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書五 阙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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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散去,思鄉心起,我回到紀尾井町的家,待了十天左右回來了。

     一開始家人驚訝,接着歡迎款待,然後怨怼不已,最後轉為責罵。

     家中女人的心情逐漸烏雲密布,風雨欲來之後,我是如坐針氈,叫苦連天。

     站着躺着都會被刻薄兩句。

    我可不是為了挨罵才回家的,所以用早飯前就早早溜了出來。

     被埋怨還好,但被斥喝,那真教人無一刻安甯。

     我明白追根究底都是我不好。

    老早就明白的事,就算叨念個沒完,也無從改善。

    不僅如此,我連抗辯也沒辦法。

    一個毫無理由地離家,不工作而隐居的廢人,絲毫站不住腳。

     原因很清楚,沒有改善的餘地,也無法抗辯,那麼唠叨聽在耳裡完全隻是痛苦。

    就算因為看不順眼狗長尾巴而埋怨,狗也不能夠怎麼辦。

    狗有尾巴是天經地義,就算責罵那尾巴礙眼,也不能讓它消失。

     這可惡的狗,有尾巴真是可惡透頂——即使被這麼責罵,也無能為力。

    愈是懷着恭順親愛之情搖尾,愈隻會招來厭惡,真的是白搖了。

    就算哼哼唧唧,深深低頭,尾巴就是在那裡。

     隻能剪掉尾巴,從此不再當狗。

     話雖如此,錯之在我,所以這是沒辦法的事。

    女人們的心情我也了解,所以我認為這時候還是該夾着尾巴溜之大吉,決定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是我不該一待就待上十天。

     一開始的三天,家人無不歡喜。

    我看着小女兒,笑逐顔開,品嘗久違的妻子廚藝,大飽口福,躺卧在曬得幹爽松軟的客用被褥上,受衆人照料得無微不至。

    連喝不了多少的酒都端出來一堆,讓我覺得回家果然好。

     第四天左右,情況開始有些不同了。

    母親開始埋怨我敗壞家中名聲,妻子也說因為丈夫都不回家,被街坊鄰居議論是閨房不和,害得她沒臉上街。

     抱歉讓你們吃苦了,我安慰、哄勸,但漸漸地總算發現了。

    這一切都是我害的。

    就算被我這個她們埋怨的元兇安慰,也不可能開心。

     發現的時候為時已晚,第六天,母親大發雷霆。

     母親是旗本之妻,好歹也是個官夫人,那斥責的架勢令人折服——我事不關己地佩服着,但這當然并非可以高高挂起的他人閑事。

     雖然幕府已經瓦解,但高遠家是三河以來,直屬于将軍的旗本家臣,母親責備說你是要斷了高遠家嗎?妻子甚至說如果夫君這麼不中意我,幹脆把我休了算了。

     接下來就是輪番哭泣、怒罵,不斷地被逼問今後是何打算,讓我是叫苦連天。

     我沒有任何想法,所以就算想回答也沒辦法。

     公司倒閉了,我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能供我渡過難關的才藝,或造福社會的才能、貢獻己力的氣概。

    别說出人頭地了,連安身立命都有問題。

     我不忍心讓幼子看到父親這副隻能縮着脖子挨罵的窩囊相。

    但我這人又生性和善,沒法蠻橫地反駁大罵:“我是丈夫,即便做錯了,即便日子難過,女人就是不許對男人做的事插嘴,少在那裡滿腹牢騷,給我乖乖忍耐!” 抱歉抱歉,在我心情整理好之前,再等會兒吧——我隻能不停地這麼賠不是。

     是遁詞,她們一下就識破我這遁詞了,所以被罵得更兇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

     不隻是嘴上逃避,我整個人都逃了出來。

    我并不後悔,但心情很複雜。

    像這樣回頭一看,也納悶先前的歡迎款待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仔細想想,一家之主回家,家人卻驚訝、款待,這本身就很奇怪。

