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群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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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真是躍然紙上,但是雄鷹戈加,鬥士戈加,卻躲躲藏藏,回避着這個癡情的姑娘,他糟蹋了人家,雖然以贍養費的形式付了一筆錢,但到底還是滑腳溜走了。

    “去你的吧,戈加!但我呢,我呢!……也是好樣兒的!什麼好樣兒啊!也真是的!真要命啊!你也是自作自受,糊塗姑娘!也是自作自受!”艾麗雅把本子往爐子後面一丢,把雙手在運動褲上擦着,大聲叫了起來。

    “庸俗啊!多麼庸俗啊!天哪!到哪兒能躲開它呢?在大森林裡,在冰天雪地裡它還來糾纏不清!也真是的!真要命啊!真要命啊!” 艾麗雅羞愧得無地自容,就想盡快做點什麼事,轉移一下注意力,借此忘掉這一切,她用雙手捂着臉頰,身子向兩邊搖晃着,不覺翻來覆去地說着: “善心的人哪!善心的人哪!” 最後她清醒過來,就着忙了:阿基姆該回來了。

    她披了一件衣服就跑出小屋來到門外。

    這世界一片靜谧、冷峭、原始混沌般的純潔!這個遼闊無垠的世界,誰也不可能在一時之間把它糟蹋,玷污,随意擺布,而人卻會意志沮喪,精神萎靡,特别是女人……“這‘老哥’在哪兒?他倒不慌不忙。

    ” 艾麗雅回到木屋裡,生旺了爐火,把鍋子和水壺放到那墜彎的爐面上。

    心頭的不愉快并不是一下子、刹那間就消失的,但是情緒襲來時的那股勁兒已經過去了,姑娘好像又恢複了常态,回到了平凡的大森林日常生活中來了。

    她隐隐約約地期望着:“但願永遠能住在這兒,不慌不忙、安安靜靜地織着帽子,等待屋主人從嚴寒冰凍裡闖回家來,把風幹得發出清脆聲響的木柴扔到火爐旁,帶着神秘的笑容說道:‘瞧,我給你帶什麼東西來了!’說着就撒出一把凍稠李,或是把哪裡弄來的一片經冬未凋、色澤猶存的樹葉貼到她的臉頰上,或者往她手裡塞進一個結實飽滿的雪松果,有時候,送她一根樹枝,形狀彎曲得像一隻什麼小野獸,上面的木瘤正好像幾隻蹄子。

    ”艾麗雅也趨附時尚,在莫斯科和南方的公園裡搜集過形狀古怪的樹枝樹葉之類,但這些東西和阿基姆搞到的那些比起來簡直是算不了什麼!這也不奇怪,幾乎整個圖魯漢斯克原始森林都在阿基姆掌握之中。

     阿基姆還沒有回來,不安的心情驅走了翻騰在她腦子裡的種種念頭。

    她想吃東西了,但是她忍着,往爐子裡不斷地加柴禾,湯鍋在爐子上沸滾着,水壺靠着爐子的煙囪,不斷從壺嘴裡冒氣。

    她已經習慣于經常和阿基姆在一起,哪怕在思想裡也是這樣,她好像變野了,周身長滿了青苔,已經和過去的生活不再相通,失去了和人交往的習慣,唉,你這個自私的姑娘,自私的人啊!已經把自己的父母都忘記了,忘記了上帝要你尊敬和記着的人!阿基姆,又是這個阿基姆,像鋤草一樣驅走了她腦子裡的雜念,把她引回到了這日常生活的圈子裡。

     當艾麗雅把阿基姆這一頭像荊棘叢生的小林子似的頭發理幹淨,而阿基姆正不太信任地撫摩着自己感覺一輕的頭頂的時候,她忍不住逗着他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實在剪得太短了,差不多和小孩的光頭一樣,她笑得那麼厲害,以緻喉嚨裡喘不過氣來,嗆得聲音都嘶啞了。

    他輕輕扶住艾麗雅,反複地說着:“别淘氣了!别胡鬧了!瘋姑娘!”阿基姆喂她喝了一口熱茶,等她這陣咳嗽過去,短促地歎了一口氣: “唉,丫頭,你啊,小丫頭!你倒是在這兒哈哈大笑,你的爹媽說不定急得快發瘋了呢!這是開玩笑嗎?就一個獨生女兒,還丢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歎息聲甚至好像在胸中回蕩。

    “各地方冬天都來臨了,在俄羅斯也是這樣。

    還以為你出事了,想啊,哭啊!……”他把兩個字連在一起讀,結果成了一個字——“爹媽”。

    艾麗雅心想,說不定她也會因禍得福,這場災難會使她一家人破鏡重圓,但願從此能長久團聚……生活真是難以捉摸!原本是想來找爸爸,散散心,到考察隊裡來待一陣子,見識見識新鮮事兒,誰料到,出了這樣的事情!…… 艾麗雅總是走運,不是碰上性格獨特的人,至少也會碰上一些古怪的人,上帝賜給她的雙親也是這樣性格的人。

    媽媽的性格充滿激情,說起話來沒個完,不修邊幅,還抽煙,總是喜歡助人一臂之力,“搭救”個什麼人。

    爸爸一九四五年的時候從醫院裡出來,媽媽當時還是印刷學院的女大學生,就想把他從流離失所,寒冷和饑餓中“搭救”出來。

    果然“搭救”出來了!媽媽調到函授部,找了一個報紙編輯的工作。

    爸爸這個人懂得感恩,但性格軟弱,在學院畢業以後幫助媽媽完成學業,他在科學機關裡胡亂謀了個差使,由于媽媽的拖累,他差點連論文也沒有寫成。

    但有一次下了決心,掙脫了家務和工作的牽累,就到了野外,留在森林裡工作,直到四年以後才寄來一封不堪卒讀的信,媽媽心不在焉地把這封信忘在廚房的桌子上了。

     當時艾麗雅正處在青春好奇的年齡,她看到了那封信就讀了一遍。

    “我将永遠對你感恩,但是我不能那樣生活。

    在這裡我感到自己是一個有用的人。

    你可以是自由之身,你可以按自己的意願安排自己,希望也能給我這種可能……” 媽媽并沒有揪着自己的頭發哭鬧,也并沒有向黨委會申訴。

    她這時正在一處剛剛組織起來的出版社裡充任總編,這所出版社的房子處在一家小五金商店和一家殡儀館的中間。

    原本說是臨時在這個地方待一待,後來人們把講過的話忘了,于是媽媽直到如今還待在這所窗門正對着殡儀館的房子裡。

    但是這絲毫也沒有使這家新出版社的同仁們感到苦惱。

    媽媽就在那些胡亂釘起來的桌子旁推動着祖國的文學事業,在那裡,編輯如果坐在桌旁,那麼作者就必須存身在桌面上,但媽媽相信,靠她和全體工作人員的努力,這個出版社将出版不單是優秀的,而且是最有戰鬥性的書,這些書,其他的出版社是不肯出版的。

