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實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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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殺了你。

    他們知道你有多危險,說不定比我還危險。

    讓你繼續活下去?他們可擔不起這個風險。

    ” 這家夥當然是個自大狂。

    讓人不寒而栗的是,他說得有道理。

    就在說話時,滑溜先生還得調動部分知覺,為政府在完全失控前空降于北加州阿凱德地區的一個步兵戰鬥群設置障礙,讓他們暈頭轉向。

    這個戰鬥群的上級知道他随随便便就能改變軍隊指揮鍊上傳達的命令,于是明确指示部隊不理睬一切外來命令,直至消滅一個名為羅傑·波拉克的人為止。

    幸好這支部隊必須依賴電子化的城市指南和電子地圖。

    他引着他們大兜圈子已經好長時間了,但這支部隊始終是他的肉中刺,遲早得下定決心,将它一勞永逸地解決掉。

     以他的現狀而言,這是根小小的肉中刺,但隻要他回歸正常形态,這根刺立即會要了他的命。

    他眼巴巴地望着埃莉斯琳娜:除了唐的說法,真的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她的眼睛差不多全合上了,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感應到她正将越來越多的資源用于某種模式分析,說不定壓根兒沒聽見唐說了些什麼。

    過了片刻,她的眼睛重新睜開,閃爍着勝利的光彩:“知道嗎,老滑?我早知道,我看類人模拟器向來不會走眼,這種玩意兒最多能蒙我幾分鐘。

    ” 滑溜先生點點頭,話題一轉,他有點轉不過彎來:“那是當然。

    隻要跟模拟器談上相當長時間,到頭來它總會變得有點僵硬,不夠靈活。

    我想,咱們恐怕永遠寫不出能通過圖靈測試的程序。

    ” “說得對。

    有點僵硬,有點缺乏想象力。

    就是在這些地方露餡的。

    我們這位唐身為變形金剛,一貫把自己打扮成機器、程序,所以很難看出來。

    但是我敢肯定,最近幾個月來,這張面具後面絕對沒有活人…… “再往深了說,我認為就是現在,面具背後也不存在活生生的人。

    ”滑溜先生猛地将注意力轉向唐·邁克。

    面對埃莉的斷語,此人隻顧咧嘴傻笑。

    适當的反應怎麼說也不該是這種樣子。

    滑溜先生又想起戰鬥中唐的打法,古怪,機器味兒十足。

    時間太短,埃莉的判斷不可能出自實據。

    在這幾秒鐘時間裡,她依靠的隻是她的直覺,加上某種深入分析程序。

     “這就是說,我們還沒有發現郵件人。

    ” “是的。

    我們面對的隻是他最棒的工具。

    我敢說,郵件人害死唐·邁克後盜用了他的模式,以此為基礎設置這個跟我們格鬥的自動化防禦系統。

    郵件人的确存在時間滞後,完全不是障眼法。

    要揭穿他的真面目,這就是關鍵。

     “不管怎麼說,知道這一點,咱們現在動起手來方便多了。

    ”她朝唐·邁克微微一笑,好像它是個真正的人。

    跟模拟器打交道最好用這種方式。

    但這一次,這是個勝利的微笑:“你差一點就為你的主子打赢了這一仗,唐。

    差一點就讓我們相信你了。

    但現在我們既然知道了是在跟什麼東西打交道,那就容易……” 她的形象忽地一閃,不見了。

    唐暴起發難,隔開滑溜先生,争奪埃莉掌控的資源。

    在整個近地空間,兩個人大打出手,争奪剛才還在埃莉手中的武器系統的控制權。

     單槍匹馬,滑溜先生不是對手。

    慢慢地,他覺得自己漸漸為人所制。

    就像一個角鬥士,骨頭被可怕的對手一根一根折斷。

    他竭盡全力,僅能勉力自保,不讓這個名為唐·邁克的東西把他的家——那幢小房子炸成灰燼。

    為了保全肉身,他隻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資源一點點被對手奪去。

     埃莉斯琳娜不見了,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她真的走了?滑溜先生分出一縷意識搜索她的下落。

