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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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在我的生命裡,能愛上一個愛我的人。

    ” 好一份意義非凡、驚天動地的愛情宣言。

     拉斯穆斯一再對父母保證,不用大費周章到車站迎接他,他一再告訴父母,自己沒帶多少行李,不需要幫忙。

    他勸歸勸,其實還是心裡有數,這次回家,他們十之八九會親自到車站迎接的。

     不僅如此,他們還會開車到火車站,這樣他就不用在大雪中拖着行李,蹒跚踉跄地前行。

     哈拉德與莎拉都跟工作單位請了假,專程到火車站迎接兒子。

    兩人緊張萬分,努力忍耐着期待與雀躍之情,甚至看起來有些莊重嚴肅。

     火車都還沒進站,兩人卻趕了個大早,站在月台上等候,活像準備迎接重要來賓的接待團。

    哈拉德忍俊不禁,開起玩笑來。

     “呵,你瞧,我們都把帽子拿在手上,恭候國王大駕光臨呢!”他邊說邊笑。

     莎拉倒是搞不懂哈拉德的笑點到底在哪裡。

    現在這個場面,有什麼好笑的? “可别告訴我,你早上為了趕着出門接拉斯穆斯,都忘了洗頭發喔!” 哈拉德繼續調侃她,從旁輕輕推了她一下,言行之間充滿親昵。

     莎拉哼了一聲。

     哈拉德講這些廢話,她可不買賬。

     事實擺在眼前:她為了拉斯穆斯特地洗了頭發,特地做了他最喜歡的飯菜。

    根據她的說法,他最喜歡富有異國情調的咖喱肉片、椰子香蕉,簡直是印度菜肴雜燴還是什麼的。

    她特地在幾天前就将他的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還命令哈拉德到公賣局買來西班牙醇酒。