    由于人太擠而且工作不方便,媽媽常常在家看稿。

    一些外省來的和未經任何地方承認的首都的“天才”作家們常常借居她家,晚上睡在行軍床上,那咯吱作響的彈簧能把人的肉鈎下來,媽媽為這些個“天才”們到處奔走。

    幸虧房子的牆壁是老式的,要不然為了這種喧嚣吵鬧人家準會把他們攆出去,房子裡是震耳欲聾的大喊大叫:“必須保衛語言!有些語言簡直把人搞得像驽馬一樣筋疲力盡。

    ”“我們還要鬥争!要打開局面!給點顔色看!……”“不,你聽着,聽着:‘美妙的是在我們身體裡沸騰的酒漿;是美味的面包,它為我們坐進了灼熱的爐膛;還有那使我們受寵若驚,有福消受的女郎!’”“老天爺!寫得出這樣的玩意兒,也可以去死了!……”“還有着哪!喏,‘你别相信,姑娘,你别相信詩人的話,你别把他看作自己的心上人,要害怕詩人的愛你更甚于上帝的震怒……’”“‘詩人的愛你’!能這樣說嗎!為了這樣一個‘生造字’,現今的出版社會把你趕出大門,說你文理不通,玷污詩歌……”“不會哪兒都趕的,親愛的,不會的!”媽媽整個人都籠罩在香煙的煙霧裡,感動地說道。

    有一個經常神不守舍的詩人,有一次,臨走時竟把茶匙當做鋼筆塞進了口袋,他曾經強要媽媽和他一起喝廉價的紅酒,最後是娶了一個文化勞動公園啤酒鋪裡的年輕的售貨女郎,喝啤酒喝得大腹便便,買了一輛“紮波羅熱人”牌小汽車,不再寫詩了,碰到媽媽也“相見不相識”。

     有一次從烏德摩爾提亞自治共和國來了一個名叫卡累巴諾夫的人。

    在烏德摩爾提亞他隻用烏德摩爾提亞語說話和寫作,在莫斯科他隻用俄語說話和寫作。

    他裝作是一個性格溫和,無家可歸的人。

    媽媽當然又要關懷這樣的“孤兒”,對他的一部厚厚的描寫當代先進農村的長篇小說進行“加工提高”,還同意他把戶口報在她家裡。

    最後經過了長時間的交涉扯皮,由于卡累巴諾夫早已到手了全部預支稿費,出版社騎虎難下,小說終于出版,可是小說出版後,這個小說家卻通過法院搶走了媽媽三間住房中的一間房子,因為爸爸把莫斯科的戶口證遺失了,具有文學氣質的媽媽忘了提醒他這件事,也許也不懂辦理戶口證件的手續,然而卡累巴諾夫卻老于此道。

     在和卡累巴諾夫這場糾葛以後,媽媽還沒有來得及在醫院裡恢複過來,卻又發現了一位來自某個港口的更富天才的作者,這個姓普潑柯夫的思想家在一家林業工廠當伐木工。

    他在文學領域裡的所作所為就像在伐木場上一樣,寫作起來就像砍木頭。

    這個怒氣沖沖的伐木工人之所以是難得的作者還因為他得到了艾麗雅的“青睐”。

    她對那些輾轉往來于她那像轉運站一樣的家裡的一幫子作家是連大眼也不瞧的。

    但是她從孩提時候起就已沉湎于這種亂七八糟的文學,勁頭十足地讀那些“罕見的”詩歌,醉心于時髦詩人的名字,能夠權充一個“行家”。

    她對這個可愛的普潑柯夫真是優渥有加,常常在廚房裡款待他。

    而她媽媽在讀普潑柯夫的手稿時,簡直是傾心了。

     “吉洪,您太迷人了!我想您會成為一個有分量的作家的。

    不過您要學習,要學習,您對生活的理解盡管很出色,但還少了點!”“這我難道不明白?等我進了作家協會,我就申請上文學專修班去學習。

    ” 吉洪果真到莫斯科來參加專修班了。

    他既不來電話,也不事先告知一聲,就突然來了,穿着一件夠氣派的羊羔皮領的大衣,戴着毛茸茸的狗皮帽子,他把媽媽和艾麗雅摟在一起,抱了起來,打了個圈兒,然後從皮包裡拿出一塊罕見的上品魚肉,用酒瓶碰着桌子說道:“現在可得好好喝個痛快了!”他搓着雙手又補充了一句:“莫斯科的面包也像火,提神醒腦暖心窩!” 他們坐下,交談起來。

    吉洪大肆吹噓說他讀過多少多少“有頭腦的”書,還說他又生了一個兒子,一切都很好,等等。

     媽媽,媽媽!她現在怎麼樣了?她本來也不是僅僅為了卡累巴諾夫之流而生活和工作的,她也為了她這個女兒耗費過自己的生命,但這個女兒,十足的、該死的糊塗蟲,卻不懂得這一點……也不理解媽媽的一生,她一生乍看起來是那樣亂七八糟,不可收拾,毫無意義,要知道,盡管如此,媽媽關心過的也不隻是卡累巴諾之輩,她也發現過并且“搭救”過“大量的”真才實學之士。

    最主要的她總是在人們中間,而且總是為人們所需要,而當她那過分智力型的女兒讀完十年制以後竟堕入了熾熱的情網的那陣子,媽媽陷入了絕望、悲觀的境地,足不出戶,用憂郁的孤獨來折磨自己,她悲傷而又認真地說道:“孤獨是人的災難,我的親愛的。