    我離家太久,久到甚至回家會令她們吃驚,所以理應劈頭就被責罵才對。

     十天前,我還像個孩子似的内心寂寞不已,現在卻更加萎靡,像個嬰兒般無助。

     不知為何,但總覺得不好就這樣直接回到我的閑居,卻也沒有别的去處。

     這麼一來,就像個斷線風筝,雖然自由自在,但足不着地的那種無依無靠——懷抱這種心情的時候,不能産生快感,隻會教人不安。

    我迷失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我無可奈何,來到日本橋,去了丸善。

     這行動是出于毫無根據的想法,認為看看書可能會好過一點。

     時辰還早,店也剛開不久吧,幾乎沒有客人。

     我喜歡書,來過好幾次,但絕對算不上是個好客人。

     去年夏季前買過一次,後來來了四五回。

     一年隻來上四五回,所以算不上熟客,而且也不是每次來都買,因此也不能算上賓。

    但我還是認得店裡學徒的長相,而人家似乎也記住了我。

     想讀的書我幾乎都能在吊堂買到,所以沒有什麼特别想買的書。

    如果要在這裡買,隻能買剛出版的新書,或剛進貨的洋書。

    洋書買了也隻能擺着欣賞,所以還沒進店,我已經是純看不買的架勢了。

     我穿過門簾,心不在焉地浏覽着展示台之際,學徒湊了上來。

     不,人家也不是從小在這裡打雜的,應該稱他店員才對。

    每次來我都這麼想。

    記得這名店員姓山田,是一開始推薦我新文體小說的青年。

     “哎呀,高遠大爺,歡迎光臨。

    今天想找什麼書嗎?” 這圓滑周到的應對,果然不是學徒,而是店員。

     “哦,隻是路過進來看看而已,不算真的客人,你不必招呼我。

    ” 我并不是路過,所以這是謊話,但不算客人這話是真的。

     您這是說的什麼話呢?山田巴結說: “哎呀,坦白說,我正在等高遠大爺大駕光臨呢。

    ” “等我?這就怪了。

    天下之大,應該沒有半個人需要我才對。

    就連一時興起回老家去,也如坐針氈。

    ” “咦,您回府上去了嗎?” 山田露出困擾的表情。

     “怎麼,我有什麼不能回老家的理由嗎?” “不不不,不是這樣,那麼呃,您現在的住處,已經退租了?” “不,沒有。

    我正要返回我的閑居……” 總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勁。

     我從來沒有對丸善的店員說過自己的狀況。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是聽誰說的?” “哦……” 被我這麼一問,店員招出是聽四谷斧冢書店的為三說的。

     “為三啊?真是個愛嚼舌根的小子。

    雖然也沒什麼好瞞的,但這樣到處宣傳别人家的事,真傷腦筋。

    ”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其實呢,是東京堂來向小店詢問的。

    ” “東京堂?誰?” 本鄉的代銷公司,山田回答。

     “代銷公司?代銷什麼?是怎樣的公司?” “哦,是代銷書籍的公司。

    ” “那是怎麼樣,小學徒東奔西走調書回來的……那種代銷工作嗎?” 以前小夥計為三說過。

     他說有時候客人會想要其他書店出版的書,這種時候就必須去别的書店弄來,相當辛苦。

     “東京堂原本跟我們一樣,是零售商,但很快地也開始做代銷和出版。

    本來是那邊三丁目的博文館……” 等等,我制止他。

     “告訴我這些細節也沒用吧。

    簡而言之,是有專門收書發書的部門的書鋪就是了吧?那裡怎麼會找我有事?又怎麼會問到你們這兒來?這我實在不懂。

    ” “不,就是呢,尾崎老師……” “尾崎……” 是指尾崎紅葉吧。

     “等等,這我更不懂了。

    我和尾崎紅葉老師半點關系也沒有啊。

    我的确是因為你推薦而買了他的小說來讀,知道這個人,但人家是赫赫有名的小說家,而我隻是一個小讀者。

    如果是我想寫信給大師而過來詢問,那還比較有道理。

    ” 是畠芋之助先生啦,山田說。

     “那……呃,在這裡認識的……” “是的,是尾崎老師的門人,泉鏡太郎先生。

    ” “不,等等,他……” “他似乎使用畠芋之助這個筆名,在地方的報紙連載小說哦。

    ” “用那個名字?” “我是這麼聽說啦。

    不知道為什麼,哎,感覺本名的名氣更要響亮許多,但也許他有什麼特别的用意吧。

    ” 總覺得尴尬。

     給他取了那樣一個名字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多土的名字啊,不過任誰也想不到他會拿那樣的戲言去當筆名吧。