    雖說隻有一絲半縷,卻威力無窮,遠非任何一個尋常大巫所能想象。

    這一縷遊絲迅速發覺羅德島南部一處電力中斷。

    最近幾分鐘内,因為數據崩潰,電力中斷到處都是,但這一處不同尋常。

    中斷的不僅是電力,地面通信也完全死滅,連他都無法重新喚醒這裡的線路。

    這個地方一片漆黑,徹底死了。

    不可能是事故,是有人蓄意關閉了這個地區。

     ……傳出一個聲音,勉強隻有電話線路的傳輸質量,幾乎淹沒在他手中處理的一片數據汪洋裡。

    埃莉斯琳娜!她不知怎麼繞來繞去,終于掌握了一條可以對外通話的線路。

     他的目光掃過黑沉沉的羅德島首府普羅維登斯市郊,那裡是大片大片的城郊公寓樓,有十多萬戶。

    埃莉斯琳娜就在這一片茫茫人海之中。

    就在她全力分析唐·邁克的同時,對方一定也使出了吃奶的勁頭,想查出她的真名實姓。

    雖說唐目前還不确知她的真名實姓,但已經發現她居住的片區,并将這一整片地區的電力供應徹底掐斷。

     思維過程越來越困難了——唐正有條不紊地将他大卸八塊。

    意圖已經擺在桌面上了:他要殺人。

    先将滑溜先生削弱到一定程度,再調動空間軌道上的激光武器,毀掉他的肉身。

    接着再毀掉埃莉斯琳娜。

    然後,郵件人這位忠實仆人将一統天下,将整個地球雙手奉獻給它那位神秘莫測的主子。

     他側耳谛聽從普羅維登斯透出的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聲音。

    埃莉的話颠三倒四歇斯底裡,顯然已經接近恐怖的極點。

    滑溜先生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驟然間喪失全部通信鍊接,相當于普通人突然中風。

    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還能說出話來,已經是奇迹了。

    對她來說,整個世界遽然收縮,隻有鑰匙孔一般大小。

    她隻能窺見一斑,對世間事懵然無知,天地籠罩在一片迷霧之中。

     “還有個機會,我們隻有一個機會。

    ”這個聲音急匆匆地說道,模糊不清,“北面有座軍隊的舊通信塔。

    該死,我不知道編号,也不知道坐标值,但從我住的地方能看見。

    你可以通過天線打進來……帶寬足夠,我這裡還有蓄電池提供電源……趕快!” 最後一句不用她說,正被一口一口活生生吞掉的人是他。

    他現在幾乎已經動彈不得,敵人正砍殺着他,撕咬着他,擠壓他,窒息他。

    在對手的壓迫下,他拼死掙紮,稍稍騰出手來夠到普羅維登斯北部的通信塔。

    通信塔很多,但位于那片動力徹底中斷地區的隻有一座,它的可變角天線頻帶極窄,隻有極細、極細一縷信号。

     “埃莉,我需要你的住宅電話,說不定還要你的無線ID。

    ” 一秒鐘過去,兩秒鐘。

    對滑溜先生來說,這兩秒鐘長得看不到盡頭。

    他的問題其實等于要她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把真名實姓告訴他這個被聯邦政府知道身份的人。

