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書四 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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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痛失愛子。

    ” 原來是這樣嗎? 在這裡遇見時,看不出那種樣子。

     但主人似乎知道,“還那麼年輕,真是件憾事。

    ” “哎,勝老師的心痛,不是旁人能夠想象的。

    那一定是無盡的悲痛吧。

    但勝老師卻絲毫沒有表現出那種情緒。

    那也是在忍耐吧,我認為沒必要連那種事都忍耐啊。

    ” “他不是會宣揚私事的人。

    就像您說的,是在窮忍耐吧。

    ” “這讓他吃了不少虧……” “勝老師也常愛攬下吃虧事呢。

    為将軍家盡忠,為了大義,率先去做惹得将軍大人不悅的事,結果實際上就被疏遠了。

    不管是批判還是誤解,都甘于承受,并且絕不辯解。

    若說高潔,是高潔沒錯……但未免太不值了。

    但那位大人甚至大發豪語,說樹敵愈多愈有意思。

    ” “勝老師為了國事奔走,賭上人生成就大事業,卻被舊幕臣和新政府雙方以有色眼鏡看待,真不知勝老師内心作何感想……” “這個嘛……”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吧,吊堂打馬虎眼說: “總之,是我這樣的小人物無法揣摩的境界,但勝老師身處幕府中樞,卻親手令幕府落幕,當然也有所覺悟了。

    将主君從玉座拉下來,以保護主家,這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到的。

    對他而言,這應該才是大義,但是看在外人眼中,卻是不義。

    ” “不義嗎?但是如果沒有勝老師,德川家能否存續,十分難說,甚至整個江戶都有可能化為灰燼。

    若沒有人來拉下布幕,戰争就不會終結啊。

    ” “是的。

    但是同樣地,島津家有島津家的大義,毛利家也有毛利家的大義。

    [140]會津藩[141]當然也有吧。

    而那些大義,應該也都是合情合理的大義之道。

    ” “即使同樣是大義,也會起紛争嗎?哎,我是個無義無忠的漁夫之子,若是禮啊孝的,倒還懂得一些……” 聽着聽着,我有些羞愧起來。

     因為我生為武家之子,卻連忠義都懵懂模糊,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

    也許我連禮和孝都不懂。

    也沒有學過朱子學,連《論語》都不記得幾句。

     “所謂義,是必須要有一個區隔才能成立的,中濱先生。

    ” 主人這麼說。

     “區隔?” “比方說,請您先簡單地認為盡到侍奉主公的職責就是義。

    ” “哦,這很容易懂。

    ” “主子叫你往右,那麼往右就是義。

    但如果主子本身還侍奉着别的主子,會怎麼樣呢?而主子的主子叫你往左。

    ” “呃……” “這等于是自己的主子不從主命,是主子本身行不義。

    聽從不義的主公命令,究竟是義還是不義?” “啊,這可真難。

    ” 中濱萬次郎的淡眉糾結起來。

     “勸谏主君才是義嗎?……不不不,不是這樣哪。

    厘清左右哪一邊才是對的,然後決定要往哪邊,才是正确的選擇吧?” “但是這麼一來,就等于是将主子與主子的主子放在天平上相比較了。

    ” “不,是這樣沒錯,但對的就是對的,不對的就是不對的,不是嗎?我認為行對的事才是義,正義才是正道。

    亞美利加也講義,說的是正義。

    正義是不可動搖的。

    ” 正義嗎?吊堂說,接着問:“正義真的是不可動搖的嗎?” “您是說……也并非不可動搖?” “至少我沒有自信能夠判斷那是否為真正正确的道路。

    也許是能夠相信,但相信的,并不一定就是正确的。

    人是會犯錯的。

    ” 是哪,老人也沉思起來。

     “我未曾去過亞美利加,也不清楚該國的狀況,因此無法輕率斷言,但可以想象,在自由國度的美國,應該隻有粗略的區隔。

    像是殖民者,以及原住民……” 還有奴隸,中濱老翁說: “從異國被帶來的人在那裡被買賣。

    ” “這樣啊。

    那是像舊幕府時代說的大農民與小佃農、大商人與家仆的關系嗎?” “嗯,是的。

    不過人種不一樣,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我在那裡也受到蔑視,因為皮膚和眼睛的顔色不一樣。