    驕傲的孤獨是災難的遊戲,沒有比這種遊戲更卑劣、低下的了!隻有飽食終日,自我欣賞和精神不正常的白癡才會讓自己去做這樣的遊戲。

    ” 說中了,這算是說中了!那時的訓斥現在都應驗了!現在看起來,媽媽完全不是那樣,她的生活,包含着那麼多勞碌和操心的生活,現在罩上了另一種光彩,沒有比媽媽更好的人了,如果上帝保佑,她能回到家裡,她就要從文學院去拿回全部證件,她考上這個學校是因為受了當時時髦潮流的影響——文學家的孩子必定想當文學家,演員的孩子——當演員。

     到那時她會考上的……會考上什麼呢?噢,現在考慮還為時過早,但她一定要去學一門認真的、有用的學科,并且永遠,永遠也不離開媽媽,她将一直守在家裡,做飯,洗衣,收拾房間,不論什麼事情,不論在什麼時候再也不去傷害媽媽的心。

    小木屋的門旁響起了沙沙的腳步聲,吱嘎的開門聲,預先示意的咳嗽聲。

    艾麗雅摸了摸臉,擦了擦眼睛,打開了小木屋的矮門。

    阿基姆一身毛茸茸的打扮,帽子、圍巾、眉毛、臉上每根可以看見的毛發都像長上了一層白苔。

    從這座蓬蓬松松的白草墩裡露出潮濕的眼睫毛,下面閃現着一雙久經風霜的眼睛的細縫,嘴唇凍腫了,氈靴像石塊一樣敲擊着地面,獵人的每個動作裡都可以看出一種難言的疲憊。

     “你為什麼去了那麼久?外面那麼冷!”艾麗雅差一點說了出來,但及時地把話咽了回去,幫獵人松衣服,從罩在靴筒外面的、變重了的褲腿裡脫下氈靴。

     阿基姆赤腳坐在木墩上,筋疲力盡,不再動彈,隔了一會兒才稍稍動了一下身子,歎了一口氣說: “啊,累死了,累死了!”他從小袋子裡掏出四條小江鳕、一隻凍了的松雞、一隻脖子上扣着鐵絲圈的兔子。

    他把松雞和兔子塞到爐子背後的木柴上,把那些回暖了的,在柳條籃子裡開始動彈的小江鳕剖開了,掏去内髒,把魚肝切下來。

     “歇會兒,暖和暖和,我來煮。

    ”艾麗雅自告奮勇道。

    阿基姆默默地把刀遞給她,洗了洗手,坐到爐子旁,抽起煙來。

    鍋子裡的水熱起來了,在水還沒有燒開以前,阿基姆一動也不動地坐着,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沒有點燈,“摸黑”待着,隻有煙頭上的閃亮和飄進下面爐口的灰蒙蒙的香煙的煙霧說明阿基姆沒有睡着。

     “發生什麼事了吧?”艾麗雅碰了碰他那被寒風吹得皮膚粗糙的手,把手掌停在骨節粗大的,凍紅了的手腕處。

     “嚴寒開始了,森林低地的雪已經有膝蓋那樣高,”他說得很緩慢,“如果我們這周出不去,那麼我們直到明年二月恐怕隻能靠熊油馍馍[14]過日子。

    即使我能去搞一隻角鹿,我和羅茲卡能找到熊窩,但是你是個病人,身體虛弱,你需要吃得好點兒,要不然肺結核……鹽,糧食,即使你不像原來那樣用得費,大概也隻夠一個月吃的。

    往後怎麼辦呢?” 爐子上散抛着的鹽粒在劈劈啪啪作響。

    艾麗雅現在可覺得這輕微的爆裂聲是對她浪費的指責,眼下一切是那麼嚴重,以至她對于阿基姆的話的意思都來不及細想,眼前的沉默使她心頭感到沉重。

     “走就走吧,”她故作精神地說了一句,“這星期就這星期。

    越快越好。

    ” “從恩德河到庫列依卡河要兩晝夜路程。

    我在恩德河上走了一下,幾乎全凍上了。

    但是在庫列依卡河上有石灘和急流的地方,周圍全是蒿草,一旦卷了下去,就起不來了。

    我帶着你又不能翻山越嶺,會從山上掉下去,滾下去的,那時就會粉身碎骨。

    ”阿基姆繼續用這種剛剛能聽得見的聲音告誡她,或者說他把自己的猶豫和思考在嘴裡講了出來。

    “如果我們能渡過急流的地方,即使庫列依卡河全凍住了,那麼河中央堆着那麼多冰塊也難免有地方崩裂。

    即使我們走岸邊路,用纖繩拉,爬得過山峰,能通過原始森林,沿着庫列依卡河能到達格拉菲特内依宿營點的話,那兒還會有人嗎?這還是個問題!庫列依卡這一帶我沒有走過。

    那時是乘飛機來的,你知道嗎?……上庫列依卡河口去嗎?但很可能那裡也沒有人了。

    從庫列依卡河口渡過葉尼塞河到庫列依卡城……這可是還有好長一段原始森林要通過!……” “那怎麼辦呢,阿基瑪[15]?” “把魚放進鍋裡去!”阿基姆眼睛也不睜,對着沸騰翻滾的鍋子點了一下頭。

     “噢,看我多粗心!”艾麗雅醒悟過來,趕緊把木碟子裡的魚塊、魚肝、桂皮和一撮幹蔥倒進沸水裡。

     湯水停止翻滾了,小木屋裡重又安靜下來。

    阿基姆在熱屋子裡感到軟綿綿的,四肢松乏,夾在手指中的香煙也熄滅了。

    艾麗雅不敢去驚動他,讓這個屋主人去思索,去決定怎麼辦吧。

    阿基姆驚醒過來,直了直腰,骨節裡咯咯作響,他用手按擦着腰部,像醒來的孩子吮吸奶頭一樣吸了吸煙頭。

    已經吸不着了。

    他把一爿木片伸進爐門裡,點着了煙頭,抽了兩口煙,大聲地,依然神情嚴肅地繼續說着,一面用手指甲把碎木片彈進小爐膛: “另外還有一個方案,那是地質隊的夥伴們設想過的:翻過沿岸的高地,再順着凍土林帶向前,走過五十俄裡就是漢塔伊斯克湖,那裡有伊加爾斯克漁業加工廠的生産隊,那裡有飛機通航,有無線電通訊員。