    隻要回到現實世界,他不可能不向政府交代她的身份。

    他能想象她的顧慮: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自由。

    易地而處,他自己也會猶豫不決,但現在—— “埃莉!我們兩個全都死到臨頭了,真正的死亡!快告訴我。

    我快頂不住了!” 這一次她幾乎毫不遲疑:“我叫戴-黛比·夏特利,電話号碼格羅溫諾區4448。

    我不知道無線ID。

    名字和宅電夠了嗎?” “夠了,準備好!” 話還沒出口,他已經查實這個名字的無線ID,将ID所屬天線與那座軍隊通信塔的天線聯結起來,再轉身對付唐·邁克。

    接通!确認信号轉發回來。

    幸好敵人沒發現剛才的對話,現在必須分散他的注意力。

     滑溜先生奮不顧身地撲向對手,切斷同時向雙方提供數據流的通信節點。

    唐猛地一顫,立即轉調其他資源,再次殺向滑溜先生。

    唐擁有的資源一開始就多得多,力量也更大,滑溜先生這一招雖然同時削弱了雙方實力,但己方損失其實更大。

    敵人雖然一時被打了個冷不防,但再交手時強弱立判。

    結局就要來臨。

     他周遭的空間,方才充斥着世間萬物,當真是五色紛呈、曆曆在目。

    但現在,諸般色彩漸漸消退,細微之處漸漸模糊,隻剩下一種真切的感受:他的身體,滿懷純生理的恐懼,蜷縮在加利福尼亞一所小房子裡戰栗不已。

    與廣大世界的聯系幾乎完全被切斷,唐将上帝的手指指向他時,他幾乎沒有覺察到—— 突然,不知不覺間,意識又回來了。

    剛才那種超人的意識陡然降臨,他根本沒有發覺。

    仿佛窒息将死者忽地從死亡的深淵中拉回人世,滑溜先生茫然四顧,全然沒有意識到戰鬥仍在繼續。

     但現在,強弱之勢已截然不同。

    唐·邁克正要結果他眼中唯一的對手時,卻突遭襲擊,被打得措手不及。

    埃莉斯琳娜将襲擊的突然性發揮到極緻,從一個日本數據中心一躍而起,沒等唐回過神來便擊破了他一大批高級運算中心。

    大型處理單元散落一地,而唐正與埃莉斯琳娜殊死搏鬥,來不及搶占,滑溜先生眼疾手快,一聲不吭地将能拿到手的資源全數收為己用。

     即使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一對一,唐仍然可以取勝。

    但滑溜先生已經重回戰團,兩人牢牢占據了上風。

    唐同樣認清了局勢。

    也不知是天才的靈機一動還是純粹沒腦子,他突然使出厚臉皮,再一次發出剛才的呼籲:“你們現在住手還不晚,郵件人會原諒你們的!” 滑溜先生與埃莉斯琳娜兩面夾擊撕裂對手,将大塊大塊的通信單元、處理與數據資源從唐手中切割下來。

    他們切斷了他與大衆傳輸衛星的聯系,又将低軌道衛星一個個剝離出他的數據同步處理系統。

    現在唐已被困死在地面線路中,陷在一個從華盛頓延伸至丹佛的軍用網絡中做困獸鬥。

    他不顧一切地四面揮擊,擲出手邊所有破壞工具。

    在美國整個腹地,導彈點火,四面開花,反導彈激光束向天空來回橫掃——搏鬥的開始讓世界為之屏息停頓,搏鬥的結束卻似乎要将全球撕個粉碎。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卻沒有多大損失,這種随機打擊不大可能給他們造成什麼重大傷害。

    兩人置唐對人間的破壞于不顧,一心一意地肢解對手。

    他們破解了唐這個模拟器的主代碼,來了個直搗黃龍。

    但唐——或者說它的設計者——極為聰明,在網上安插了許多個拷貝。

    兩人剛擊毀一個運行中的拷貝,另一個拷貝立即喚醒。

    但幾分鐘之後,模拟器能調用的東西越來越少,現在它的能量比當初在巫師會時的也強不了多少。

     “蠢材!郵件人是你們的天然盟友。

    政府會要你們的命!難道你們不明……” 埃莉斯琳娜直取運行中的模拟器,尖叫聲攔腰而斷。

    再也沒有拷貝繼續運行。

    一片沉寂,徹底的……虛無。

    埃莉斯琳娜望望滑溜先生,兩人繼續在敵巢中來回搜剿。

    唐的老巢是一片廣闊的數據空間,其中可能埋藏着它的更多拷貝。

    但現在所有資源盡歸二人掌握,他們不用擔心這片未曾涉足的荒涼地帶可能暗藏的伏兵。

    就算有埋伏,沒有資源,也不可能再有什麼作為了。

     他們徹查唐·邁克模拟器的備份,輕輕松松便明白了它對網絡的感染程度。

    兩人有條不紊地循迹清理,複原被改變的數據、程序,使其按設計者的本意運行。

    這一番清理極其徹底,政府也許永遠不會意識到郵件人及其黨羽的入侵有多深入,也意識不到他距離全面奪權有多接近。

     在他們清查的大部分區域,郵件人所做的改動很小,稍加調校即可複原。

    但深入軍事網絡底層後,兩人發現數萬億比特的程序與唐·邁克的活動有關,一時又看不出它們的明确功用。

    這些代碼顯然與某種目的相關聯,其數量極其龐大,就連他們也一時無法細細推敲。

    稍作商量後,兩人打亂代碼的排列順序,将它們化為一片無意義的亂碼。

     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獨立天地間,手中控制着地球及其周邊的全部互聯運算資源。

    這一片廣袤空間中敵人無處藏匿,也沒有外星智慧生物幹預的迹象。

     成長為巨人之後頭一次,他們終于可以毫無懼意地巡視這個世界(美國軍隊仍在可憐巴巴地試圖殺死他的肉身,滑溜先生卻毫不在意)。

    運用千百萬個感知器官,他舉目四望,整個星球一派甯靜氣象。

    單以可視圖像而論,地球在他看來仿佛常人眼中的千百幅圖片,奔來眼底。

    如果用紫外線鏡頭遠望,他的目光可以遠眺地球之外數千公裡,拂過它由氫氣構成的行星光環。

    通過不同高度衛星上的高能探測器,他能分辨出能量譜系中數以千計的放射帶,在太陽風吹拂下振蕩不已。

    他可以感受到各大洋上空氣流的溫度、流動變遷的速度。

    他與埃莉斯琳娜蹑手蹑腳地扶起全人類通信系統,輕輕拍打,讓它重新運轉起來。

    于是驟然間千百萬個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大海中每一艘船舶都在尋找避風港,天空中每一架飛機都在平安降落。