    ” “我可以想象那樣的歧視一定很嚴重……但有這樣的階級之分,正義卻隻有一種嗎?” 應該就隻有一種吧,老翁說: “不過也許隻是人們這麼相信而已。

    ” 那麼就隻有一種吧,主人說。

     “亞美利加這個國家才剛成立沒有多久,所以區隔十分清楚,也認為正确的事物是不動如山的。

    人民隻要相信着它,勇往直前就行了。

    如此一來,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對的,沒錯,老翁點點頭。

     “那裡吹着自由、夢想的風。

    即使不同人種的我,哎,雖然不輕松,但還是有辦法過活。

    不僅如此,還賺了不少錢。

    所以也才能回到故國。

    ” 您一定吃了相當多的苦,主人衷心地說: “但就中濱先生的話來看……我也覺得人種歧視的問題,将來會逐漸消弭。

    但畢竟是根深蒂固的問題,所以或許會花上漫長的時間……” “會嗎?嗯,也許是吧,所以我會想,難道這個國家就沒辦法那樣嗎?畢竟皮膚顔色都是一樣……” “在這個國家——” 有好幾個不可動搖的正義,主人說: “不隻是身份和階級的差異而已。

    在這個國家,有家、有藩、有幕府、有朝廷,有這些共同編織出來的漫長曆史。

    如果能夠将這些完全化為白紙……事情也許會更簡單,但天下事總沒那麼容易的。

    有多少種區隔,就有多少種大義,而若是遵從大義,也會發生水火不容的狀況。

    ” “這……” “島津家的大義,與德川家的大義是相同的大義,但島津走上了與德川不同的方向。

    若是奉将軍家為主子,那麼島津确實不義。

    但是在薩摩藩中,遵從島津公就是大義。

    然而若是将天子陛下放在幕府之上,又會怎麼樣呢?” “噢,是剛才的問題哪。

    ” “您說很難。

    ” 确實很難哪,萬次郎老翁說,再次鎖緊了眉頭。

     “愈是底下的人,就愈難。

    ” “沒錯。

    如果島津藩對天子陛下展現大義,那麼走向另一邊的德川,就成了不義。

    凡事都是這樣的道理。

    所以長州藩才會分裂。

    德川家也分裂了。

    而又有攘夷、開國牽扯其中,使得問題更加複雜了。

    ” 這樣啊,原來如此,萬次郎老翁同意着。

     “端看将島津公視為德川家的家臣,或是将雙方視為天子陛下的家臣,相同的義,卻會南轅北轍,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即使方向相反,原本也是同樣的義。