    即使找不到生産隊,恐怕也會有被褥、衣服、漁網、鹽巴、各種吃的東西留在宿營木棚子裡吧?”他抽了一下鼻子,想從因感冒堵塞的鼻孔裡吸進一點空氣。

    “把魚湯拿下來,可能燒過頭了。

    ‘吃魚可得要講究’,就像漁夫格羅霍塔洛說的那樣。

    ”他甩了一下頭,驅走那些已經淡薄了的、令人怅惘的回憶。

     艾麗雅已經非常淸楚地知道阿基姆在鮑加尼達村特别是在“勇敢”号上的生活經曆,她一下子就捉摸到了這個人心弦上的音響: “吃飽喝足——心滿意足。

    這是東方的一句名言。

    還是來用飯吧,阿基瑪!” “這句話可不錯,吃點東西倒正用得着。

    ” “還要喝一點兒——東方名言說過!”艾麗雅故意試試他,敏捷地從床頭下面拿出藏得比什麼都好的一小瓶酒精。

    “喝吧,散散心!” “不行!”阿基姆瞪圓着眼睛。

     “不能全用在我身上,我無功受祿太過分了!”艾麗雅感覺到獵人氣都透不過來了,聽到他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就堅持着說:“你挨凍受累,喝一點兒,精神會好起來,腦子也會清楚起來,你自己說過……” “要是不清楚還是不會清楚的。

    ” “你說什麼呀!全世界的科學家都證明酒有這種功能,”艾麗雅繼續摧毀着獵人無力的抵抗,“你不喝我就把它往這塊石頭上潑了……” “那就來一點兒吧!”阿基姆輕輕地說了聲。

    他喝了口酒,舀了一勺魚湯下酒,谛聽體内的動靜,感情流露地說道:“早就想問問:艾麗雅這名字正式該怎麼稱呼?” “艾麗薇拉。

    ” “真要命啊!虧這些知識分子想得出來!”獵人激動地用拳頭敲了一下膝蓋,充滿真情地看了看艾麗雅,搖了搖頭。

    “但無論怎麼說你是個挺好的人,我絕不會把你抛下,要搭救你出去。

    如果要死就死在一起,對嗎?” “對的,阿基瑪,對的。

    ”艾麗雅一下子燃起了兩根蠟燭回答道,她最高興是阿基姆重又變成那個可愛的,她已經習慣了的“老哥”,她好像已經對他了如指掌了,在一切事情上都信賴他,他所講的一切她都相信,和他在一起又輕松又簡單。

    “死”這個字眼在他嘴裡也不顯得那麼可怕,這怎麼可能:阿基姆——突然要和死亡連在一起?!簡直胡說八道,莫名其妙。

    她把下巴擱到獵人的肩上,往他的耳朵裡呵了一口熱氣:“阿基瑪,你以後不會再發古怪脾氣了吧?不會再吓我了吧?” “盡量這樣。

    ”阿基姆眼睛也不敢擡,應聲道。

     “這才乖!這才乖!”艾麗雅高興了,在他臉頰上咂吧吻了一下。

    “吃吧,吃吧!一整天又冷又餓地在林子裡趕來趕去,看林妖不把你拖去才怪!你這沒出息的!”艾麗雅故意罵着,學着一個唠叨的農村婆娘的樣子。

    “你這個英雄要是沒了命,剩下我一個,叫我怎麼過呢?” “會好起來的!”阿基姆微笑了,久久地對她凝望着,心裡揣測着,這種淘氣的親昵後面是什麼,他安慰她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艾麗雅!” 她靠到他身上,哭了。

     “我這個笨姑娘連累你了!束縛了你的手腳!” 他撫摸着她的頭發和肩背,這瘦削的背部每一根骨節他都十分熟悉,這背是那麼親近,那麼惹人憐愛,上面散散落落地布滿着針孔。

     “生活裡真是無奇不有……但這生活又是多麼嚴酷啊!……它可不隻是把像你這樣的人折成兩半……” 艾麗雅聽了他這種“洞察世事”的話語,精神完全支持不住了,她感到渾身嬌慵乏力,竟哭得比先前更厲害了,她更緊地依偎在她的恩人和衛士身上,讓哭濕了的鼻子蹭擦着阿基姆的頸項,滿懷感激地吻着他的耳朵,而他也明顯地感覺到這些大滴大滴的眼淚沖走了一切不知不覺在他心靈上堆積起來的種種肮髒、污垢和龌龊的東西。

    心靈又複蘇了,明澈清朗,有一種輕快重生的感覺。

    讓一切見鬼去吧,那狩獵合同,那預支的借款,那世上一切的一切!最主要的已經實現了:他走着,走向那白色的群山,來到了那已經實現的夢想面前,站定了,這是他一直在預感到的,可能也正是他期待着的一件事。

    可能他原來模模糊糊追求的不完全是這樣,但是既然已經來到了,飄然而至,那就不要再等待其他。

    要精心照看,仔細保存,百般愛護,時刻都不要松手——這奇異的夢想,它是那麼脆弱…… “啊,要喝就喝吧!”艾麗雅叫了起來,把酒瓶晃了晃。

    “這兒還有大量的!喝吧,阿基姆!喝吧!我們會獲救的!我們死還太早!我們還将長久地活下去!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她被内心的熱情激動着,緊緊地抱住了阿基姆的頭頸,瘦骨棱棱的雙手把阿基姆的喉嚨壓得生疼。

