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書三 權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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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對,還是得花錢,所以得賺錢。

    圓了有覺悟,但沒有賺錢的腦袋。

    ” 拜托啦,吊堂,說完,那位勝海舟行了個禮。

     “三天後,我會要他直接過來。

    你可以在那之前……想想法子嗎?” 令幕府落幕的男子最後這麼說。

     主人還沒回答,勝已經站了起來。

    一站起來,身形顯得更加懾人。

    他并不高,也并非熊腰虎背,隻是個清瘦的老人家,卻給人一種壓迫感。

    姿勢也很英挺。

     這就是所謂的……大人物吧。

     我忍不住行了個最敬禮,沒辦法,我是小人物。

     “拜托你了。

    ” 勝恭敬地說,回身轉向門口。

    走到還是一樣僵在那裡的撓身邊時,前海軍閣下再次回頭說: “我來過的事,要保密啊。

    ” 勝離去以後,我呆了好半晌。

     “真是個—” 主人的聲音引得我回頭。

    仔細一看,撓也一副累癱了的模樣。

     “不容分說的老人家。

    我可沒說我答應了。

    ” 口氣就像在大呼吃不消。

     “您與勝先生是……” “哦,勝先生的劍道師父,與我的禅道師父同門。

    ” 很遠的緣分,主人說,但别說遠了,我完全無法理解是什麼關系。

     後來撓端茶過來,我将偶遇矢作劍之進的來龍去脈告訴老闆。

     勝好像嫌這家店的茶太溫,拒絕說不要。

     主人不知為何顯得很愉快,要撓從二樓拿下幾本《哲學館講義錄》。

     他說“我挑了幾本不錯的”,從這口氣來看,他果然全部都有。

     我也覺得這人實際上心眼很壞。

     我買下老闆推薦的那幾本。

    我就是來買這些的,應該感到滿足才對,卻有一種被強迫推銷的感覺。

     回到住處,我讀起來。

     入夏以後,我讀的全是新文體的小說,因此一開始覺得字句拗口,滞礙難行,但沒多久便整個沉迷其中了。

     遺憾的是,關于哲學的知識毫無增長,仍舊是一頭霧水。

     不過妖怪學很有趣。

    看到一直覺得是迷信的事,被一語斷定就是迷信,大快人心;而從未認為是迷信的事,被一口咬定是迷信,教人豁然開朗。

     隔天,我從醒來之後就一直讀書,直到困倦。

     再隔天也從早讀到晚,在晚飯前讀完了。

     那天晚上,我無法合眼。

     忍不住胡思亂想。

    至于我在想些什麼,隻能說是胡思亂想,簡而言之,隻是漫無邊際地想些無謂的事情。

    雖然我努力要有條有理、邏輯分明地思考;但問題是,我根本沒有什麼非思考不可的事。

     我隻是想要裝出一副在思考的樣子罷了。

    最後我被睡魔侵襲,覺得好像想到了不遜于井上圓了的某些驚人念頭,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昨晚的天啟早已忘得一幹二淨。

     我根本什麼也沒想到。

     但還是暫時陷入變聰明的錯覺。

    隻是讀了幾本書,不可能一下子就變聰明。

    到了午後,我已經恢複平日那個窩囊廢的自己,心想哪有那麼美的事。

     這時…… 我想起來了。

     勝海舟說三天後——已是三天前的事了。

     也就是說,今天井上圓了會去吊堂吧。

     我急忙穿戴整齊,前往吊堂。

     去了也不能怎麼樣,也想不到非去不可的理由。

    我不經大腦地離家,邊走邊整理思緒,總算發現自己是想會會井上圓了這名人物。

    令矢作劍之進心醉、令勝海舟青睐有加,授課内容讓愚者錯覺自己變聰明的這名人物,我想見識他的廬山真面目。

     我愈走愈快,變成小跑步,最後跑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何時會來,就算焦急也沒用,但我就是覺得會趕不上。

     我氣喘籲籲,沒打招呼也沒敲門就沖了進去,店裡一如往常,毫無二緻。

    主人和小夥計都在裡面的櫃台,兩人好像在喝茶。

     “咦,高遠先生,怎麼了?” “……怎麼了,這麼悠閑?今天不是,呃……” “哈哈。

    ” 您是來看井上老師的呢,主人說。

     好像被看透了。

     “喂喂喂,那是什麼話?不過,我也不是全無興趣,所以也不能否認……” 有點不甘心。

     “不,今天我是客人。

    上次你推銷的講義錄,我全部讀完了。

    我想看看其他的,所以上門來買了。

    ” “咦,這口氣聽起來怎麼像是我強迫您買的?……如果是這樣,真是抱歉。

    請把書送還回來,我願意以原價購回。

    ” “别這麼壞心眼,好嗎?我都已經讀完了,退回來買别的,豈不是把這兒當成租書店了嗎?倒是老闆,安房守大人的委托,你已經想出法子了嗎?看你在這兒悠哉地喝茶,是萬無一失喽?” 或者……圓了已經來過了? 我無所準備,主人說。

