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書六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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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博士以外,還有天文博士、曆法博士、漏刻博士,是判斷乾坤之象、解讀天體動态,訂曆法、計時間的專門人員。

    無論是改朝換代或是時代變遷,這些都是生活中不可或缺之事……” 是嗎?宮司打斷說: “自從采用澀川春海[188]的大和曆,設置天文方[189]以後,陰陽寮不是反而變得礙事了嗎?在那個時候……” 陰陽道就已經是落伍的技術了,宮司說。

    聽到宮司這話,吊堂的表情變得有些落寞。

     是我從未見過的表情。

     “大政奉還、天文方被廢止的時候,陰陽寮又再次負責編曆……但是在考慮導入格列高利曆[190]的時候,不管擔任陰陽頭的土禦門晴雄大人如何主張,太陰太陽曆的改曆都沒有再繼續下去。

    ” “那是因為新政府隻看到富國強兵。

    無論是貿易或戰争,使用統一的曆法都比較方便。

    再說,晴雄大人在幕府瓦解後,很快就過世了吧。

    ” 好像是,宮司說: “不管怎麼樣,陰陽道都已經不再适用了吧。

    再說,龍典先生說的是作為官職的陰陽師吧?但我這裡不一樣。

    民間的陰陽師,頂多就是像話點的算命看相、祭竈除厄的江湖術士罷了。

    ” “但是輔先生,這裡的祭神是晴明公,與那類坊間的陰陽師不同。

    以這個意義來說,難道不算正統嗎?” “要論正統,京城的晴明神社才是正統。

    而土禦門一家,晴明公的子孫也還在世。

    晴雄大人過世以後,陰陽寮也廢止了,但他的公子晴榮先生受封爵位,現在是土禦門子爵家。

    我這裡不是分家,甚至不是支流,也沒有分祠請靈。

    隻是……這麼流傳而已。

    ” “有社傳吧?” “有的。

    ” 那麼不是應該相信嗎?吊堂說。

     “是的。

    不過不容否認的是,我們代代執行的都是些可疑的咒術咒法。

    若是在現在這時代,是會被官府抓去的。

    ” 上代是位了不起的神官,吊堂說: “現在仍有許多人感謝他、敬仰他。

    ” 他是個正人君子,宮司回答: “不過以那種意義來說,家父也許是個了不起的人,但他并不是個宗教家。

    我們神社曆史雖久,但如果相信社傳上所說,那麼在武藏國[191]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古社了……不,我不知道這記述值不值得信賴,完全是照單全收的情況,但是社格很低。

    隻是仍然一直延續到今天了,所以這表示咒術這一類的事物,一直被需要吧。

    ” 不過那也是幕府瓦解以前的事了,宮司說: “是現在已經不通用的迷信了。

    不,若是迷信,那便不能讓它通用。

    ” 咒術。

     迷信。

     是井上圓了否定的事物。

     “家父洲齋——不,我的祖先隻是響應了信徒的那類需求,并非有什麼遠大的志向,或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隻是因為過去一直如此,所以重複相同的行為罷了,這讓我難以忍受。