    每一筆借貸,每一筆支付,人類整個種族的一啄一飲,都占據着他意識的一個角落。

    伴随着知覺,權力感油然而生。

    目之所及的一切,他都可以改變、摧毀或者加強。

    如果用巫師會的術語描繪,隻有一句話可以形容他們的現狀:他們是上帝。

     “我們可以君臨天下,一統衆生。

    ”埃莉斯琳娜的聲音近乎耳語,充滿對自身的恐懼,“開始可能會費點事,得先保全咱們的肉身,但我們真的能号令萬物。

    ” “還有郵件人……” 她像掃開什麼東西似的一揮手:“也許有這個人,也許沒有。

    我們跟過去一樣,還不知道他是誰,這是實話。

    但咱們已經摧毀了他的全部力量。

    這一點千真萬确。

    要是他想借屍還魂重回系統,咱們必能事先察覺。

    ”她熱切地望着他。

    過了一瞬他才意識到,她正悄悄做着什麼小動作,隐瞞着他。

     她的話的确不假:隻要肉身存活,他們大可以統治天下。

    但唐·邁克說的話看來也有道理:他倆是“法律與秩序”有史以來所面臨的最大威脅,連郵件人都沒有這麼危險。

    如果兩人交出手中的權力,政府豈敢冒險,讓他們自由自在?連讓他們“活下去”的風險都不肯冒。

    但是——“如果咱們接手,許許多多人會因此喪命。

    世界上還有不少獨立程度很高的部隊,要讓他們就範,咱們一開始便隻能用核武器威脅。

    ” “是啊。

    ”她的聲音比方才還低,一臉傷感,“在剛才的幾秒鐘裡,我做了點模拟運算。

    要号令全球的話,咱們不得不滅掉四到六個主要城市。

    如果還存在沒被我們發現的指揮中心,破壞程度肯定更大。

    還有,咱們還必須開發一支由人類組成的秘密警察,以防有人在系統之外搞抵抗活動……真該死,到頭來咱倆還不如人類組成的現存政府哩。

    ” 她從他臉上看到了同樣的結論,嘴一歪,笑了:“這些事你下不去手,我也一樣。

    看來這回政府又赢了。

    ” 他點點頭,“伸出手”輕輕撫摩了她一下。

    兩人用最後一分鐘君臨寰宇,縱覽萬物。

    然後,靜靜地,他們分手了,各尋歸路。

     重回凡間并不是一蹴而就。

    滑溜先生仔細準備退路。

    先為那支企圖消滅他肉身的部隊設下迷宮,讓他們找不着出路,好幾個小時之後才能發現他。

    這段時間足夠政府下令召回他們了。

    接着他同那批一直企圖削弱自己權力的政府程序交流,通過它們知會聯邦政府,表示他決心向政府投誠,條件是保證他的生命安全。

    幾秒鐘之後他便會再次與人類對話,也許就是弗吉尼亞,但在這之前,必須先通過程序商定基本前提。

     達成初步協議後,他一個接一個關閉最近獲取的機能。

    這就像先塞住耳朵,再蒙上眼睛,隻不過程度更甚,感覺更糟。

    因為他主動終止的不是别的,而是他的思維。

    他仿佛是一個接受腦白質切除手術的病人,模模糊糊還能意識到自己正喪失的是什麼。

    在他身後,政府盡力填補他留下的空白,以免他突然改變心意。

     在距他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察覺到埃莉斯琳娜也正做着相同舉動,但速度比他慢得多。

    奇怪呀。

    他現在的功能大為減弱,有點拿不準。

    但看上去她的确像有意落在後頭,做的事也遠比重返凡間所需的活動複雜。

    這時,他想起說到還沒有發現郵件人的身份時她那種奇怪的表情。

     兩個人可以一統天下,一個人又未嘗不可?! 恐懼蓦地湧上心頭,他被恐懼淹沒了,加上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出賣,這種感覺更讓人難以忍受。

    他翻身攻打在他允許下政府跟進設置的屏障,但是已經太遲了。

    這時的他已經比聯邦特工還弱。

    滑溜先生絕望地回望那一片在身後漸漸閉合的暗影,他看見了…… 埃莉緊随他返回現實世界,放棄了她的一切力量。

    他不知道耽擱她的是什麼,隻知道她沒有背叛自己。

    陡然間他感到極度寬慰,遠勝于自己保全性命大難不死——埃莉還是他心目中的那個埃莉。

     最近這段時間他見過弗吉尼亞許多次,當然不是社交聚會。

    她那一幫人在阿凱德地區專設了個辦事處。

    每個星期她來他家兩次,随身帶着一個打手。

    這種面對面的談話在政府活動中為數極少。

    看來她和她的上司也意識到電話很不可靠(這倒是真的,隻要花上幾個星期,波拉克大可以搞出個自動化電話鍊接,帶上假身份證和僞造的優先旅行證明直飛達科塔,在那兒跟找不着他下落的特工們聊天解悶)。