     “但人家委托你了吧?” “是的。

    但這裡是書店,不管是哪位上門,委托我什麼,這裡都隻有書,所以我隻會賣書。

    ” 主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是這樣說沒錯啦。

    ” “其他能提供的,頂多隻有茶水,但勝先生說那茶水太溫,所以我正在要撓泡茶,看看是不是真的不夠熱。

    ” “茶是溫的嗎?” “是溫的,而且難喝。

    一想到小店向來端出這種茶水招待客人,我真是覺得愧對佛祖。

    ” 小的不覺得有那麼溫啊,撓說。

    我已經喝過幾次了,但從來沒在意過。

     不管怎麼樣,總之我似乎是被糊弄過去了。

     “圓了先生應該再過十幾分鐘就會光臨了。

    高遠先生當然可以自便,但對方也是客人,還請您務必謹言慎行,切勿失禮。

    ” “這我明白。

    ” 雖然這麼回答,但也覺得自己好像被怠慢了。

    雖然我早就知道這裡的主人,借口對他是行不通的。

     就算隐瞞或打馬虎眼也沒用。

    我隻是在好奇心驅使下,隻因為這樣,明明沒事,卻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這才是真相,那麼我跟那些追着娘義太夫跑的堂折連也沒什麼兩樣。

    既然如此,主人會怕我在一旁吆喝着“怎麼樣怎麼樣”,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麼一想,真教人沮喪。