     阿基姆氣也透不過來了。

    他的前胸感覺到了她那嬌小、略微下垂的胸脯,感覺到了耳旁那急促的、熱乎乎的氣息,可以聽得見她胸部的喘息。

    一陣微微的戰栗掠過他的身體,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松開,從桌子旁站起身來。

     “我想抽煙。

    ”他咽住了下面的話說道。

    他點上煙,快而貪婪地抽了起來。

    “該睡覺了。

    酒也喝過了——夠了!還得早起。

    ”他好像為了證實自己的話,開始一件件地列舉出發上路以前必須要做好的事情:該把鞋做好,那是用舊皮子給艾麗雅縫的短靴。

    要把被子改成一件類似外套的衣服,配上一條不知是誰遺忘在小木屋裡的舊棉褲,得把兔毛的圍巾和帽子織好,縫雙備用的手套,并且把拆掉的戈加的毛衣織成襪子。

    艾麗雅已經織了一雙厚厚的、暖和的襪子,還要織一雙備用。

    媽媽家裡有台縫紉機,當時媽媽還沒有完全醉心于文學,曾用它為自己和女兒縫這縫那,曾經教過艾麗雅女紅,相信這将來會對她有用的。

    艾麗雅出發來找爸爸時候最關心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忘了帶網球拍和指甲油,戈加也沒有很多行李雜物的牽累。

    現在重又準備上路,阿基姆對她的能耐驚歎不已,别看這隻無憂無慮的小鳥,針線活還挺在行,幹起活來幹淨利索,一應家務雜事做得又快又好又整齊,如果認真在她身上下點功夫,一定能調教出一個出色的人才來。

    但是他臉上一點也不表露對她的驚奇和滿意,就怕把眼前這個姑娘驚走了,卻把那個說話來得、做事懶散的香噴噴的城裡姑娘又招了回來,而對這個城裡姑娘艾麗雅,他一直是看不起的,常常從心底裡感到惱火,而現在她終于被艱苦的生活或者也正是被他阿基姆改變了模樣,也許竟從此改造過來了。

     “哎,傻瓜,一首美妙的歌全糟蹋了!”艾麗雅搖着頭好像是有意做作地歎了一口氣,開始收拾桌子,打掃小屋子,回到自己木床上的小天地裡頗感興趣地看着,他還會想起什麼非辦不可的事來? “想起來了,”阿基姆不動聲色地說道,“該聽診了。

    ” “聽就聽吧。

    ”艾麗雅學着他的腔調說着,跪在床上,順從地把襯衣下擺掀到脖子地方等着這位“醫生”,雖然小屋裡非常熱,但身上還是顫出一層雞皮疙瘩。

    這位土醫生在着手聽診之前,或者像他笑着說的那樣,要“當大夫”前,他總是往火爐裡先添好柴,但艾麗雅照例仍會渾身打戰。

     “孬小豬凍僵在六月天!”像一個真正的醫生常有的那樣,這位“老哥”也喜歡說句笑話來掩飾工作的嚴肅性。

    “把燈滅了怎麼樣?” “又來了!”艾麗雅聳了一下尖削的肩頭,圓鼓鼓的鎖骨像一隻凸出的箍從肩頭匝起。

    “你是醫生呐!”她察覺了他的慌亂,故作大膽地加了一句:“醫生是不會害臊的……” “什麼醫生!”阿基姆把他那軟骨很大的脆弱的耳朵貼到背上,尋找着肩胛骨下面的凹處,嘴裡咕哝了一句:“是獸醫,不是醫生!”突然扯起那條公雞般的破嗓子,哼了起來: 你啊,小寶貝,請脫掉衣衫, 快快爬上幹草堆! 我不會讓你不痛快, 我這個獸醫有能耐! 于是他很快地把耳朵在她背上移動着,盡揀那皮膚打戰的地方貼——這狡猾的土醫生!他總是這樣:講了什麼粗俗的話,或者說漏了嘴,就馬上動手幹事情——好像要表明,剛才這不是我,這屋子也不是我的。

     “你這些笑話換個時候再講……” “别出聲!我在聽……” “你那些下流的笑話,”她倔強地說着,“對女性是侮辱,對你自己也不體面。

    ” “真沒辦法!”他把耳朵從她背上移開,疏遠地、郁悶地說了一句。

    “我的文化是在鮑加尼達村和‘勇敢’号上學的,生活教我什麼我就學會什麼,請原諒……右肩胛骨下面還有嘶鳴聲,左下方好像聽不見什麼了。

    我們是走呢,還是在小木屋裡待着傻等?” “走。

    待在這裡可不行!大自然給了你那麼多智慧和辦法,别自以為了不起,擺臭架子!”阿基姆窘迫地吸了一下鼻子,在草藥罐上像施什麼巫法似的數着藥滴,他懂得今天他們不應該吵架——那麼美好的夜晚,當他把盛着藥汁的暖壺蓋遞給她的時候,逗她道: “這就是說,在莫斯科樣樣東西都是‘大量的’有啰?” “樣樣都有!”艾麗雅把暖壺蓋裡的藥豪放地一飲而盡,就像在命名日上喝伏特加一樣,這時她想起了往事,用被苦藥刺激得嘶啞的聲音補了一句:“莫斯科的面包也暖心窩……” “好啊!真不錯!還有什麼呢?” “你是個惡棍,就這個!” “謝謝,請再服下這些藥粉……” 艾麗雅生氣地把襯衣從頸子上往下拉好,爬進了被窩。

     她順從地把那些黃色的有一股水藻味的藥粉倒在嘴裡,喝了一杯十分古怪的藥汁。

    這藥汁裡有矶踯躅草,野薔薇根,本地少見的、不容易長好的繡球花樹皮,有稠李子,有越橘葉——土醫生把這些山草野花都看作是有成效的東西。

    隻是七瓣草,那神奇的草藥沒有了,它已經用完了,很快幹糧、面粉、小米都要吃完了,如果阿基姆不是這樣一個勁兒地光吃肉,吃肉,吃松果,這些糧食早就沒有了。

    他簡直是活受罪,盡吃些亂七八糟的食物,而一切好吃的、可口的都留給艾麗雅。

    哪怕是一小塊食物、一莖草、一隻漿果,他都省吃儉用。

    艾麗雅眼睛盯着腳下,強忍着這種藥液留在喉嚨裡的苦味兒,克制着陣陣襲來的咳嗽,她雙腳挂在床沿上久久地坐着,眼睛望着躺在地上的阿基姆,好像在他身上尋找什麼新的東西。

    他在她的眼光注視下手足無措起來,又嘟哝明天要做的事情。

     “我的好保姆!”艾麗雅不聽,也沒聽到他在說什麼,隻是感激地用陰涼的掌心觸摸了一下阿基姆的面頰。

    他用下巴把她的手壓在肩上,嘴唇碰到了彎彎的手腕處的凹槽。

     “親愛的,我的好保姆!你不要跟我打圈子了,不要折磨我,也不要折磨自己吧!我聽得見,我聽得見,你在冰冷的地闆上翻來覆去,我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女孩……我的土醫生,我的主人,你這森林裡的人啊……我的可愛的……好人兒要死就死在一起!要死就……喔,天哪!……” 早晨,小木屋裡籠罩着一片令人壓抑的寂靜。

