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書四 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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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這些你來我往,都是摸透了彼此心性的對話。

    ” “噢,也許是吧。

    ” 總之,是一出凡人難以揣摩的深奧鬧劇吧,主人以有些戲谑的語氣說,中濱萬次郎總算恢複了笑容。

     “既然這樣,那我是為了無聊的擔憂而心痛喽。

    仔細想想,勝老師當時也面帶笑容。

    哎,我還在無謂地擔心,想說他又在窮忍耐了,真是白操心一場……” 語畢,老人恢複嚴肅。

     “難道老闆,福澤老師的《窮忍耐之說》,您看到的不是抄本,而是送到勝老師手中的草稿?” 這一點恕難奉告,主人笑道: “好了……那位乖僻的冰川老先生,與中濱先生,還有那邊的那位,究竟是什麼樣的關系呢?” 吊堂以視線指示門口的男子。

     “我今天就是為此上門的。

    那邊那位……” 是個活死人,老人說。

     “哦?” “他的名字……” “在下沒有名字。

    ” 男子打斷老人的話。

     “在下二十七年前就失去了名字,爾後從未向人報名。

    ” “無名氏,是嗎?” “死者不需要名字。

    ” 沒錯。

     這個人…… 在鳗魚店也自稱死人。

     實際上他人活生生地在眼前,所以不可能是死人,但這個人的舉手投足,總散發出一股不祥,或者說帶着一種凄絕。

     用不着搬出井上圓了博士的妖怪學,我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世上有鬼。

    但如果有,我認為不會是草雙紙或戲劇中出現的那種樣子。

    我不覺得鬼魂會身穿殓衣現身,應該也不像畫上那樣是半透明的,也不一定是出現在晚上。

    如果真的有幽魂,會不會就是這副模樣……? 如此愚昧的想法浮上心頭。

     感覺就要被男子周圍的黑暗給吸入,我别開臉去。

     别開的臉正對着老人。

     微弱的橙色火光照亮萬次郎老翁的臉。

    表情和之前一樣安穩,但看起來多了幾許悲傷。

     “人難過的時候會忍耐,忍不下去,就會埋怨訴苦,如果悲傷就會流淚吧。

    有時會選擇逃避,若是被逼到絕境,也有些人會尋短,但這個人放棄了這一切。

    幕府瓦解後,他就成了個空殼子,既不哭也不叫。

    我認為這樣是不行的。

    ” 老翁的口吻說着說着,愈來愈陰沉。

     “如果他是執意尋死的武士,我能阻止,也能勸他回心轉意。

    或許也不是不能撫慰他的心。

    但這個人也不想死。

    ” 因為他已經死了,老翁說: “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看着他,我實在是心痛到不行。

    我非常想讓他活起來。

    事實上他就這樣活在這裡,所以……” 我找勝老師商量,請他幫忙,老人說。

     “為何……會找勝老師?” “就像老闆說的,我認為勝老師總是把讓人活下來、讓活人活下去視為最優先。

    再說……” 再說?主人反問。

    因為他原本就是勝老師介紹給我認識的,萬次郎老翁說。

    他在鳗魚店确實也這麼說過。

     “是勝先生……介紹的緣分呢。

    ” “是的。

    是啊,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我從薩摩回到這裡以後的事,所以是慶應年間[147]……慶應三年吧,已經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啊。