     我無所事事着,過了十分鐘左右,真的就有人敲門了。

     看來準時這件事是真的。

     撓就像迫不及待似的打開門。

     “請問這裡是書樓吊堂嗎?赤坂的勝老師介紹我來,敝姓井上。

    ” 是的,恭候大駕已久,主人回答。

    他也沒有出迎,而是坐在櫃台。

     “我聽說這裡是一家書鋪……?” 是書店沒錯,請進請進,撓說。

    一臉訝異地走進來的,是個異常正經八百的人物。

     黑色西裝上系着條紋領帶,手上拿着拐杖和帽子。

    發質看似相當堅硬的頭發理得短短的,優美的胡須也打理得非常整潔。

     眼睛東張西望,嘴唇緊抿下垂。

    表情相當僵硬,但看不出不悅的樣子。

    不僅并非不悅,甚至有種可親之感,也許是那雙逗趣大眼的緣故。

     他在緊張吧。

     圓了一進來,左右張望,然後仰望挑高的屋頂,接着“籲”地深深歎了一口氣。

     “這……” 他再一次環顧。

     “太驚人了。

    ” 初次來訪這裡的人,全都會不約而同地做出這樣的反應。

    不會有其他感想。

    驚訝,顧盼,佩服,這才是正常反應。

     然而圓了那雙大眼很快就閃閃發亮,走到書架旁邊物色起來。

     嘴裡還念念有詞。

     移動得很慢,但眼睛劇烈地上下移動。

    是在看書名。

    他偶爾停步,把臉湊上去,以聽不見的音量說些什麼。

    本以為他會就這樣一路走到盡頭,沒想到圓了前進了一間距離左右,又快步折回入口處。

    我在一旁觀看他接下來會怎麼做,隻見他的臉換了個角度,又重複相同的行為。

     他是在一絲不苟地确認每一層書架。

    我忍不住好奇他接下來會怎麼樣。

     他又在同樣的地方停步折返,這回略為垂着頭前進。

    是連一本書都不願意放過的态度。

    但是要确認這家店所有的藏書,是不可能的事吧。

    難道他真的想這麼做?如果不是,他又打算怎麼樣……? 注意到的時候,我竟在心中問着怎麼樣怎麼樣,跟娘義太夫教徒一樣。

    雖然即使同樣喊着“怎麼樣怎麼樣”,意思也不同,但我有些了解那種感覺了。

     整整确認過一間距離、上下五層份的書籍後,圓了站直身子,轉向主人。

     “太了不起了。

    ” 不敢當,主人說。

     “我也生活在書堆裡,并且不分公私,見過許多文庫、書庫之類。

    大學也有許多藏書,但這是我第一次目睹如此大量的書籍。

    真虧您能搜集到數量如此龐大的書。

    ” “這些是商品。

    ” “我聽說了。

    勝老師說,這裡一定有幫得上我的書,要我務必過來見識見識。

    我想一定有吧,但是這些……” 我不能買,圓了說,眉頭深鎖。

     “咦?” 主人無聲無息地站起來。

     “您不中意這些書嗎?” 相反,圓了回答。

     “我非常中意,但我不能買。

    理由有兩點。

    第一點,要閱覽這麼多的書籍,從中挑選出必要的作品,是不可能的事。

    當然,若是有時間,也并非辦不到,但是要在短時間内完成,是不可能的。

    如果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須花上好幾天。

    實際上光是這一區,就有六本我想要的書。

    但也許再裡面會有我更想要的。

    即使找到了,也許還有再更想要的。

    在我沒有看到的地方,有我需要的書,這樣的可能性永遠存在,不是嗎?” 沒有盡頭,圓了說: “話又說回來,也不能看到想要的就買。

    若問為什麼,因為我沒有足夠的資金買下所有需要的書。

    即使在現階段便停止挑選,也形同已經需要購入六本。

    但光是這一區就有六本,假設比例相同,根據計算,在這個高度以下,從這面牆的這一邊到那一邊,應該就有九十本我想要的書。

    ” 圓了以拐杖前端指示說: “并且,對面書架也有相同比例的書。

    這樣就有一百八十本了。

    這上面還有書架,而且看來還有二樓、三樓。

    入口左右也有書架,台上還有平放的書,老闆所在的櫃台後方也是書架吧。

    我不清楚這棟建築物的構造,因此無法說出正确的數字,但計算起來,預估會購入的冊數應該不下兩三百才對。

    我沒辦法連價錢都知道,所以無法計算出總額,但不管怎麼便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憑我的财力是支付不起的。

    這麼一來,更是必須精挑細選才能購買了。

    而要精挑細選……” 就必須先找出所有想要的書,圓了說: “全部讀過,為挑選出來的書排名,從順位高的開始,在預算許可的範圍内購入,是最符合效率的。

    但如此一來,又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了。

    要全部閱覽,挑選出必要的書,短時間是不可能做到的,這是第一個理由。

    第二個理由是……” 圓了說着,抽出一本書。

     “這本黑格爾的EnzyklopadiederphilosophischenWissenschaften三部曲第一部——《小邏輯》,我手上沒有,接下來的兩冊我有,我隻想要它的第一本。

    但如果我買了它……這裡就隻剩下第二部的《自然哲學》與第三部的《精神哲學》了。

    ” 這有什麼問題嗎?主人問。

     “不行的,這本書不是随處都有。

    想要它的人,當然會想從第一部開始讀。

    碰巧隻想要第二部,或是隻中意第三部的人陸續來到這裡的概率非常低。

    ” “嗯,确實是難以想象。

    ” “既然如此,我最好不要買這本書。

    ” “井上先生不是也想要它嗎?” “我雖然沒有這本書,但知道内容。

    因此我擁有它,意義并不大,隻是可以重溫而已。

    為了深刻理解、詳加考察,再讀、三讀很有意義,但如果有人想要全新解讀這本書,我不應該加以阻礙。

    能夠多一個人讀它,也等于是造福這個國家。

    ” 圓了端正姿勢,說: “恕我苦口婆心提出建議。

    我認為這些藏書不要販賣,而是出借比較好。

    如此齊全的藏書,卻拆散賣掉,實在太可惜了。

    應該制作目錄,以低廉的價格出租……” “很遺憾。

    ” 主人打斷圓了的話。

     “那樣成不了供養。

    ” “供養……?” “是的,我并非販賣信息,而是販賣書籍。

    因此如果隻是想讀,隻想知道内容,我可以免費出借。

    ” “免費……?” “當然。

    我賣的是書,而非書的内容。

    對于隻讀一次就不需要的人來說,那本書就沒有了作為書的價值,既然如此,強賣給那樣的人,我認為以做生意來說,有欠道義。

    再說,如果是真正想要的書,應該會買下吧。

    大部分的客人皆是如此,有人辛苦籌錢,也有人講價。

    遇到了自己真正在尋找的書的那些客人,是可以從他的态度和表情上看出來的。

    那些人會因為無論如何都想要,努力思考要怎麼樣才能得到。

    由那樣的人買下,書才能作為書,真正成佛。

    ” “成佛……” 當然,這是比喻,主人說: “成佛隻是一種權宜說法。

    即使是人,也不可能成佛吧。

    無論是通過修行還是戒齋,人都無法變成如佛像、佛畫裡頭的樣貌。

    人不會飄浮在半空中,也不會坐上蓮華座。

    這一切都是比喻。

    佛性普遍存在于人之中,問題隻在于能否發現。

    ” 您說的沒錯,圓了說: “作為一個人,達成圓滿的生命,才叫作成佛。

    那麼用人來比喻書的話,達成書原本的任務、達成書的存在意義,就是書的成佛。

    ” “老闆。

    ” 圓了苦惱地蹙眉,大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恕我冒昧請教……您是何許人物?” 一介書商,吊堂回答。