     從表面上來看,這些會面與春天裡兩人頭一次見面的情況頗為相似: 波拉克走到門外,望着那輛黑色林肯開上車道。

    每次都一樣,車子總是直接開進車庫,司機也總是迅速跳下車,兩眼冷冷地在波拉克身上一掃而過,弗吉尼亞也總是以軍人的精确步伐邁步上前(他以前就發現了,她是從軍隊裡直接提拔到目前社會安全署情報機關這個位子上來的)。

    這兩位目标明确,徑直走向廊屋,毫不理會夏日的豔陽與青翠欲滴的草地和松林。

    他替他們拉開門,他們一聲不吭地走進房間,一股傲慢自大的派頭。

    每次都一樣。

     他笑了。

    從一方面來看,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們還是掌握着他的生殺大權,還是可以随時将他和他喜愛的事物分開。

    但從另一方面來看…… “今天的問題很輕松,波拉克。

    ”她将公文包放在咖啡桌上,打開數據機,“但我想你不會喜歡這個問題。

    ” “哦?”他坐下來,探詢地望着她。

     “最近兩三個月裡,我們要求你清除了郵件人的一切殘餘碎片,讓國策程序和數據庫重新恢複運轉。

    ” 事情雖已過去,郵件人的威脅卻依然存在。

    那場搏鬥已經過去了十個星期(按弗吉尼亞的說法,那場戰争),但公衆還是被蒙在鼓裡,隻知道網絡遭到破壞分子的襲擊。

    和曆史上各次大戰一樣,交戰各國都落了個滿目瘡痍。

    戰後,美國和全世界經濟一片混亂。

    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和埃莉斯琳娜,他估計美國政府逃不過郵件人戰争這一劫。

    至于敵方,幾乎可以肯定,郵件人的力量已經被徹底摧毀。

    過去三周時間,滑溜先生隻發現了一份唐·邁克核心程序的拷貝,還是個非執行程序。

    但郵件人背後那個具體的人——或者東西,不管他究竟是什麼——還是沒有發現,和從前一樣隐匿無蹤。

    弗吉尼亞、政府、波拉克,誰都不知道,和公衆一樣一無所知。

     “現在我們還有些小事,”弗吉尼亞接着道,“你可能會稱之為‘清剿行動’。

    近二十年來,我們一直在和網絡破壞活動作鬥争。

    那些破壞分子毫無責任感,将一己私利置于人民利益之上。

    現在有了你,我們希望能徹底消滅這種現象。

     “我們要求你提供目前在網上活動的破壞分子的真名實姓,尤其是你過去所屬的那個團體的成員,那個所謂的巫師會。

    ” 他早就知道,總有一天他們會提出這個要求,但縱使事先就知道了,這一刻還是一樣難過。

    “對不起,我做不到。

    ” “做不到?是不願做吧?放明白點兒,波拉克,我們給你自由,但你要為這個自由付出代價。

    代價就是聽從我們的吩咐。

    你犯下的罪行足夠在牢裡待一輩子,而且我們都知道,你這個人太危險,理應終身監禁。

    有些人的想法還不止這個呢,波拉克,并不是人人都有我這麼好心腸。

    他們的打算很簡單,一了百了,把你跟你那位普羅維登斯的女朋友一塊兒送上西天。

    ”這番威脅直截了當,符合她的個性,但說話時她卻沒有直視波拉克的眼睛。

    自打他從戰場回來,雖說她還是跟從前一樣氣勢洶洶,卻總有點底氣不足。

     她掩飾得很好,但波拉克看得明白,她自己都不知道應當如何是好——該畏懼他呢,還是尊敬他?或者二者兼具?不管想法如何,有一點很清楚:波拉克這個人很神秘,她捉摸不透。

    他對她的看法也跟當初的不同,這個女人頗有想象力。

    這就有點好玩了,因為這個人——羅傑·波拉克——毫無特别可言。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覺得自己仿佛是當初那個巨人遺下的空殼,雖然再三追憶,卻隻能模模糊糊地回想起那時的壯舉。