    從昨晚到今天早上,她始終坐立難安,老是沒來由地發脾氣。

    誰都知道,她實在是太緊張、太期待了。

     莎拉凝神注視朝着遠方延伸的鐵軌。

     她心想,隻要閉上眼睛,從1默數到30,就會看到火車進站了。

    她真的閉上了眼睛,開始默數,但才數到16就已經失去耐心,重新睜開雙眼,惱怒地凝視向遠方延伸的鐵軌,看看是否已有火車進站的迹象。

     這是人之常情。

     9月,他們就在車站與拉斯穆斯道别,當時他即将啟程前往斯德哥爾摩上大學。

    從那之後,他們就再沒見過他。

     聖誕佳節,他竟然不想回家,甯可與那些所謂的朋友一起過節。

    他居然在斯德哥爾摩這座鬼見愁的大城市裡認識了“新朋友”,他們當然樂觀其成,真正令他們氣惱不已的是,他竟選擇抛棄他們,選擇徹底脫離他們的掌握。

    而他們還當他是小寶貝,他是他們的唯一,也是他們的一切。

     現在已是新年,進入2月,他在即将滿20歲時才想到要回家,與他們團聚。

     他們終于能像對待孩子一樣悉心照顧他,好好慶祝屬于他的大日子。

    老天爺,他終于邁入20歲大關,歲月真是不饒人啊! 一切仿佛還是昨天的事。

     昨天,他還站在客廳窗前,額頭緊緊貼着玻璃。

    昨天,他還完全屬于他們。

     莎拉不耐煩地跺腳,向車站大鐘投以匆匆一瞥。

    時鐘清楚地顯示火車老早就該進站了。

    不過車站内沒有任何關于列車晚點的消息,所以他們隻有繼續耐心等待。

     哈拉德也和她一樣緊張不安。

    他站着,來回踱步,不時地還踉跄一下。

    他隻有在緊張、感受到壓力時才會這樣。

     火車終于進站,拉斯穆斯下了車。

    起先,他們完全認不出他來。

    他變了好多,簡直成了另一個人。

     旅居在斯德哥爾摩的這些日子,他變得相當怪異。

    染色的頭發,飄逸的劉海兒,親手縫制的衣物都讓他看起來像個……怪人。

     從某種角度來看,他确實變得比較有男人味了。

    清爽的小平頭無形中凸顯出顴骨與下巴的線條,他身穿平常的牛仔褲,老舊的軍用雨衣下套着一件相當厚實的羊毛衫,腳上穿着松垮垮的籃球鞋與藍綠色襪子。

     其實,他們完全有理由為這些改變感到高興不已,甚至感激涕零。

    但不知怎的,面對改頭換面的兒子,他們卻感到無比害羞。

     他已經變成另一個人了。

    某種意義上就像是個陌生人。

     最後,莎拉還是湊上前,踮起腳尖擁抱他。

    哈拉德隻能走上前,嘴裡咕哝着火車怎麼沒準時到站,然後和兒子握握手。

     駕車返家的途中,情況明顯有些不太對勁。

    本來應該是歡欣鼓舞的氣氛,卻變得有些尴尬。

     不管莎拉如何連珠炮般地抛出一堆問題,如何絞盡腦汁想開啟話題,拉斯穆斯的回答都簡短到令人生氣,有時甚至對問題充耳不聞。

     最後,三個人都一聲不吭,怏怏不樂。

    其實他們分開了這麼久,應該什麼都可以聊的——是的,什麼都可以聊! 結果他們竟然完全找不到話題。

     拉斯穆斯甚至看起來并不太樂意見到他們。

     大部分時間,他隻是面帶不滿地從窗戶向外望。

    總算到家時,哈拉德将汽車熄火,引擎發出一聲歎息後安靜下來;拉斯穆斯也跟着歎了一口氣,深呼吸,然後才打開車門,爬出車外。

     此時正是2月,凜冽的嚴冬依舊肆虐,從火車站開回家的這段路上,天色就已全暗了。

     閃亮的明月映照在覆蓋着白雪的庭園裡,但見一片皎潔銀白。

     曬衣架、秋千、緊鄰着籬笆的鐵門,一切都被霜雪所籠罩,在月色映照下銀光閃爍。

    寒冷的空氣無情地啃噬着裸露于外、毫無衣物保護的臉龐。

    拉斯穆斯雙手抱胸,每呼出一口氣,白色的霧就像冰柱般從嘴裡噴出。

    他大步走向大門。

     門被鎖住了。

    他站在門口,一面跺腳以維持住單薄籃球鞋裡的一點熱氣,一面轉過身來,不耐煩地看着父母,等着他們趕過來開門。

     “你怎麼把門鎖起來了?”莎拉對着哈拉德吼着,仿佛他犯了天大的錯。

     “我當然要鎖門啦!”哈拉德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我們每次出門不都應該鎖門的嗎?怎麼啦,拉斯穆斯沒帶鑰匙嗎?” 兩人轉身面向兒子,面帶責難之色。

     “你沒帶鑰匙嗎?” 拉斯穆斯一臉漠然,像受到冒犯似的。

     “我為什麼要帶鑰匙?” 莎拉想要反駁。

     “哦,我隻是想知道而已!沒事,沒事!”随後她整個人又靜默下來。

     哈拉德喃喃自語,聽不懂他到底在碎碎念什麼。

    兩人不約而同地掏出自己的鑰匙,莎拉用力把哈拉德從門口擠開,然後開門。

     拉斯穆斯急匆匆走進屋,仿佛在進行臨檢,嚴厲地掃視整棟屋子,打開大大小小的門,走進每一個房間察看。

    莎拉如影随形地跟在後面。

     他到底想看什麼?他難道希望他們将整棟房子重新粉刷過,将所有牆壁拆掉重建嗎?他期望整棟房子會跟以前不一樣嗎? 整棟房子就跟以前一模一樣,他最好了解這一點。

     一切,包括他的房間在内,全都保持原樣。

    這一點,他總該感到高興吧? 對,就跟以前一樣! 但他看起來相當不滿意,皺着眉頭,雙手抱在胸前,咕哝個沒完。

     然後,他走到客廳窗前向外望着,繼續咕哝。

     在房間内來回踱步,然後,繼續咕哝。

     哈拉德和莎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生怕會出什麼事。

     最後拉斯穆斯說,他坐了大半天火車,很疲倦,想在晚餐前睡一會兒。

    然後他便走回房間,将門關上。

     哈拉德與莎拉就這樣被擋在外面。

    兩人失望不已,面面相觑。

     完全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原則上,拉斯穆斯這次會在家待上一個星期。

    最初幾天,他足不出戶,甚至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隻是躺在床上,用随身聽聽音樂,兩眼呆滞地望着天花闆。

     莎拉對拉斯穆斯回家的第一頓晚餐寄予厚望,用心地準備了大餐,卻相當不成功。

    拉斯穆斯隻随便吃了幾口飯就不吃了,甚至一句話都沒說。

     他一天到晚都在喝酒,一喝就是好幾杯,速度之快,令人憂心。

    莎拉以前可從沒看過他喝成這樣。

    她盡可能不多說些什麼,但看到拉斯穆斯這樣喝酒,還是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巴,這真是太觸目驚心了。

     “奇怪,他怎麼一點都不高興?”莎拉失望地嗫嚅着。

    晚餐後,她和哈拉德一起整理廚房,讨論着。

    她的聲音細如蚊蚋,不想被拉斯穆斯聽見。

    那孩子一吃完飯就閃進自己的房間了。

     “還喝酒喝成那樣。

    我的天!” “這沒那麼嚴重吧?”哈拉德試着安慰她,“三個人分掉一瓶酒,沒什麼好擔心的啦。

    ” “你胡說些什麼!我才倒了一次酒,而且連一杯都不到!”莎拉瞪了哈拉德一眼,然後用力地擦拭着餐桌。

     拉斯穆斯住在家裡的這一個星期,哈拉德和莎拉白天還是照常上班。

    回家後,他們與兒子共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