    ” “那麼……中濱先生是在這位過世之後認識的?” 萬次郎老翁“嗯”一聲,沉默了。

     “您說這位過世,是二十七年前。

    說到二十七年前,是慶應元年。

    若您是在慶應三年認識他的,那就是這位過世以後的事了。

    ” “是的。

    嗯……” 是這樣沒錯,老人回答: “認識以後,來年幕府就瓦解了。

    瓦解後,我也去了美國,搞壞了身體,失去他的消息,也無從找起,因此疏遠了……但不久前又偶然再會。

    ” “這樣啊。

    ” 主人難得皺起眉頭,然後無聲無息地起身,上前幾步。

     “是在哪裡再會的呢?” “哦,我在上野一帶,看到他一副乞丐模樣地坐在路邊。

    ‘啊,你還活着嗎!’我這麼喊他,但他就像現在這副模樣。

    哎,我因為曾被他救過一命,所以沒辦法置之不理,就把他給帶回家了。

    ” “他……救過您?” “是的。

    戊辰之戰那時候,是個危險動蕩的時代。

    怎麼說呢,殺氣騰騰。

    對攘夷派來說,洋行歸來的漁夫出人頭地,是豈有此理的事。

    我被暗殺過好幾次。

    ” “是他們所謂的天誅嗎?” 我忍不住插嘴。

     結果一直沉默的男子突然大喊: “那、那才不是天誅。

    不是,絕對不是。

    ” “嗯。

    ” 不是吧,主人說。

     男子把臉轉向主人。

     “那隻是殺人。

    ”主人說。

     “殺人……” “沒錯。

    就像中濱先生剛才說的,沒有以死貫徹的道理,也沒有用殺人貫徹的道理。

    不管有怎樣冠冕堂皇的理由,殺人就是殺人。

    殺人沒有理,沒有義也沒有忠。

    取人性命這樣的蠻行,任何道理都不通。

    那隻是純粹的暴力、犯罪。

    ” 男子狠狠咬緊牙關,瞪着虛空。

     “天誅,原本是替天——如神佛般超越人類的存在,來進行誅讨,這是很方便的卸責之詞。

    隻是把自己犯的罪、接下來要犯的罪,歸到天的頭上去罷了。

    那麼……” 天又是什麼?主人問男子。

     “這……” “是神嗎?是佛嗎?阿彌陀如來會大呼攘夷嗎?村中的鎮守祭神會主張尊王嗎?耶稣教的天主會命令王政複古嗎?不可能。

    即便真有那種事,神佛會叫人殺人嗎?有神谕叫人殺掉某某嗎?我從沒聽過那麼野蠻的神谕。

    那麼……” 何謂天?高遠先生——主人轉向我問。

    因為太突然了,我倒抽一口氣僵住了。

     “呃,這……” 我支吾其詞。

    事到如今後悔不該亂插嘴也遲了。

     “是……” “就是天子陛下啊。

    ” 主人這麼說。

     男子哽住了。

     “維新之際,大喊天誅的,主要是尊王攘夷之輩。

    是認為崇敬天子陛下才是正義、征讨夷狄才是正義的人。

    但真的是這樣嗎?天子陛下下了那樣的诏令嗎?我實在不這麼認為。

    即使真的下了這樣的命令,一介浪士又怎能得知?” “不,就是呃,他們隻是相信天子陛下是這麼想的……應該是這樣吧?” 我這麼說,主人應着“是啊”,上前一步。

     “嗯,若說對他們而言,那才是大義,也就如此了。

    但世上沒有這樣的義。

    ” “以您剛才的話說……” 是區隔不同嗎?萬次郎老翁說。

     “嗯,區隔是不同吧。

    但在全國各地揮舞兇刀的人,究竟有幾成真正是以實踐對天子陛下的大義為信念?再說,真有人細想過何謂大義嗎?藩士另當别論。

    無論是長州藩或薩摩藩,都明确地将對藩主的義擺在最優先,然後幕臣有對将軍家的義。

    他們深刻地了解這一點。

    他們同樣無法不想,對于更上頭的天子陛下,該如何自處才是盡義?這是個困難的問題,所以意見也會分歧。

    勝大人明知會招來反感,仍義谏德川家。

    西鄉大人也向島津公谏言,而長州則是一分為二。

    這是理所當然的。

    若是為藩着想、為國着想,這不是能夠輕易做出結論的事,但無主的浪士不必理會這些。

    ” 他們隻是一群無賴之徒,主人說: “也有很多是受到私欲驅使的暴徒。

    為了搶奪财物攔路砍人之類、仕官夢碎而走投無路的浪士,這些人認為隻要高呼天誅……” 就有了大義名分——主人對着男子,挑釁地說: “隻是殺人罷了。

    被那種人拿來利用為借口,天子陛下也真是無妄之災。

    這才是不忠、不敬、不義。

    ” “不,但是……” 男子欲言又止。

     “這位中濱先生就像您看到的,是位宅心仁厚之人。

    但他的辛苦,不是旁人能夠體會的。

    他的體驗,也是無可替代的寶貴經驗。

    中濱先生不遺餘力,将這些辛苦和體驗拿來貢獻國家。

    而這樣的他,為何非受到兇刀威脅不可?難道隻要除掉這位中濱先生,就能打造出以天子陛下為頂點的理想新國家嗎?或者隻要這位中濱先生離世,天子陛下将龍心大悅?絕對沒有這種事。

