敦落腳?” 幾年後,這個人是我。

    我在2000年秋季搬到倫敦,那個時候,正好遇上汽油漲價罷工(2)——那是一個被恐慌購買、政治指摘和對食物分配的憂慮交相充盈的時期。

    我搭乘從多倫多起飛的跨大西洋夜航班機抵達倫敦,并且于下午時分出現在克拉珀姆樞紐站(3)。

    交通暢通。

    陽光暖和。

    報紙上刊登着對即将到來的災難、騷亂還有20世紀70年代(4)可能回歸的警告,好像這個城市可以時光倒流一般。

     我在這裡沒有什麼熟人,但有一個可以聯系的人。

    我朋友的一個澳大利亞朋友把我從火車站解救出來,他車上的汽油剛好夠把我送到位于布裡克斯頓(5)一條短街上的新家,我們幸免于下來推車這一難。

    就這樣,我們這兩個殖民地居民在新世紀開端的倫敦一帆風順地抵達目的地。

     從新房間的窗戶看出去,我可以看到金絲雀碼頭(6)彙豐銀行大樓的閃爍燈光;那時候,那可是英格蘭最高的大樓。

    但是我和那閃爍的燈光之間有什麼關系,卻還是一個謎。

    于是,我向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倫敦大全》求助,這位朋友幾年前住在倫敦,後來因為實在無法忍受這裡的潮濕而搬到布拉格。

    我很快就明白,《倫敦大全》真是行走在倫敦的人堅定不移的信條。

    在20世紀30年代,它和那标志性的地鐵交通圖大約同期設計出版,也跟地鐵圖一樣在城市中無所不在,居民使用它的頻率幾乎和遊客一樣高。

    《倫敦大全》的存在,與其說是為了給你指路回家,不如說是為了向你證明,倫敦那些你日常不會行經的地方仍然存在。

    在倫敦的頭幾周,我看到它一次次地被人塞進手提包或汽車儀表闆裡。

    它是你行走此城的必需旅伴。

     我對得到這份禮物感到由衷的感激,即便它篇頁泛黃,有些篇頁還從塑料活頁圈上脫落。

    第一晚,我特地對它做了個測試,我的新家位于《倫敦大全》的第93頁,往東是第94頁,往北就到了第79頁,金絲雀碼頭以東則位于第80頁。

    對一個新讀者來說,這種設置真是讓人印象深刻。

    這兩頁的下半部分是雜亂的街道,曲折又戛然而止,有的街名小得看不清。

    還有些街道好像是被幹脆放棄明确标示了,畫面沒有再往頁沿延伸,而是朝着頁内模糊掉了。

    在79頁和80頁的上方,泰晤士河随着道格斯島彎曲,然後在靠近布萊克沃爾角(7)的地方形成一個U形彎。

    在藍色的河之上,倒列着一張表,都是碼頭的名字——莫登、恩德比、派普斯、巴德科克、洛弗爾、帕爾默、哥倫比亞——我挺想知道這些碼頭是否仍供航行用途,還是說已經變成單純的裝飾名稱。

    我的這本《倫敦大全》在20世紀90年代印刷出版,所以上面還畫着那已經被拆毀的東南煤氣廠——現在矗立在這個位置上的則是千禧圓頂館。

    《倫敦大全》中記錄的半數事物都已“死亡”,因為記錄倫敦這樣一座鮮活、不斷變化的城市,永遠都是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 我在家附近四處走動,背着帆布包蹒跚而行,樣子有些粗野。

    我盯着手扶電梯上的人們的臉,不留神盯得有點久。

    我還沒有變成“城市水獺”:打扮時髦光鮮、在城市中輕松穿行的倫敦人。

    他們看起來動作緩慢又優雅,可總不會因此而耽誤事;他們穿過馬路時,不會前後看了又看;他們知道怎麼在擁擠的地鐵中麻利地把一份報紙疊整齊。

     在家附近的布裡克斯頓市場,我遇到一個售賣廉價又令人眼花缭亂的牛仔褲和手機配件的攤販。

    他坐在一張桌子後,這張桌子被電話卡和寫着不同國家電話費率的海報覆蓋。

    國家的名字被排成三列,字體字号相同。

    我的國家也在其中,目前來說費率不是最高的——它也隻不過是衆多國名中的一個罷了。

    我準備買一張面值5英鎊的電話卡。

    坐在桌後的男人說:4英鎊。

    我指着另外一張同樣面值5英鎊的卡問他:那張多少錢呢?3英鎊,他回應說。

    看來這其中有一套體系。

    我猶豫了一下,而他趁着這個當兒離開我,去向另外一個人兜售牛仔褲。

     後來,我打開一個電話亭的門,準備進去打電話——整個電話亭都被肯德基的廣告貼滿,所以我根本沒看到亭子裡蜷縮着的男人。

    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準備好好地跟電話那頭的人理論一下他家水管破裂的事——這時我們的眼神交會了。

    他馬上道歉,然後我也道歉,這麼一來他又道歉一次,我就把門關上了。

     有一天,在跟一個朋友一起步行回家的路上,我往左一看,剛好瞧見一個“高尚的動作”——一個扒手正把手伸進我朋友的大衣口袋裡。

    我盯着扒手的臉看。

    他也回看我,并收回手。

    他保持面無表情的狀态,看起來是故意的,然後退回到人流中,消失在車水馬龍之間。

    那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