    有時隻要在将軍家的三葉葵家徽之上,揭起天子錦旗,義也會變成不義、忠也會變成不忠。

    官軍、賊軍并非絕對評價,端看最頂端遵奉的是什麼,有時是會為之丕變的……難道不是嗎?” 說的也是哪,老人把茶放在膝上,仰望了天花闆一下,然後介意起背後的男子。

     “雖然僭越,但我私心認為,勝老師的辛苦,正起因于此。

    他必須顧全天子陛下、德川大人雙方,還得顧及島津和毛利。

    每一個都是義,沒有不義。

    ” 确實,如果細細追究,也許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義而起。

    至少沒有人會故意行不義吧。

     “如果一切都是義,就全部成全吧——這就是那位大人的做法。

    因此他将可以割舍的全部一刀兩斷了。

    能顧及的就保全,可以割舍的就抛棄,然後重新拼湊起來。

    那時候勝老師是想要将許許多多的義,放在更高一層的國家這個區隔之中,重新拼湊組合,是不是呢?” “這……我完全明白。

    ” “而另一方面,福澤老師認為沒必要顧慮那麼多。

    他認為隻需要顧及一部分就夠了。

    ” “隻需要顧及一部分?” “是的,我認為福澤老師的想法就像剛才我說的,是要讓一切回歸白紙。

    對了,福澤老師在他的著作《勸學篇》裡,不是引用了美國的《獨立宣言》嗎?” “是嗎?” 萬次郎老翁微微睜大了眼睛。

     “是的。

    ‘天不在人之上造人,不在人之下造人。

    ’他在《西洋事情/初篇·卷之二》中,以‘千七百七十六年第七月四日亞美利加十三州獨立檄文’為題,引用了全文。

    ” 對對對,這我知道,老人拍膝說: “那是我奉藩命,前往上海的時候……所以是慶應二年[142]左右付梓的書啊。

    ” 是的,主人回答。

     “是大政奉還[143]前寫下的書。

    ” “是那個時候啊。

    ” “福澤老師在長州征伐之際,也斷定說尊王攘夷之說隻是用來蠱惑人心的借口。

    他認為人倫的根本在于夫妻關系,對于提升婦女地位也十分積極。

    對一個平等論者來說,對他人的義是沒有意義的。

    他認為該尊崇的是國家、是思想,而政治隻是推動它們的制度。

    因此福澤老師不侍奉任何人,現在依然在野。

    ” “這樣啊。

    ” 您對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呢,萬次郎老翁佩服地說。

    吊堂主人用力揮揮手: “不不不,我是個隻知道耽溺書堆,胡思亂想的棄世之人。

    我對社會毫無建樹。

    對吧,高遠先生?” “不。

    ” 要論沒用,那是我才對。

     “總之,勝老師與福澤老師就像是一體兩面,但我想他們的目标是一緻的。

    不,以這個意義來說,維新的功臣,每一人皆是如此,不是嗎?” 就像您說的吧,老人說: “即使目标相同,有時确實也會因為顧及的對象不同,而引發勢如水火的事态。

    薩摩的西鄉,還有釜次郎,兩個人應該都是想要打造新時代,志向也同樣令人尊敬,結果卻害死了許多人。

    ” “是的。

    ” 西南之役、箱館戰争[144]都出現了許多犧牲者。

     不,若要說的話,就像經過玩具店時這位老人說的,維新本身就是建立在無數屍骨之上。

     我之所以能夠像現在這樣,作為一個無用之人,毫無作為地活着,或許也可以說是因為江戶府内沒有發生決定性的戰事。

    如果江戶陷入戰火,縱然年幼,我仍是幕臣嫡子,應該不可能幸免于難。

    如果戰敗,會和其他藩的藩士族人一樣,受到某些處分吧。

    那麼也許我應該感謝勝海舟才是。

     “我認為勝老師對此非常懊悔。

    現在聽了您的話,更是這麼想了。

    不管是西鄉的心情,還是釜次郎的心情,勝老師都痛切地了解吧。

    但如果要盡到各人的義、貫徹始終……就會死人。

    ” “沒錯,事實上就死了許多人。

    ” “是的。

    無論如何,不管是武士還是百姓,是德川還是薩長,都不能做出害人犧牲性命的事,要讓人活下去……我認為勝老師是一貫如此主張的。

    ” “哎,雖然也有人抓住這些地方,說勝老師是個膽小鬼,主張應該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即使弓折箭盡也要抵抗到最後,貫徹始終,才叫作武士——畢竟這樣的精神,即使到了明治現代,仍根深蒂固呢。