    ” “無法容忍咒術……是嗎?” “是的。

    ” 宮司點點頭。

     他接着說占蔔和驅魔也是騙人的把戲。

     “所以我一直打定主意絕對不繼承神社。

    家父也答應了。

    他也明白,維新以後,這樣的做法将逐漸無法繼續吧。

    因此我沒有從家父那裡學到任何事,家父也沒有教我任何事。

    作為咒術師的命脈,已經斷了。

    ” 畢竟我都離家了,宮司說。

     同樣離家,卻與我大相徑庭——我心想。

     “但孫子才剛出生,家父就病倒了。

    ” 您有孩子嗎?我問,宮司說有個即将五歲的兒子。

     “一開始我考慮将家父接到家裡照顧,卻也行不通。

    就像龍典先生說的,這裡有許多氏子,神社也有活動。

    一開始請托别人,勉強維持……” “後來您改變心意了嗎?” “不,呃……” 是所謂的發願,吊堂回答。

     “發願……?這我不太明白。

    這位先生原本不願意繼承,但後來決定繼承了,不是嗎?”我問。

     “是的。

    但輔先生似乎不是想要繼承身為陰陽師的父親事業。

    他是發願成為正派的神職人員,而奮發向學。

    ” “向學?” 我現在仍在努力學習,宮司一本正經地說: “迷信應該排斥,但信仰非常重要。

    放眼異國,也沒有輕賤信仰的文化。

    無論學問和技術再怎麼進步,信仰仍舊存在。

    不論是耶稣教徒、伊斯蘭教徒還是佛教徒,都以各自的信仰為基礎,建立起文化。

    但我們國家呢?” “嗯……” 全是借來的東西,我回答。

     就連佛法,也被視為“唐心唐意”排除了。

     “不……” 即使是借來的,也完全沒關系,宮司說。

     “沒關系嗎?” “俄羅斯信仰的也是耶稣教的其中一個教派,但那是屬于俄羅斯的信仰。

    原本是什麼都無所謂,而且因為無法和其他信仰兼容而生出龃龉,也是沒辦法的事。

    問題在于那能否成為紮根于生活的真正信仰吧。

    ” 這一點我也認同,吊堂說: “這個國家有佛教、儒教、道教等各種外來的信仰傳入,分别紮下根基。

    它們已經徹底成為這個國家的信仰了。

    但是比方說,與這些無關地,一旦演變成廢佛毀釋的潮流,就會一下子出現許多把佛家子弟視為惡人、踐踏佛家教誨的人。

    ” 這件事我也從圓了那裡聽說了。

     他說全國的寺院受到了不當的迫害。

     “即使如此,做這些事的人,在廢佛毀釋風潮的前後,并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

    換句話說,不管對象是佛教還是儒教都無所謂。

    他們的态度是,如果被禁止,換個招牌重新開張就行了。

    這等于是不管廣告牌上寫的是什麼,說穿了都無所謂吧。

    也就是說,這個國家的人們所信仰的,是不管換上任何招牌,都不變的某種事物。

    ” “原來如此。

    ” “因為神道是這個國家固有的。

    ” “您是說,神道才是根本的中心?” 這我不明白,宮司說: “最近似乎都在提倡和魂洋才,我想知道這所謂的和魂是什麼。

    ” 我認為若是不了解這一點,就無法擔任神職——宮司說。

     “但是自從變成奉天子陛下為至尊以後,神道也有了重大的改變,不是嗎?” “是的,像是舊幕府時代的文獻等等,我讀了吊堂您那裡的數據,也向有識之士學習求教。

    結果知識是變得豐富了,但實在是不行。

    ” “您是說……不符合時代潮流?” “不,思想和方法應該是恒久不變的。

    這我明白,但是在明治現代,該怎麼宣揚它、使它符合時代潮流,我到現在依然不明白。

    ” 他是位一絲不苟的人吧。

     “這位輔先生不僅像這樣提升學識,更實際前往幾處神社,跟随神職人員學習,就像修行一樣。

    ” “哦……” 原來神主也有修行啊。

    雖然凡事應該都有修行…… “不,既然要繼承,我想要全力以赴。

    所以……我潔身戒齋,也和妻兒斷絕關系……” “請等一下。

    ” 我忍不住插嘴了。

     “神道的規定是不能娶妻生子嗎?” “沒有。

    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決定,等于一種心志的表明。

    ” “離婚了嗎?” 沒有辦理手續,但我和妻兒沒有再見面,宮司說。

     “但是您剛才不是說那時孩子才出生不久嗎?” “是的。

    ” “那……您不寂寞嗎?” “那高遠先生您自己呢?”吊堂問。

     我答不出話來。

     隻有這點與我相同。