     “那麼……嗯,是有那麼一絲一縷的緣分,但我不懂為何尾崎老師會因此找上我。

    ” “哦,事情很複雜哪。

    ” 這是我要說的話。

     “其實就是,江見水蔭[162]老師開設的江水社中的一員——嗯,是江見老師的弟子呢。

    那些弟子裡面呢,有位叫田山花袋[163]的先生。

    ” 兩人都沒聽過。

     “江見老師也參加尾崎老師興辦的硯友社,然後田山先生原本也是尾崎老師的門人。

    因為這樣的緣分,田山先生也和那位泉先生有交流。

    ” “嗯,應該會有吧。

    ” “泉先生在第一次報紙連載時,好像也向田山先生提過這件事,畢竟那是泉先生的處女作嘛。

    ” “嗯,應該也會提起吧。

    ” “然後,我是不知道他們聊了些什麼,但這話傳進了江見老師的耳裡。

    ” “什麼話?” 這小的不知道,山田苦笑。

     “不知道?” 我又不在場,山田說。

    說的也是。

     “那位邀請江見水蔭老師加入硯友社的人……啊,高遠大爺知道博文館出版的《少年文學》這套叢書嗎?” “不,我不知道。

    我又不是少年。

    那是小孩子的讀物吧?” 不,可不能那樣小看喲,山田蹙眉說: “雖然是我個人的私見,但有趣的作品即使大人來讀,一樣有趣,不能用給大人看的或是給小孩看的成見看待。

    恕小的大發厥詞,但我總覺得擺架子标榜什麼文學的,總教人……” 不欣賞嗎?我說,山田再次苦笑,說他不敢這樣說。

     “哎,我自己原本也是喜歡江戶風格的。

    至于小說之類的,頂多也隻讀讀江戶戲作當成娛樂,不可能懂什麼文學,所以不喜歡太裝模作樣的。

    ” “是的,關于這一點,硯友社的老師們都很幹脆地主張小說就是娛樂,而且風格也複古。

    但并不是單純地想回到舊幕府時代,而是改寫成新的當世風。

    ” 嗯,确實很新呢,我說。

     這也是真心話。

    熟悉新文體之後,我開始覺得在文章上沒做功夫,就沒有意思。

     “那個叫什麼去了?我對二葉亭那種的就不是那麼喜歡。

    那叫什麼,言文一緻嗎?” “哦,長谷川[164]老師的情況又有些不一樣,但在文體上還是下足了功夫吧。

    ” “是呢。

    ” 一開始我大為困惑,但現在有時反倒覺得因循守舊的文言文比較難讀。

    古文讀起來老掉牙是沒辦法的事,但即使是拟古文,現在寫的感覺就是比較新,令人不可思議。

     要文學多了,山田說: “總之,不能以文體的輕重來判斷吧。

    同樣地,不管是以誰為對象寫作,有趣的作品就是有趣,小的認為跟風格無關。

    哎呀,好像離題了……作為那套叢書《少年文學》的第一輯,前年出版《黃金号》這部作品,大受好評的岩谷小波老師……” “喂。

    ” 像這樣接二連三丢出名字,隻教人摸不着頭腦。

     “那又是誰啊?” “岩谷小波老師啊。

    大爺不知道嗎?岩谷老師是邀請江見老師加入硯友社……” “不,我對作者沒興趣。

    ” “這樣啊。

    那麼,對了,還是該介紹他是貴族院議員岩谷修大人的三男比較好?本名好像叫季雄先生。

    ” “說到貴族院議員岩谷,不是知名書法家岩谷一六嗎?他的兒子是小說家嗎?” 是的,山田說: “我想以前高遠先生惠顧的《我樂多文庫》裡面,也刊登了岩谷老師的作品。

    因為岩谷老師也是硯友社的一員。

    ” 這麼說來,“小波”這個名号我有印象。

     “啊,我想想,對了,我記得是相當感傷的戀愛小說,不是嗎?因為筆名叫‘小波’,我還懷疑是不是女流作家……原來姓氏叫岩谷,這麼粗犷啊。

    ” 是的,就是他,山田說。

     不愧是書鋪店員,飽覽群書。

     “那位岩谷先生——哦,不是書法家岩谷議員,而是議員兒子,聽說他這次要在博文館進行某些新的事業。

    然後在商量那件事的時候,江見老師聽到那件事……” “那件事是哪件事?” “哦,泉先生告訴田山先生的時候,被江見老師聽到了。

    然後岩谷老師去詢問尾崎老師。

    ” “為、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呃,也沒有為什麼,因為尾崎老師和岩谷老師也是文學結社的同好啊。