    艾麗雅躲在被窩裡。

    阿基姆生旺爐子,炖熱幾乎沒有碰過的魚湯,用暖壺外殼的鐵皮在爐子上烘面包幹,攪和着茶水。

    他嚼着面包幹,抽着煙,終于很響地咳了一聲,好像是對着虛空說話似的說了一句: “我這就走了!”他在門口跺了跺腳。

    “我走了,上林子裡,上大森林去,我說。

    要收捕獸夾子、套圈,收拾捕貂器。

    我們後天動身。

    那你……把毛線繞一繞,該織的就織織完,把皮上衣縫好,準備上路……咳——咳……我走了,我說……” “好,走吧……” “我為什麼叫他上床來呢?把一切都搞壞了!……真不愧是媽媽的女兒啊!也想‘搭救’起什麼人來了。

    這位‘老哥’在地闆上睡不好。

    他挨凍了。

    睡不舒服。

    可憐起這個孩子來了。

    他算什麼孩子啊?當過水手,和碼頭上的壞女人也鬼混過……唉!就那麼回事!管它呢!說起來這甚至是可笑的——在大森林裡單單兩個人睡在一間小木屋裡……就那麼回事!就那麼回事!起來吧!也學學這位‘老哥’找點事兒做,别想它了。

    ” 艾麗雅體驗到了一種略帶苦味的,但終究是愉快的羞澀,艾麗雅懂得那種一生隻能有一次的感情的價值雖說已為時稍晚,雖說已不甚新鮮,然而,就像一個新婚的姑娘,一旦體驗了這種感情就會把它作為唯一的、隻有她才領略過的幸福藏在心底,她品嘗自然賜予的人生樂趣,跨越了那條從童貞通向另一境界的不可見的然而錯綜複雜的界線,在那裡生命延續的全部甜蜜和痛苦的含義将明白顯示。

    盡管在那裡沒有糖,沒有蜜,盡管在那裡隻有黯淡的日常生活和爾後的平凡的結局——但熱烈舒暢的肉體的歡快和做母親時的幸福和痛苦,将煥發出至高無上的人生佳節的光彩。

    當然,這裡說的是這個人生的佳節不要預先在某個地方,在某個角落裡,偷偷地、淫亂地度過,這兩個有理智的人要相互珍視這第一次羞澀的美好,這戰栗,這疼痛——珍視這種親近的美妙之處和一切秘密,這是他們兩人的秘密,永恒的秘密,是誰也無法猜透而且不會再有的秘密。

     艾麗雅好像早就忘掉了那個穿着講究、花花公子似的詩人,媽媽曾經“搭救”過他的一本詩集。

    有一天,詩人請艾麗雅乘着汽車去兜風,卻像廚師對付土豆那樣對付她,不僅壓壞了她的心靈,簡直是活生生地被揭去了皮層——而被剝光的、赤裸裸的身體已經一切都無所謂了。

    唉,後來也曾經有過邂逅巧遇,有過一時的迷戀,但不知為什麼記憶裡留着的卻總是這個手段老練的詩人,像狗一樣龇着牙笑着,手指甲疼痛地掐在她的背上。

    她後來從有經驗的婦女們那裡知道,第一次失身,第一個男人是忘懷不了的,生活、時間都不會把記憶磨滅掉——這是個永久的印記。

    “我們既憎恨又相愛,然而一切都是偶然,為了這種恨和為了這種愛,我們什麼也不肯犧牲,心頭籠罩的隻有神秘的陰冷……” “唉,你啊!你啊!我們全都急急匆匆,到底要奔向哪裡?為什麼對自己要那麼殘忍,既然我們全都那麼自私自利?” 艾麗雅穿上短皮上衣,在頭上包上手織的圍巾,把那雙靴筒對着爐子放着的氈靴套到腳上,她感到了腳底有一股保持不散的、軟綿綿的暖意——靴裡放了啤酒花。

    阿基姆穿着皮靴出去,這就是說,不會太久。

    這點小小的喜悅驅散了全部憂愁,使她心頭充滿了溫暖——人有多少需要呢,特别是女人——撫摸一下、親親她,她就會像小貓一樣呼噜着,放下爪子,躺下身子,找溫暖的地方依偎過去。

     淡淡的、橘紅色的朝霞消融在遠處的山巒後面,山上的原始林帶像一條黑色的、高低不平的縫線把山巒縫在低垂的、灰色的天空上。

    四周的沉寂顯得那麼深廣,那麼無所不在,使你感到過去和現在都不曾有過任何運動和生命。

    大雪覆蓋的森林越往深處積雪愈厚,在恩德河那裡被大雪覆蓋的密林像一件毛茸茸的皮衣,那昏暗的處所就像皮衣上的蛀洞——但正是從那蛀洞裡出現了一輛雪套車,“老哥”自己就像一匹轅馬一樣肩上背着纖夫用的帆布纖繩在頭裡走着,羅茲卡套在鞣皮的簡便套圈裡在一旁拉套,它細小的爪子順着狹窄的小道忙碌地搬動着。

     “大雪橇”裝載着杉樹的枝幹輕松地滑行回來,犁開面前雪白雪白的森林積雪。

    阿基姆隔得老遠就對艾麗雅笑了笑。

    羅茲卡搖了搖尾巴,把它甩到後股上,但這根尾巴立時又垂了下來,拖在雪地上。

    羅茲卡伸出了舌頭,費勁地呼哧着,甚至差點沒哀号起來,它在幫着主人把木柴拉向居住地。

    艾麗雅趕緊向雪橇迎去,從後面用兩手推着它。

     “這才是啊,”阿基姆回轉身來,說了一句,“學着點兒,到老了就不愁沒面包吃!” 破曉時分他們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但是阿基姆一次又一次地檢查行李——别把什麼東西忘了吧?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大雪橇四面察看,把它裝結實,有些地方收收緊,有些地方打個結,以至艾麗雅覺得:他怎麼也下不了決心從小木屋跨出第一步,走進這道路艱難、危機四伏的原始森林的深處,就像離開一隻被丢棄的大船,要踏入浩渺無際的雪的海洋一般。