    雖然理由天差地遠,但狀況還是一樣。

    在留下年紀尚小的孩子離家這一點是一樣的。

     “我……嗯,我隻是沒有住在老家而已。

    前陣子也剛回去過,如果回家,也會待上幾天,跟這位先生不一樣的。

    ” “高遠先生是感到寂寞就會回去嗎?” “這個嘛……” 自己也說不上來。

     待修行完成——宮司說: “雖然成不成,都是自己決定的,但我打算一旦修行完成,就繼續與家人生活,但這不是一兩年就能成功的事。

    我覺得距離修行得道還久得很,但是在修行期間,家父過世了,所以神社交到了我手中……但我還是個半吊子。

    宮司隻是虛有其名,頂多隻能算是個權祢宜[192]。

    ” “那麼這個家,您也是自己一個人……” 我張望客廳,發現貓坐在壁龛上。

     應該是不知不覺間溜出竹籠的。

    貓就像在打量一樣,這裡嗅嗅,那裡聞聞。

     “啊,我連茶都沒招待,淨是唠叨自己無聊的經曆。

    就像先前說的,我是個臨時鳏夫,招待不周,真是抱歉。

    ” 宮司行禮,然後發現貓的動作,“啊,它中意這裡嗎?” 貓回應似的耳朵朝後轉,喵了一聲。

     “所以即使往後會将妻兒接來這個家同居,這個樣子也沒法住人。

    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舊書和書卷,占據了一整個房間。

    ” 請讓我拜見一下,吊堂說。

     “不必喝個茶潤潤喉嗎?” “外頭還有馬車在等,所以先看看好了。

    是在……鄰室嗎?” “是的,我把書都搬到那裡了。

    ” 宮司說着靜靜起身,打開紙門。

     鄰室幽暗,一時看不出擺了些什麼,很快地,我想到那是占據了整個房間的書山。

    除了線裝書以外,還有用細繩綁起來的紙束、書卷、書函、藤條箱、木箱,這些東西在房間各處堆積如山。

     “這還真是……” 數量驚人。

     “是的。

    嗯,有代代傳下的,也有家父的藏書,但幾乎都是朋友轉讓的。

    那是我離家前的事,已經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

    與家父交情甚笃的一位老先生過世,他的家人說那些東西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詢問家父如果需要,能否收下……” “是個人的藏書嗎?” 打擾一下,吊堂說着,踏入鄰室,掃視紙山,佩服地點了幾下頭,是在打量吧。

     “太驚人了。

    原本的物主是位相當風雅的名士……或是富裕的儒學家……不,不是呢。

    ” 吊堂用食指搔了搔太陽穴。

     “是的,龍典先生知道一位名喚菅丘某人的作家嗎?” 戲作者,對吧?吊堂立刻回答。

     “我記得是以大阪的出版商為中心,開版印刷讀本、人情本的作者,有段時期頗受歡迎,但幾年後突然斷筆了。

    ” 就是那個人,宮司說。

     “菅丘……” “菅丘李山。

    這當然是筆名,但别說本名了,連身份背景都是秘密。

    有人說那是大名諸侯的假名,或是公卿,有許多說法。

    ” “這樣啊。

    我不曾見過,但據說家父年輕的時候與他結識,頗受關照。

    是那位先生花上幾十年搜集而來的藏書。

    ” 這些啊,吊堂彎身拿起書本,佩服不已。

     仔細一看,貓不知何時跑了進來,正在聞紙山。

     “哎呀,萬一被它拿來磨爪就糟糕了。

    但是在這裡沒辦法估價,我可以先搬回店裡,在店裡仔細盤點嗎?” 哪能跟您收錢呢?宮司揮手說: “反正是别人送的書。

    再說,繼續存放在這裡,完全是死藏。

    我想與其如此,幹脆轉讓給能夠信賴的書鋪,和老先生的家人商量後,對方也答應了,所以我才聯絡您。

    請别說什麼估價的。

    ” “這可不成,我是要将它們陳列在店頭販賣的。

    就算我本來是個和尚,也不能做這種無本生意[193]。

    我認為有價值,才會接收,那麼就應該支付相應的價錢。

    如果您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收下,就……把錢轉交給家屬吧。

    ” “這樣啊。

    ” 宮司不知所措地站在紙門旁。

     吊堂眯起眼睛掃視書本,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明明在店裡已經被那樣數不盡的書籍所包圍,卻仍對書本感到如此愛憐嗎? “這些,全部都要出讓嗎?” 吊堂問。