     “您看起來不像做出版的。

    ” “我是個隻賣書的舊書商。

    我尚未拜聽過井上先生的課程,但我已全部拜讀過您的《哲學館講義錄》。

    我現在已經還俗,但原本是一名僧侶。

    身為釋尊的末弟子,您的講義錄發人省思。

    ” “原來您曾是僧侶?” “我在叡山得度,轉到臨濟的寺院,得到良師,後來被交付一寺,但受到廢佛毀釋運動波及,因而廢寺,出于一些想法而還俗了。

    後來就成了民間愛好者,現在隻是個賣書的。

    ” “讓您還俗的想法是……?” “我認為或許也有出家人無法識得的境涯。

    ” “那是什麼樣的境涯?” “在寺院學到的,僅有佛道。

    佛道以外的知識,即便是真理,仍是外道之學。

    在寺院裡學不到——我如此誤解了。

    ” “哦?” “就是身陷如此魔境,我才會從出家出家了,因此我并不認為自己還俗了。

    然而,事物背面的背面即表面,因此仍無異于還俗。

    身為佛家,卻習儒學、識老莊、修國學、知他國思想、鑽研理學政學……這是自不量力的大志。

    如今回想,着實膚淺。

    想都不必想,連佛道的修行都不到家,從未大徹大悟的半跏[120]之人,豈可能習得他學至理,回過神時,隻是四處淺嘗……” 最終…… 就是個賣書的,吊堂說。

     我有些感佩。

     自從頻繁光顧這裡後,已經超過半年了,但我從未聽過主人的生平。

    不過即使是他的這番話,是否真實也很可疑。

     “隻是個賣書的,非常好啊。

    ” 圓了微笑: “雖然想想佛教界的現狀,也會希望你仍是個僧人。

    ” “您過譽了,我這樣的……” “不,我和你也是相同的境遇。

    原本我就像個學僧,但最後踏入哲學,東看看西看看,攬下太多力不能及的事物,連老家的寺院也沒有繼承。

    ” “您是出于何種理由?” “因為我認為即使我繼承了越後的一間寺院,也不能帶來任何改變。

    不管我在越後如何潛心修行,這個國家也不會改變,如果全日本的寺院都滅絕了,即使老家寺院獨留,也不能怎麼樣。

    ” 我有所耳聞,主人說着,表達禮數似的行禮。

     “但是……我和井上先生應是大相徑庭。

    ” “是嗎?” “井上先生求知而達理,并以此理教化衆生。

    您以理剖析此世,通過宣理,來引導世人。

    井上先生的的确确是現代明治的啟蒙家。

    而我則是一無所得,仍為了追尋自己的一本書而迷惘。

    ” “自己的一本書?” 一本書,主人複述。

     “無法尋得那一本,在過程中追尋而累積的書,成了此樓。

    每一本都是給了我無可取代的歡喜的重要書籍,沒有任何一本是讀過而無用的書。

    ” 世上沒有無用之書,主人說: “隻有糟蹋書籍的人。

    但即使如此,這些書仍然不是我的那一本。

    若是留在我手中,隻會變成死藏,因此我在尋找原本應該擁有它們的人。

    說起來,我是以近似贖罪的心态在賣書。

    ” “這還真是……” “是的,我并非為了世人,而是為了書而開這家店的。

    另一方面,井上先生則是為了世人而開設哲學館。

    相對于井上先生面對現世,我……” 眼中隻有書,主人說,離開櫃台,來到圓了面前。

     “若是能為井上先上效勞,這些書也得償所願吧。

    無論何事,都請盡管吩咐。

    ” “不。

    ” 圓了張開五指,就像在阻止什麼。

     “若是這樣,我更沒有資格買這家店的書了。

    ” “沒有資格?” “也就是說,我不配擔任此樓裡的書本的主人。

    這裡的書,每一本……” 都是某人的一本,圓了說。

     “原來如此。

    ” 主人幹脆地罷休了。

     “再說,老闆,我沒有什麼錢。

    經營學舍意外地困難。

    也無法豁達地把它當成不是賣東西,而是販賣知識。

    即使打定這個主意,也會有人說在這時代,即使沒有學識,一樣能夠存活。

    确實是這樣沒錯。

    不知道哲理,照樣能經營豆腐店,也能當工匠。

    無法賺錢的學問,就跟消遣沒兩樣,學問就讓學者自己去鑽研吧,許多人都這麼想。

    實際上即使有心向學,經濟上若不寬裕,也無法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