     艾麗雅花了很多工夫為出發作準備,然而心情是輕松的:衣服、鞋子、内衣——所有一切都早就事先洗淨、補好、整理好了。

    她不斷地驚訝着,為什麼像蓋爾采夫這樣見多識廣,有經驗的原始森林的居民會那麼輕輕松松,可以說是像兒戲似的在夏天時略略收拾就踏上長途跋涉的道路。

    很可能是因為夏天所以才顯得輕松。

    而更可能是因為他不假思索、輕率、随便,面前籠罩着鐘情和熱戀的人們所說的玫瑰色的雲霧,可以說他除了自己是誰也不愛的,他不是愛,但完全可以迷戀。

    當然也可以說,那是夏天,他們兩人都身體健康,不受任何牽累,也不必為自己操心,行裝簡便、食物可口、睡具輕巧——兩個人可以躺進一隻睡袋,高傲的流浪者絕不會讓女人在他身旁挨凍。

     艾麗雅回過頭去看了看深陷在雪地裡的小木屋,看了看門上的木手柄,門沒有拴上,而隻是用一根刨光的木杆抵着——這是一根細細的、結實的木杆,下端帶一個小鏟,平時在原始森林裡滑雪的時候撐着它滑行,用它探路,探看河裡水坑和沼澤草地,有一次艾麗雅根據木杆頂端的斑斑血迹想到了捕獸器裡的野獸原來也是用這根木杆打死的;必不可少的木杆,殘酷的營生,嚴峻的生活,對于這種生活她現在懂得很多了。

    譬如,她現在懂得林中小屋的門為什麼都是往裡開的:一旦大雪封門——可以把雪鏟掉,一旦黑熊光臨——它難以破門,因為這畜生總是把一切東西往自己身邊拉。

    這一切真是簡單得令人驚奇。

     “好,祝福吧!”在破曉的朦胧中獵人幾乎像耳語似的悄悄說了一句,他奇怪自己竟這樣悄悄地說話,為了不讓不安的心情壓抑自己,他振作精神,淘氣地,用一種小孩的尖音喊着:“前進,同志們!” 雪橇沙沙地響着,滑木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羅茲卡吠叫着,它猛地往前一掙,套索就把它拉得站了起來,它爪子在空中像蟑螂似的亂抓亂動,落到雪地上以後它用半邊身子緊緊貼着主人的腿,和他一起把雪橇沿着通向恩德河的路拉去。

    極地的大雪被翻了起來,像沙子一樣在雪橇的滑條下面和趕路人的腳下紛紛散開,這些雪變成碎屑時發出的聲音非常難聽,一點兒也沒有音樂性。

    他們在一個被小雲杉圍着的冰窟窿旁邊停了下來,它已經被雪蓋沒了,周圍一圈被凍住的地方像是張開的嘴唇。

    它的近旁很滑,冰窟窿中間的窪坑在夜裡凍住了,面上好像蒙上了一層白色的油脂,在它下面活水在流動着,不時翻着水泡。

    這個被丢下的冰窟窿和這幢小木屋将有一段時間就這樣處在冰凍的狀态中。

    艾麗雅看着這間埋在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中的小木屋,它在微弱的晨曦裡還隐隐可見。

    在像冰面一樣平滑的天空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昂然挺立的鐵煙囪的頂端,好像在它上空還可以看見冒出一圈圈小屋裡尚未散失的餘溫。

     小路彎彎曲曲沿着恩德河向前。

    有兩俄裡路程他們滑行得很痛快,但是,在一個被風吹得裸露出沙子的石岬旁,不知為什麼停下了。

    不遠處,有一叢灌木林,覆蓋在地上的白雪滿布着兔子和松雞的腳印,後面有一棵雪松樹顯出黑沉沉的身形。

    這棵樹雖然已經沒有樹蓋,但它還是像巨人似的,自由自在地矗立着,把密密層層的樹枝伸到雪地上,把其他所有一切樹木都擠到了旁邊,掀開了自己胸前的破爛的外皮,承受着北方冷風和嚴寒的侵襲。

     “記住這個地方吧。

    ”阿基姆說道,眨着已經結起了霜花的眼睫毛,說完後,不知為什麼轉過身去,皺起了眉頭,或許是不想讓感情外露吧。

     “為什麼?”艾麗雅還沒來得及發問,全身顫抖了一下,心縮了起來,她猜到了。

    窄長的雪橇咯吱響了一下,滑動了,艾麗雅一把抓住它,并沒有推,而是拉着橇身。

    回過頭去看那淺灘,看那棵雪松,竭力想在它下面,或者在它背面能看到墳墓,甚至哪怕是小丘一類的标記。

    有很多小丘,每一處倒了樹的地方就有一個小丘。

    山坡上到處是枯樹敗枝:此地曾經發生過一場大火,也可能暴風雪掀起了各種樹木,隻是在遠處,在明淨的天空的背景上矗起着一個個十字架,雖然她知道這隻不過是雲杉樹的樹頂,但她仍然覺得這是一個荒冢累累的鄉村墓地。

     她趕忙着,急急地搬動腳步,想盡快地離開這個死氣沉沉的森林,然而卻覺得兩腿像粘住了一樣,邁步越來越艱難。

    看來,路已經沒有了。

     艾麗雅已經不推雪橇了,隻是趕着,趕着,急急匆匆挪動穿在輕巧暖和的皮靴裡的雙腳,隻求不要落後,不要掉隊。

    氣喘使胸部抽搐起來,一陣咳嗽襲來,好長時間她捶擊着胸膛。

    這咳嗽抽打着她的胸口,直抽得她眼冒金星,支持不住,艾麗雅從雪橇旁退下來,嘶啞地喘着,接連不斷地往雪裡吐痰。

    最後,咳嗽停止了,氣喘平息下來了,她又開始看清了周圍的事物,她發現雪橇已經走得很遠了,已拐過了彎,在松散的雪地上留下的不是痕迹而是軌道,軌道的旁邊可以清楚看見羅茲卡密密的、很深的爪印。

