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傳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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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魂底力量所愛的,在過去,現在,将來,永遠是美的,這便是真理。

    ” 真理,是在他兄弟死後一切都毀滅了的時候所僅存的東西。

    真理,是他生命底中樞,是大海中的岩石。

    …… 但不久之後,“殘酷的真理”于他已不夠了。

    愛占奪了它的地位。

    這是他童年時代底活潑的泉源,“他的心魂底自然的境界。

    ”一八八○年發生精神錯亂時,他絕未舍棄真理,他把它導向愛底境界。

     愛是“力底基礎”。

    愛是“生存底意義”,唯一的意義,當然,美亦是的。

    愛是由生活磨煉成熟後的托爾斯泰底精髓,是《戰争與和平》《答神聖宗教會議書》底作者底生命底精髓。

     愛深入于真理這一點,成為他在中年所寫的傑作底獨有的價值,他的寫實主義所以和弗洛貝(Flaubert)式的寫實主義有别者亦為此。

    弗洛貝竭力要不愛他書中的人物。

    故無論這種态度是如何偉大,它總缺少光明底存在!太陽底光明全然不夠,必須要有心底光明。

    托爾斯泰底寫實主義現身在每個生靈底内部,且用他們的目光去觀察他們時,在最下賤的人中,他亦會找到愛他的理由,使我們感到這惡人與我們中間亦有兄弟般的情誼聯系着。

    由了愛,他參透生命底根源。

     但這種博愛的聯系是難于維持的。

    有時候,人生底現象與痛苦是那麼悲慘,對于我們的愛顯得是一種打擊,那時,為了拯救這愛,拯救這信念,我們不得不把它超臨人世之上,以至它有和人世脫離一切關系的危險。

    而那秉有看到真理,且絕對不能不看到真理的這美妙而又可畏的天賦的人,将怎麼辦呢?托爾斯泰最後數年中,銳利的慧眼看到現實底殘酷,熱烈的心永遠期待着鍛煉着愛,他為了心與目底不斷的矛盾所感到的痛苦,誰又能說出來呢? 我們大家都體驗過這悲劇的争鬥。

    我們屢次陷入或不忍睹,或痛恨的輪回中!一個藝術家,——一個名副其實的藝術家,一個認識文字底美妙而又可怕的力量的作家,——在寫出某項某項真理的時候,感得為慘痛的情緒所拗苦:此種情形何可勝數!在現代的謊言中,在文明底謊言中,這健全而嚴重的真理,有如我們賴以呼吸的空氣一般需要……而我們發現這空氣,為多少肺所不能忍受,多少為文明所磨成,或隻為他們心地底慈悲而變成怯弱的人所不堪忍受!這使人駭而卻走的真理,我們可毫不顧慮這些弱者而在他們眼前暴露麼?有沒有在高處如托爾斯泰所說的一般,一種“導向愛的”真理?——可是什麼?我們能不能容忍以令人安慰的謊言去欺騙人,如PeerGynt把他的童話來麻醉他的垂死的母親?……社會永遠處在這兩條路底中間:真理,或愛。

    它通常的解決,往往是把真理與愛兩者一齊犧牲了。

     托爾斯泰從未欺妄過他兩種信心中的任何一種。

    在他成熟期底作品中,愛是真理底火焰。

    在他晚年底作品中,這是一種從高處射下的光明,一道神恩普照底光彩燭照在人生上,可是不複與人生融合了。

    我們在《複活》中看到信仰統治着現實,但仍站在現實之外。

    托爾斯泰所描寫的人物,每當他隔别觀察他們的面目時,顯得是弱的,無用的,但一等到他以抽象的方式,加以思索時,這些人物立刻具有神明般的聖潔了。

    ——在他日常生活中,和他的藝術同樣有這種矛盾的表現,而且更為殘酷的。

    他雖然知道愛所支使他的任務,他的行動卻總不一緻;他不依了神而生活,他依了世俗而生活。

    即是愛,到哪裡去抓握它呢?在它不同的面目與矛盾的系統中如何加以辨别?是他的家庭之愛,抑是全人類之愛?……直到最後一天,他還是在這兩者中間彷徨。

     如何解決?——他不知道。

    讓那些驕傲的知識分子去輕蔑地批判他罷。

    當然,他們找到了解決方法,找到了真理,他們具有确信。

    在這些人看來,托爾斯泰是一個弱者,一個感傷的人,不足為訓的。

    無疑的,他不是一個他們所能追随的榜樣:他們沒有相當的生命力。

    托爾斯泰不屬于富有虛榮心的優秀階級,他亦不屬于任何教派,——他既非僞善者,亦非如他所稱謂的猶太僧侶。

    他是自由基督徒中最高的一個典型,他的一生都在傾向于一個愈趨愈遠的理想。

     托爾斯泰并不向那些思想上的特權者說話,他隻說給普通人聽。

    —— 他是我們的良知。

    他說出我們這些普通人所共有的思想,為我們不敢在自己心中加以正視的。

    而他之于我們,亦非一個驕傲的大師,如那些坐在他們的藝術與智慧底寶座上,威臨着人類的高傲的天才一般。

    他是——如他在信中自稱的,那個在一切名稱中最美,最甜蜜的一個,——“我們的弟兄。

    ” 一九一一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