    即使殺害約翰萬次郎,開國的大勢也無法扭轉。

    國家與時代,不是個人之力所能決定的。

    這種事連三歲孩童都懂。

    若是不明白,就隻是個傻子。

    更别說以天誅為名,簡直是狂妄至極……” 就是這麼回事,對吧,無名氏先生?主人态度一轉,殷勤有禮地說。

     “不……” “不……什麼呢?鄉士[148]、浪士之中,也有人是經過深思熟慮,秉持理想理念而行動的——您是想要這麼說嗎?” 男子又俯下頭去。

     “确實……也是有像這樣心懷大志的團體吧。

    ” 主人又往前一步。

     “天下非萬民之天下,天下為一人之天下……” 這是吉田松陰[149]先生的話,主人說: “這句話給後世帶來了重大的影響。

    表面上聽起來十分不平等,但實際上并非如此。

    這句話的意思是,僅崇敬天子陛下一人,此外的所有人一律平等。

    不論是臣子、百姓,全都是平等的。

    因為沒有了多餘的階級,也容易盡義。

    以某個意義來說,明治現代就是這樣的制度。

    先不論這樣的制度正确與否,但會有這樣的想法出現、會有人這麼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 但——吊堂賣關子地說: “不管怎麼樣,那都是違背舊幕府時代國家形式的想法。

    ” “是嗎?天子陛下不是一直都在最頂端嗎?” “是的,但還有将軍。

    ” “公與武……不能分開來看嗎?” 畢竟國家隻有一個,主人說: “如果這個天下是一個人的天下,那個人是哪一個?如果是天子陛下,就沒有将軍家或大名[150]——不,也沒有武士或百姓了。