     羅傑微微一笑,幾乎有點可憐她:“做不到,也不願做。

    我想你也不會因為這個整我,弗吉尼亞——先讓我說完。

    隻有一件事比我和埃莉斯琳娜更讓你的上司擔驚受怕,他們害怕還有其他擁有同樣威力的不知姓名的人,也許就是郵件人,從他消失的地方再度冒出來,重回系統。

    要對付這種颠覆活動,你們隻有埃莉和我這兩個專家。

    你們的人訓練不出一批背景幹淨的網絡人才來取代我們,就算有這個本事,你們也不肯,我敢打賭。

    一個安全部門越是擔心,越不會把這種權力交給任何一個人。

    滑溜先生和埃莉斯琳娜你們了解,是可知因素。

    這兩個專家掌握了權力,走到邊緣,又回來了。

    隻有一個原因,使我們沒有推翻現存政權、獨攬大權,這就是我們的自制力。

    ” 有一會兒工夫,弗吉尼亞啞口無言。

    波拉克看出,她對他的态度之所以與從前不同,這就是症結所在。

    個體必然被無限權力所腐蝕,她畢生所受的都是這種教育。

    但波拉克卻在大有機會統治全人類的情況下拒絕了權力,她對這一點大惑不解。

     最後她笑了。

    笑容一閃即逝,還沒等他留意到就消失了。

    “好吧,你的話我會通報給上頭。

    也許你說得對。

    從長遠來看,網絡破壞活動威脅着自由精神,這是美國的立國之本。

    但目前隻不過讓人有點頭疼。

    我在社會安全署的上司或許會繼續用從前的法子和破壞分子鬥争,容忍你在……呃……這個單獨事件上不服從,隻要你和埃莉斯琳娜繼續忠心耿耿保衛我們免受超人威脅。

    ” 波拉克大松一口氣。

    他十分害怕安全署會因為這次抗命不從而毀掉他。

    幸好政府永遠不會打消對郵件人的懼意,看來他和黛比·夏特利——埃莉斯琳娜——再也不會受人威逼出賣他們的朋友了。

     “但是,”警察接着道,“這并不是說你再也不用理會巫師會的事。

    最有可能再次出現超人威脅的地方就是那裡。

    有關系統的事,破壞分子最有經驗。

    這一點連軍隊也看到了。

    就算将來的超人出自巫師會外,單單出于自負,他也會在那個圈子裡露面,跟郵件人一樣。

     “除開别的工作,我們要求你每個星期必須在各主要圈子裡各花幾個小時,成為圈子裡的一員。

    隻不過現在你受我們指揮,任務就是發現類似郵件人威脅的任何迹象。

    ” “我想再見見埃莉。

    ” “不行。

    那條規定不可變更。

    你本該感激我們才是。

    一個人勉強還受得了,兩個人在一塊兒,我們絕對無法容忍。

    你們兩個隻能分頭前往另一層面。

    去了一個,我們手裡還有另一個作為後備武器。

    隻要你倆不在另一層面碰頭,就有辦法對付你們,讓你們無法合謀對付我們。

    羅傑,我們絕不是開玩笑:一旦發現你們兩個或者你們的代理程序在另一層面碰頭,你們就完了。

    ” “嗯。

    ” 她兇神惡煞地瞪了他半晌,看來把他的沉默當成了默許。

    此後半個小時裡,她向波拉克詳細布置本周任務。

    這種事在另一層面安排起來方便得多,但弗吉尼亞(或許還有安全署)活像跟老辦法結了婚,覺得還是老法子穩妥可靠。

    他這一周的任務是繼續恢複社會保險記錄,監視南美洲各數據網絡。

    要做的事難以勝數,他的力量又受限于安全署,根本做不完。

    很可能要拖到十月大選期間,社會安全機器才會運轉如初。

     本周晚些時候,他們要他去一趟巫師會。

    羅傑知道他會數着時間。

    等待真難熬啊。

     弗吉尼亞還是老樣子,語氣嚴厲,一本正經,直到她和司機準備動身時,這種态度才有了改變。

    站在門口,她幾乎有點難為情地開了口:“上個星期我讀了你寫的《安娜·波利恩》……寫得挺好的。

    ” “聽上去你好像有點意外似的。

    ” “不不。

    嗯,我是說,是的。

    可能是有點出乎意料。

    說實話,我讀了好幾次,都是用的安娜這個角色。

    我覺得你寫的讀者參與遊戲比我從前讀過的那些更有深度。

    我有種感覺,如果更聰明點兒,說不定哪天我真會保住自己的腦袋,阻止亨利的陰謀。

    ” 波拉克笑了。

    他想象弗吉尼亞這個眼神冷峻的警察讀《安娜》的樣子:認真分析她那位監獄裡的病人的心理,被小說情節深深吸引。

    “有這個可能。

    ” 事實上,也許哪一天,她真的會變成一個挺不錯的人。

     但當他轉身回屋時,弗吉尼亞已經被他抛到了腦後。