    ” “哎……” 就是這樣吧,萬次郎老翁露出悲傷的眼神。

     “就是這樣的。

    這原本應該是武家的思想,然而四民平等後,這武家的思想也适用于平民了……是這樣的感覺吧。

    我覺得這相當不可取。

    我認為不為貫徹道義而戰、以輸為赢,是很聰明的做法,然而武家人士也許不能理解吧。

    ” 日本人,尤其是武士,動不動就想死嘛……萬次郎老翁歎息似的說: “要我來說,我覺得那才叫卑鄙。

    雖然不能大聲說,畢竟人一死就解脫了。

    ” 這是九死一生的人所說的話,因此顯得特别有分量。

     “世上沒有能以死貫徹的道理,也沒有用殺人來貫徹的道理。

    不不不,絕不能有,那樣太不合道理了。

    以那種手段達成的道理,是錯誤的道理,活着才是一切。

    活着,辛苦到最後,若是成了,那就是對的道理。

    難道不是嗎?” 您說的對,吊堂說。

     “所以箱館戰争的時候,釜次郎老弟——不,不能這麼稱呼呢。

    榎本大人、大鳥圭介[145]大人活着回來時,我真是松了一口氣。

    即使蒙上國賊的污名也不尋短,身陷囹圄也不引以為恥,我認為那樣的态度是對的。

    ” “我想是對的。

    現在兩位都已經獲得特赦,身居要職,真正參與國事,為了開創新時代而忙碌奔走。

    若是在箱館切腹自殺,就沒有這些了。

    ” 大鳥大人也是您的學生呢,主人說。

     “是的,不過也不是那種能神氣地說什麼我是他的老師的關系。

    我隻是教了他英語而已。

    ” 老人搔了搔頭。

     “可……大鳥大人姑且不論,福澤老師也拿榎本大人為靶子,指責他就和勝老師一樣,忍耐不到家,不是嗎?” “您怎麼知道這件事,老闆?” 萬次郎老翁顯得很訝異。

     我拜讀過了,主人回答。

     “我剛好有機會在某處得到了抄本。

    記得是《窮忍耐之說》嗎?” “确實是這個書名。

    ” 萬次郎老翁深深點頭。

     “嗯……我也不認為窮忍耐是好的。

    我本身,嗯,是吃過苦,但不記得忍耐過什麼。

    反倒就是因為不忍耐,所以才會吃苦。

    如果我壓抑想回國的心情,窮忍下來,就沒辦法再踏上這個國家的土地。

    如果我窮忍耐,在異國撐下來,也許已經成了個有錢人。

    隻是比起在異國出人頭地,我更想回到故國,但是我覺得那種想法也不算錯。

    想想犧牲的士兵的心情,會認為去投靠、侍奉殺得你死我活的敵方,不可原諒……也是人之常情吧。

    ” 榎本大人并不是侍奉敵方吧,主人說: “榎本大人并沒有對天子陛下拉弓,也沒有拿刀對着新政府。

    他是率領舊幕臣,想要在新天地打造另一個新政府吧?” “就是這樣的行動被視為不敬吧?對新政府來說,他們完全就是德川殘黨,所以才會被視為朝敵。

    ” “是的。

    在作戰的時候,彼此是敵人,但戰争已經結束了。

    ” 我聽說榎本武揚在蝦夷地[146]建立的蝦夷共和國,短短五個月就滅亡了。

     “福澤老師确實對榎本大人的出路提出批判,但我聽說福澤老師為了保全榎本大人的性命,不遺餘力。

    他很欣賞榎本大人的能力與才華。

    因此也許隻是想兜着圈子罵他‘你真是做了蠢事’吧。

    畢竟榎本大人讓許多士兵犧牲了……” 啊,原來是這樣,老人說。

     “勝老師也是,比方說,他也沒能遏止上野山之戰,而且開城以後,戰争仍拖拖拉拉持續着,他沒辦法阻止。

    雖然挽救了德川家,卻死了許多人。

    若是站在福澤老師的立國論上,勝老師的行為應該值得肯定,事實上福澤老師也稱贊了那一部分,但後來卻指責他窮忍耐不到家。

    敢說大話,就要做到……站在福澤老師的立場,應該是想要這麼說吧。

    ” “說了就要做到,是嗎?” “我想福澤老師……” 是看不下去有人犧牲吧——主人說。

     “是啊。

    ” “勝老師總是以生者為先。

    他認清死者不會回來,含淚抛下。

    連悼念死者的心情都予以抛棄,全心設法讓留下來的人活下去。

    相對地,福澤老師悼念死者,為人死深切地悲傷,所以才會主張不要死、不要殺、要想出不會有人犧牲的方法。

    嗯,僅就生死來看,勝老師是個現實主義者,而福澤老師是個理想主義者……是不是這樣呢?” 都是為了人死而憂慮吧,主人說: “福澤老師會一直在野、會竭盡全力培育人才,我認為都是因為他度德量力。

    在辦得到的範圍内去做辦得到的事,若是做不到,就不要誇海口。

    如果誇口做得到,卻又無法貫徹,不許理直氣壯,必須好好彌補——嗯,我是這麼理解那段文章的。

    ” “哦……” 嗯,這麼一想,也令人恍然大悟哪,老人再次拍膝。

     “噢,勝老師和福澤老師,我們是一起搭乘鹹臨丸同行的,因此對我來說,他們都是很重要的人。

    ” 不,冰川那位老爺很清楚的,吊堂主人微笑。

     “總之,勝安芳和福澤谕吉,兩位都是非比尋常的雄才,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