    若是以将軍家為天,也是一樣。

    士農工商的框架會消失,幕藩體制也會失效,所以這樣不行。

    總而言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這對幕府來說是有害的思想。

    ” 制度不一樣,主人說: “所以才會有支持另一種想法的人亟欲改革的形勢興起。

    這種情況,公武合體的形式也不理想,因此除非德川家主動退出,否則就隻能廢掉幕府。

    所以也才會有倒幕這樣的想法産生。

    ” 就是如此吧,萬次郎老翁說: “複雜的事情我不懂,但了不起的學者老師們說的話,我都覺得頭頭是道。

    不,他們說的應該是對的吧。

    如果仔細聽、仔細想,其實差别并不大,有時目标也都是相同的。

    那麼為何無法攜手合作?即使無法并肩作戰,為何非反目厮殺不可?不,我不懂為何要彼此厮殺。

    哎,我也覺得漁夫出身、美國歸來的粗人到底是不會懂的。

    勤王和佐幕無法兼容,這我懂,但到了攘夷,我到現在都還不是很理解。

    ” 因為異國又有不同的義啊,主人說: “連相同的義都能彼此沖突了,遇上截然不同的義,也隻能互相排斥了。

    假設奉天子陛下為頂點,統一國家,那麼俄羅斯、亞美利加也會一樣崇敬天子陛下嗎?這是不可能的。

    吉田松陰先生說的天下,也不過是指這個國家,而不是世界的意思。

    ” “這代表天下的範圍變大了嗎?啊……區隔又不同了,是嗎?” “是的,沒錯。

    對開國論者來說,幕府那種故步自封的樣态,實在不可能承受得了那種新的區隔。

    勝老師也認為如此。

    既然如此,隻能将大政奉還予天子,重新打造國家了。

    哎,即使如此,勝老師還是想要讓有大恩的德川家存續下來,所以才會如此辛苦……但如果隻看打造以天子陛下為頂點的新國家,推動攘夷才合乎道理。

    不過,幕府還是一樣……” 不需要,主人說: “這等于是高舉着完全不同的目标,卻朝着相同的目的地走去。

    不管是開國論者還是攘夷論者,在最好廢掉幕府這一點上,是有志一同。

    同樣地,有時也有朝着相同的理想邁進,手段卻完全相反的情況。

    就是這樣的扭曲,讓人迷失了本質。

    再加上私怨、公憤、利害得失糾纏其中。

    如果無法确實厘清這些,理性地判斷,會連自己究竟在做什麼都迷失了。

    ” 熱情愈是強烈,就愈是如此——主人以強硬的語氣說: “若是被感情支配,受激情所驅策,即使高舉正論,有時也可能誤入歧途。

    尤其是在時代動蕩巨變之時。

    ” “誤入……歧途?” “是的。

    ” 尤其殺人,更是不可原諒,主人以憤恨的語氣說: “因為意見不被接納,就叫嚣動武,甚至取人性命,是再惡劣也不過的行徑。

    ” 平素溫和的主人,語氣前所未見的激動。

    我悄悄一瞥,門口處的幽靈垂着頭,似乎正微微顫抖。

     “像是有段時期,拜在勝老師門下的土佐的坂本龍馬[151],他也許認為不需要幕府,但看在我眼中,實在不覺得他是個攘夷論者。

    不過同樣是土佐出身的武市瑞山[152],我聽說他就強烈地受到吉田松陰大人影響。

    ” “你、你……” 男子擡頭,瞪大了眼睛。

     “我聽說這兩個人加入的土佐勤王黨,原本也是基于這樣的思想而組織的團體。

    土佐勤王黨以結果來說,等于是擁護了尊王攘夷思想。

    ” “你到底……” 到底是什麼人?男子說。

     我是個賣書的,主人回答。

     “賣書的……” “是的。

    我隻是個耽溺于讀書,無益于世的廢者。

    好了,那麼您這位無名氏先生……又是何許人也?” “……我是個死人。

    ” “是的,我已聽聞您在二十七年前就已過世。

    ” 男子沒有回應。

     “确實,過世的話,不需要名字。

    但若是佛門弟子,應該會有法名,否則也該有諱名。

    您……沒錯,您是宜振大人,對吧?” 男子戒備起來。

     “你……” “是胡猜的。

    哎,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事呢,因為那位大人應該已經被斬首示衆了。

    ” 斬首。

     示衆。

     他是誰? 這個人究竟是誰? “老闆,這位究竟是什麼人?”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

     自從在鳗魚店前見到,這個人就不斷地撩撥我的不安。

    仔細想想,萬次郎老翁也不肯介紹他。

    如果他不是幽靈,究竟是什麼人? “就像他說的,是死人呢。

    ” 主人平淡地說。

     “别、别開玩笑了。

    都這個節骨眼了,還要說他是幽靈嗎?中濱老師也半個字不肯透露……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他是誰嗎?” “這不是玩笑,高遠先生。

    如果我猜得對,那位先生已經不在世上了。

    這樣就行了,是嗎?” “……我已經死了。

    ” 男子頹倒似的當場坐下。

     “我是個再低賤不過的人。

    我誤入歧途,一而再、再而三地誤入歧途。

    我是不能活在這個世上的外道之人。

    但縱使自斷性命,也于事無補。

    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也不能把命還給死人。

    事到如今,我已不能怎麼樣了。

    ” “就是……” 這副樣子,萬次郎老翁說: “這個人雖生猶死。

    活着對他就是一種苦吧,但又不能死。

    老闆,您猜對了,這個人……” 是岡田以藏,約翰萬次郎說。

     “岡田……以藏?” 我聽過這個人。

     “那是……” “修習小野派一刀流、鏡心明智流、直指流的土佐勤王黨一員,以天誅高手名震天下,後來被捕處刑的……岡田以藏的……” 幽靈,主人說。

     是……幽靈? 被斬首的土佐天誅高手岡田以藏的幽靈……? “不,可是這……” 都已經被斬首示衆的人,不可能還在這世上。

     不可能。

     不可能啊,我說。

     “是的。

    一般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事。

    這麼一來,就是有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啰?中濱先生。

    ” 我也不清楚詳情,萬次郎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