    他将重返巫師會! 濃霧深重,寒意襲人。

    霧濃得幾乎成了細雨,吹過山坡。

    遠處景物全都籠罩在迷霧中,隻有當霧氣稍散才一小片一小片露個影子。

    站在沼地上方的山脊看過去,城堡跟以往有些不同,更沉重、更厚實、更陰暗。

     滑溜先生走下熟悉的山坡。

    肩上蹲着的牛蛙仿佛感應到他的不安,爪子将他的皮夾克抓得更緊了。

    它黃色的泡泡眼轉來轉去,把周圍一切記錄在案(總的來看,這隻牛蛙的本事大有長進,現在幾乎已經超出業餘水平)。

     陷阱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戰後十周時間,巫師會對陷阱所做的改變之多,甚于過去兩年間所做的調整。

    他時不時搖晃搖晃臉,甩掉滴落的水珠,更仔細地朝某一叢灌木或路旁哪塊大石頭張望。

    他走得很慢,繞來繞去,不時比畫或說出一道符咒。

     總算來到城堡瞭望塔前。

    岩漿翻騰的護城河裡爬出一頭黑色怪獸,紅光閃爍的眼睛瞪着他。

    連阿蘭的模樣都變了:那件石棉T恤沒有了,盤問來客時也沒有過去的幽默感。

    滑溜先生不得不仰起頭來,直視它那顆碩大無比的頭顱。

    怪獸将熔岩潑向他們時,牛蛙吓得在他脖子與衣領之間來回亂竄,它的皮膚貼在他身上,又冷又黏。

    口令不一樣了,問題中的敵意更重,但滑溜先生還是應付自如。

    幾分鐘後,阿蘭愠怒地回到自己熱氣騰騰的池子裡。

    吊橋放了下來。

     大廳和過去沒多大區别,或許更幹燥了些,更亮堂了些。

    人卻比從前多得多。

    滑溜先生來到門口時,所有人都擡頭盯着他。

    他将自己的旅行外套和帽子遞給一個穿制服的仆役,步下石階,一面辨認大廳裡的人,一面心裡嘀咕:“氣氛怎麼如此緊張、滿懷敵意?” “黏糊!”英國佬走出人群,蓄着絡腮胡的臉上綻開一個熟悉的笑容。

     “老滑!真是你嗎?”(在這種環境中,這并不是一句單純的反問。

    ) 滑溜先生點了點頭,稍過片刻,對方也點點頭。

    英國佬幾乎跑過兩人中間的空地,伸出一隻手,拍打着對方肩膀:“來呀,來呀,咱們可有不少話得好好聊聊。

    ” 其他人好像接到了暗号似的,回頭繼續方才的交談,不再理會這一對朋友。

    兩人走進大廳外一間起居室。

    滑溜先生的感受好像一個人畢業十年後重回母校:過去的熟人幾乎全不在了,他覺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融入這裡。

    隻過了十個星期啊,不是十年。

     黏糊英國佬關上厚重的大門,大廳裡說話的聲音聽不見了。

    他示意老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自己忙着調制飲料。

     “外頭全是模拟器,對不對?”老滑輕聲問。

     “嗯?”英國佬不聊閑天了,悶悶不樂地搖搖頭,“也不全是。

    我招了四五個徒弟,盡力讓這個地方有點人氣,看上去熱鬧一點。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們的安全措施做了不少改進。

    ” “看上去更強,但都是表皮功夫,骨子裡沒什麼大變。

    ” 黏糊聳聳肩:“本來也不指望蒙過你這種高手。

    ” 滑溜先生傾過身子:“黏糊,老夥計裡還剩下誰?” “唐不見了,郵件人也不見了。

    威利·J.巴斯塔德一個月來一兩次,也不像從前那麼愛逗樂了。

    我想埃莉斯琳娜還在系統裡,但沒上這兒來。

    要不是這會兒,我還當你也不見了呢。

    ” “羅賓漢呢?” “沒影兒啦。

    ” 頂尖高手就這幾個人。

    他原本以為那隻牛蛙——弗吉尼亞——不逼他出賣巫師會是她退讓了一大步,看來她其實沒做出多少實質性的讓步。

    牛蛙臉上凝固着一個看不見嘴唇的笑意,滑溜先生心想,不知是不是表示出她的揚揚得意。

     “到底出什麼事了?” 對方歎了口氣:“您老還沒注意到吧,現實世界裡經濟大蕭條,人人都把責任推到我們這些網絡破壞分子頭上。

     “——我也知道,單是這一點隻能解釋小巫消失的原因,可羅賓漢居然也不在了。

    老滑,照我看,咱們那幫老夥計要不然死了——我說的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要不然就是被吓壞了,擔心隻要一回另一層面,他們也會落個真正死亡的下場。