    聽說介紹泉先生在報紙撰寫連載的,就是岩谷老師呢。

    ” “介紹?” “我猜應該是岩谷老師接到連載的委托,但工作太忙沒辦法接,所以代為介紹新人吧。

    在下隻是一介書店員,不清楚這中間的狀況。

    ” “哎,這不重要。

    就算是這樣,尾崎老師也不可能知道我這個人吧?” “應該不知道吧。

    ” 這什麼話。

     “當然不知道了。

    想都不必想,人家不可能知道我嘛。

    或者說……你為什麼不去問泉弟?這樣隻會讓事情愈傳愈亂啊。

    ” “大爺。

    ” “什麼?” “大爺帶泉先生去了某個地方,對吧?您将地址好好地告訴泉先生了嗎?别說那裡的地址了,您是不是連自己的住處都沒有告訴他?” “啊。

    ” 這麼一回想……确實我什麼都沒有告訴他。

    我讓他上了人力車,載他去了吊堂,然後讓他坐上在外頭等待的人力車回去。

    像他這樣神經質的青年,也許連自己被帶去了何處都不清楚。

     “哦,因為我想也沒必要告訴他嘛。

    我們坐人力車去,然後又讓他坐人力車回家了。

    ” 就是說吧,山田說。

     先前我一直沒注意,但這個店員手中拿着除塵撣。

    他本來是在撣灰塵嗎? “所以呢,尾崎老師就問了泉先生,問出事情始末,才發現原來丸善的客人牽涉其中——這樣描述,聽起來好像什麼陰謀惡事,請别介意呀。

    哎,總之就是這麼回事。

    然後岩谷老師認為沒必要再繼續麻煩尾崎老師,便收了手,通過博文館,而博文館的代銷公司東京堂則盡到本分幫忙代轉,聯絡敝店,交到小的手中處理……隻是小的不知道高遠大爺的住處,所以……” “事情又傳到斧冢書店那兒,為三招出了一切,是嗎?哎呀,這圈子兜得可大了哪。

    ” 所以我一開始就說這事很複雜啊,山田搔搔頭說: “整理一下呢,就是泉先生告訴田山先生,田山先生告訴江見老師,岩谷老師從江見老師那兒聽說,跑去向尾崎老師打聽,然後又回到泉先生身上,岩谷老師從泉先生那裡得知來龍去脈後,通過博文館、東京堂,打聽到小店丸善這裡來……” 然後再由山田詢問斧冢書店,然後傳到為三那裡。

     這沒什麼好整理的吧,我說。

    過程怎樣都無所謂。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 “哦,聽為三兄說,高遠大爺因為生病療養不住在老家,他沒去過大爺現在的住處,但知道大概的地點……” 原來大爺生病了嗎?山田這時才睜圓了眼睛問。

     “事到如今才問這什麼問題?老早就治好啦。

    隻是嗯……” 為什麼我不回家呢? 我還住在原處啦,我回答。

     “哎,總之雖然一頭霧水,但你把我的住處告訴那代銷公司的人了,是嗎?” 是的,山田行禮說: “因為對方說無論如何都想聯絡大爺。

    ” “呃……” 對方是誰?——重點是這個吧。

     途中有太多人登場,搞得我都混亂了。

     說到底是岩谷老師,山田說。

     “岩谷議員的兒子……找我會有什麼事?嗯,這麼說也不像話,但我有十足的自覺,自己應該是明治現代最沒用的窩囊廢了。

    我無法高談闊論時事,也不會靈巧過日子。

    如果别人把紅的說成白的,我會照單全收,即使内心覺得紅,也不敢吭聲。

    我沒有半點自由民權思想,也毫無愛國心。

    我是個懵懂度日,隻敢鬼鬼祟祟走在暗處的棄世之人。

    ” 噢……山田似乎難以應話,露出應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