     宮司立刻回答: “是,這些是我不需要的。

    ” “這樣啊。

    ” 吊堂打開藤條箱蓋。

     拿起線裝書。

     打開,翻頁,合上。

     “很好的書。

    ” “是的,保管時都特别留意預防蟲蛀,所以狀态應該不錯。

    ” “不是這個意思。

    ” 吊堂把書放回去。

     “這裡面……沒有您的一本呢,輔先生。

    ” 宮司再一次望向書山,隔了一拍後說: “沒有,我并沒有全部看過有哪些書,也沒有讀……但我認為它們于我是無用之物。

    ” “我懂了。

    ” 吊堂露出下定決心的表情,把撓叫過來。

     像尊擺飾物般拘謹地坐在矮桌前的美童,跳起來似的來到宮司旁邊。

     “我和高遠先生來搬書,你就照着我在店裡指示的那樣,擺放到貨車上。

    重的東西馬夫會幫忙。

    ” 好的,小夥計說,沖到玄關那裡去了。

     宮司說: “我也來搬,龍典先生請在這裡指示要搬哪些。

    ” “好的,那麼請先從這個茶箱開始。

    這個看起來最重,請兩個人一起搬。

    高遠先生……可以嗎?” 我有點恍惚,連忙走進鄰室,擡起茶箱,确實沉甸甸的。

     小心翼翼地移動。

     “真是抱歉。

    聽說高遠先生原本是武家出身?居然讓士族做這種雜務……” “不,沒關系,我……” 我怎麼了? 确實,除了出身武家以外,沒别的可以說明。

     我什麼也不是,誰也不是。

     擡頭一看,貓正坐在吊堂旁邊。

     不僅如此,這動物的鼻子還對着他的袖子。

    還以為是在聞味道,沒想到它伸出右爪來,揮抓那飄動的袖口。

    原來傳說中的貓兒撒歡,就是這副模樣嗎?我心想。

     我保留回答,就這樣來到玄關,先把茶箱放到門框,穿上竹皮草鞋。

     “我隻是個毫無目的、毫無作為、一味逃避的沒用男人,就連在逃避什麼都暧昧不清。

    雖然我和您一樣,離開妻兒一個人獨居……但連為什麼這麼做都不清楚。

    ” “連自己都不清楚嗎?” “是的。

    ” 我自己都不懂。

     撓說着“來了來了”。

    他利落地指示馬夫說“那個很重,我搬不動,請擱在貨車最裡面的地方”。

    我們把茶箱搬到貨車前,交給在上方等待的馬夫。

    我說很重,一個人搬不動,國字臉的馬夫應道這不算什麼,他一個人可以扛起一頭牛,十分可靠。

     回來一看,客廳的模樣有些不同了。

     貓也不見了。

     “那個茶箱還有四個左右,接下來請從靠近門坎的地方開始搬。

    ” 吊堂說完後轉過來,說“麻煩兩位了”。

     我又和宮司兩個人一起搬茶箱了。

     “其實……”宮司開口,“我自己也不懂,高遠先生。

    ” “不懂……什麼?” 他不是很清楚嗎? 這個人正在摸索神社這個舊時代的裝置,該如何在這個明治時代充分發揮功能,每天都在努力。

     以某個意義來說,也許這就和井上圓了想做的事是一樣的。

    圓了在宗教的前方尋找普遍性的哲理,而這個人是在迷信的前方尋找純粹的信仰。

     我這麼認為。

     雖然也許錯得離譜。

     您有着高遠的志向,不是嗎?我說: “會離開夫人和孩子,也是為了達成志向啊,而我什麼都沒有。

    ” “是的,我有志向。

    但是……” 噢,第二箱來了,這次的看起來也很重,麻煩了——我聽到撓的聲音。

    看我的,我一直在這兒等着,精力多到沒處發洩呢,可靠的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