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留下的人也是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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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身之所,得到人道主義關懷。

    在這裡,有所需求的人,特别是政治犯及其家屬,總能找到提供援助的便捷渠道,在其幫助下安全抵達目的地。

    公會還接收那些揭發當局嚴刑拷問的控訴,為失蹤者和其他任何不公正行為而組織抗議示威。

     就在我秘密入境幾個月前,軍事獨裁政府對團結聖公會展開血腥挑釁,結果政府的軍事委員會反遭打擊,搖搖欲墜。

    一九八五年二月底,抵抗運動的三名成員被一群耀武揚威的人劫走,面對如此陣勢,誰是幕後主使早已昭然若揭。

    社會學家何塞·曼努埃爾·帕拉達是團結聖公會的骨幹,就在其子女就讀的學校門前,他被綁架者當着孩子們的面抓走。

    恰在這時,警方截斷了周圍三個街區的交通,軍用直升機在空中監控了整個區域。

    僅相隔幾小時,另外兩人在城市的不同地點被綁架。

    一位是曼努埃爾·格雷羅,智利教師工會組織的領導人;另一位是聖地亞哥·納蒂諾,享有很高職業聲望的插圖畫家,在此之前,人們并不知道他曾積極投身抵抗活動。

    正當全國人民驚愕不已時,一九八五年三月二日,三具屍體出現在聖地亞哥國際機場附近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屍體的喉嚨全部被割開,渾身布滿野蠻折磨留下的傷痕。

    軍警武裝部隊指揮官、國家軍事委員會委員塞薩爾·門多薩·杜蘭将軍向媒體宣布,這起三重殺人案是智利共産黨内讧造成的,均受到莫斯科方面的唆使。

    然而,拆穿謊言的聲浪在全國蔓延,人們指責這位門多薩·杜蘭将軍才是屠殺的主謀,為此,他不得不辭去了政府職務。

    從那時起,通往武器廣場的四條道路之一“橋梁街”,路标上的街名不知被什麼人塗去,換上了沿用至今的新名——何塞·曼努埃爾·帕拉達街。

     “你是烏拉圭人,值得慶賀” 那天早晨,當我和弗朗奇裝作散步者,若無其事地走在武器廣場上時,這場野蠻戲劇的凝重氛圍還在暗中浮動。

    我看到攝制組就像前一晚我和格拉齊雅商定的那樣,已在拍攝地點就位,而格拉齊雅也瞥見我們正走過來。

    但那一刻,她沒給攝影師任何指示。

    接下來,弗朗奇從我身旁走開,我按照此前與三位小組負責人約好的方式,接手領導拍攝工作。

    首先,我在鵝卵石鋪就的人行路上巡視了一遍,在不同的地方停步,指示格拉齊雅每個片段應該拍多長,而後再走一遍,以示機位。

    眼下我們兩人都不應搜尋能證明街面上埋伏着鎮壓力量的細節。

    那天早晨隻需捕捉一些日常氛圍,特别要凸顯人們的行為舉止,因為就像我在前一晚觀察到的,比起以往,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變少了。

    行人步履匆匆,對周遭發生的事漠不關心;即便與人交談,也悄聲細語,避免用手勢強調自己的語氣。

    而在我印象中,以前的智利人很愛打手勢,現今流亡海外的智利人也是這個做派。

    我自己在人群間穿行,口袋裡揣着一台高靈敏度的袖珍錄音機,用它來記錄街頭對話,這不僅有助于組織第一天拍攝的鏡頭,對全片剪輯也有參考價值。

     指定幾處拍攝位置後,我在一位在廣場長椅上曬太陽的女士身邊坐下來做筆記。

    在長椅的綠漆木條上,一代代情侶用折刀刻上了各式各樣的名字和愛心。

    我總是忘記帶記事本,于是就把筆記寫在“吉蔔賽女郎”牌香煙紙盒的背面。

    “吉蔔賽女郎”是法國名煙,我在巴黎買了不少備用。

    後來在整個拍攝過程中,我始終這樣做筆記,雖然并非特意存留香煙盒,但這批筆記就像一冊海航日志,幫我在眼下這本書裡複現旅途當中的種種細節。

     那天早晨,在武器廣場上做筆記時,我注意到坐在旁邊的女士正側目觀察着我。

    她已經上了年紀,着裝屬于那種中産階級下層的過時款式,外套有毛領,帽子也相當破舊。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坐在那裡,孤單一人,沉默不語,并沒定睛注視任何地方,甚至幾隻鴿子在頭頂盤旋又飛落下來啄她的鞋邊,她的神色也沒有絲毫變化。

    若不是稍後她告訴我,她是在教堂望彌撒受了涼,想曬幾分鐘太陽再坐地鐵回家,這些情況我肯定無從知曉。

    我假裝讀報,發現她正從頭到腳打量我,毫無疑問,這個鐘點到廣場上走動的人群裡,我的着裝有點紮眼。

    我朝她笑了笑,她問我是哪兒的人。

    答話前我擡手輕輕按下了襯衫口袋裡袖珍錄音機的錄音鍵。

     “烏拉圭人。

    ”我答道。

     “啊!”她感歎道,“你們運氣真好,值得慶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