    ” 這些話聽來真是耳熟,曆史好像重演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英國佬靠得更攏:“老滑,政府明顯在大蕭條的原因上撒了謊。

    他們說是一系列程序錯誤,加上破壞分子的活動,兩者共同引發了網絡故障。

    真實情況不可能是這麼回事,咱們知道得一清二楚。

    沒有哪個尋常破壞分子能引起這種大崩潰。

    就在大崩潰前一刻,我看了當時政府還剩下的數據庫。

    幹出這種事的人,能量可比破壞分子大多了。

    我還問過威利,或許該用‘審訊’這個詞兒。

    我認為,發生的是一場該死的大戰,現實世界的現狀、這個層面的現狀,都是這場大戰造成的後果。

    ” “戰争?誰跟誰打?” “跟遠比我高明的人物,他之于我,就跟我之于黑猩猩一樣。

    這些人物,按我們的叫法是郵件人、埃莉斯琳娜,另外,有這個可能……滑溜先生。

    ” “我?”老滑緊張起來,對面的人是個潛在對手。

    他當即放出偵測程序,探查對方的通信線路。

    他眼下的力量雖說受到政府限制,但仍遠高于任何普通大巫,理當輕易測出對方有多大能量。

    但英國佬的力量卻像雲霧般彌散開來,揣摩不透。

    滑溜先生說不清此人是否跟自己同屬一個量級,事實上,他對英國佬的能量一無所知。

    這實在不是個好兆頭。

     英國佬好像沒注意他的偵察。

    “我是這麼想來着,但現在又說不準了。

    我敢肯定你被參戰的某一方利用了,就像威利,或許還有唐一樣。

    我現在才知道,你被某個人攥在手掌心裡了。

    ”他伸出手指捅捅蹲在滑溜先生肩頭的黃眼睛牛蛙,一星威士忌濺上那東西的臉。

    弗吉尼亞——或者别的控制牛蛙的人——不知如何是好,牛蛙先一呆,這才回過神來,噴出一小股火苗。

     英國佬大笑起來:“控制你的人沒多大本事啊。

    我猜是政府。

    怎麼回事?他們查出了你的真名實姓,還是你把自個兒賣給他們了?” “這東西是我的一個熟人,黏糊。

    跟你一樣,我也有幾個徒弟。

    要是你懷疑我跟政府是一頭兒的,為什麼還要放我們進來?” 另一個人聳聳肩:“因為敵人的種類很多,老滑。

    從前我們管政府叫死對頭、大敵。

    現在嘛,我得說,政府隻是一幫小壞蛋中的一個。

    經過那場大崩潰之後,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更堅強、更大氣,也不把這些事當成惡作劇了。

    我們現在招的門徒更有組織性,比起從前當然沒那麼好玩了。

    現在的巫師會裡,說到叛徒,我們指的是真正的、生死攸關的背叛行為。

     “這些都是必要的。

    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如果我們小人物不保衛自己,就會被政府吞掉,或是被我更加害怕的、别的東西吞掉。

    ” 牛蛙焦躁地在滑溜先生的肩膀上動來動去,他猜想得出,弗吉尼亞肯定已經準備好大發演講,高談闊論一番“隻有人民遵紀守法社會才能長保太平”的大道理。

    他伸手拍拍牛蛙冷冰冰、疙裡疙瘩的後背,現在可不是争論這些的時候。

     “老滑,在這個地方你是最正直的一個。

    就算你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員,我還是不會把你徹底看作敵人。

    你和你的……朋友當然會對我們這個集體有某種特别興趣。

    這兒有些事你應該知道——如果你到現在還不知道的話。

    我現在幫助你們,也許有一天你們也同樣會幫助我。

    ” 滑溜先生感到政府對他的限制放松了些。

    弗吉尼亞準是說服了她的上級,說這樣做有好處。

    “好吧,你說得對。

    确實有一場戰争,敵人是郵件人。

    他打輸了,我們正着手恢複。

    ” “嘿,我要說的正是這個,老夥計。

    我不覺得戰争已經結束了。

    我承認,在政府所有程序空間裡,郵件人的組件已經被炸了個粉身碎骨。

    但有的東西還活着,跟他差不多的某種東西。

    ”他從滑溜先生臉上看出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