    “你們到哪兒去?我怎麼辦?!”艾麗雅想大聲喊叫,但是雙腳不由自主順着橇轍向前走去,至于什麼時候她怎麼會走得輕快起來,連她自己也沒有馬上感覺到。

     雖然胸膛裡還在呼噜作響,但她走着,走得很好,很利索,而且沒有出汗,阿基姆關照一出汗就得上雪橇,因為出汗時不能走路,這會送命的。

    上雪橇嗎?誰拉呢?獵人拉嗎?瞧他雙手幾乎垂到雪上,使勁兒彎着的腿都鼓成了圓形,脖子像鳥兒起飛時那樣往前伸着,細細的,完全不像平時的樣子。

    讓這隻像女人那樣一片忠心的疲憊不堪的小狗拉嗎?……不能,不能,怎麼說也不能!她要自己走,自己走到要去的地方! 晨光劃破了黑暗,從容不迫地從遠方,好像就是從那小木屋的地方彌漫過來。

    “親愛的木房子老媽媽,再見了!” 總覺得舍不得什麼,可能就是這所小屋子吧?多舒适的小屋啊,這親切的地方;現在隻剩下它孤零零地在嚴冬裡、在密林中待着,再也沒有人在它裡面燃起暖暖的火光,再也沒有人去溫暖它,再也沒有人在漫漫的長夜裡度過那昏暗的夜晚,那麼安靜,那麼芬芳地散發着煙味、硬果香味和煤煙味。

     當黑暗凝聚、夜色漸深, 天空和大地竊竊私語的時分, 烏黑如夜空的大鳥蓦然驚起, 昂首直指那遠方的星辰。

     聆聽着星空的聲息,感到了星光的冷森, 它像一根繃緊的弦,響起了回音。

     周圍的一切沉寂了,靜息了, 傾聽着這難以理解的,令人憂慮的歌, 其中斷續敲擊出的聲響像忙碌的電訊, 一切難以理解的東西在對人挑逗, 一切不可企及的東西在把人引誘…… 在發酵泡脹的沼澤草地悄悄走着一個人, 他手持借槍,目光敏捷,充滿盲目的熱情。

     而大鳥依然在歡唱,星星在天空閃耀。

     星兒劃過遠方的沼澤地, 掉落在堅硬的地面上, 迸出的火星,一下子照亮了天穹, 它們把整個世界照得璀璨輝煌, 接着晨光像從天而降的春汛, 把大地淹沒在鳥的鳴聲裡, 淹沒在河水的流轉、草木的搖曳, 和地面複蘇的景象裡, 此時此刻我們覺得春日永在, 大地和天空也将永在, 還有那星流電轉在大鳥喉頭的 神秘莫測的歌, 啊,愛之歌啊——唯有你為一切人所理解! 即使在我們尚未發現的世界裡,也終會有一天, 我們将用愛的歌來把自己表明。

     既然世界無限伸展,沒有終極, 那麼愛也包容一切,無窮無盡! ……血液在颞颥間敲打,頭沉耳脹, 目光沉重了,雙腿也沉重了, 唯有人的心在震驚之後,如釋重負, 唯有人的心不感到痛楚。

     他走着,手指緊攥着冰冷而沉重的槍, 他走過沼澤草地,腳下拍打出聲響, 被踩傷的澤地裡泛起一個個泡沫, 心在燃燒,渴望着鮮血, 大鳥算什麼?還有它的歌?和那粗野的愛? 好像是為了在誰面前證實自己的思想, 他把準星瞄準那遠方的星辰, 扣動扳機,把晨光、大地和天空擊傷, 一縷黑煙撕破了殷紅的霞光。

     這歌者在村頭震顫了一下,沉重的身子在枝頭搖晃, 然而,它沒有停止歌唱, 世界震塌了——它依然在歌唱! 内心震驚的獵人愣住了—— 難道愛果真比死亡還有力量?! 突然間,啊,歡樂啊! 幸福啊! 勝利啊! 這臨終的鳥兒竟振翮而飛, 舉起被霰彈洞穿的身體, 擦過樹枝杈丫,散落下一團團羽毛, 它用被擊穿的心唱完了最後的歌。

     毛羽,像黑夜濺滿了血迹, 滿蘸着松脂的鳥喙充滿悲傷, 它永遠停止了歌唱。

     消滅歌者并消滅他的歌——這算不了什麼。

     但任何人,任何時候也不能消滅他的驕傲! 而你,到底是什麼人?人間的主宰?上帝?還隻是一個獵人? 把獵物裝進口袋,帶回家去吧! 那裡饑腸辘辘的一家人正在翹首而望。

     歌兒算什麼?又不能當食糧! ……天際出現了曙光, 針葉林上面的天空也泛出綠光, 成熟的桑懸鈎子一片金黃, 北極懸鈎子灌滿了汁漿。

     百鳥和鳴的聲浪掀動了樹林。

     溪流四下奔馳,泡沫翻騰,水聲清揚, 樹的汁液和每一株針葉樹都容光煥發,生氣勃勃,像在歌唱, 整個世界沉進了光明、春天和勝利的新生活的海洋。

     ……然而鳥的身影在晨光裡逝去, 這不可知的黑夜世界裡的神秘客, 它的歌聲卻沒有消失…… 什麼時候地球上的居民不再持槍進入森林, 而有逸緻閑情去聆聽、品味這所有的歌聲, 那時他才會痛苦而悲傷地懂得, 他曾經是多麼野蠻而缺乏理性, 他擊斃的不是禽鳥,而是毫無防衛能力的和平使者, 它們無非想用自己的歌聲引起一切有生之物的愛和善心。

     而地球上的人們卻報以鉛彈!火焰!和欺騙! 全不想在廣袤寰宇的某個地方, 在其他世界裡,在某一天 也會突然把地球人看做是 大雷鳥, 終于也用射擊來對付人類的胸膛…… 阿基姆終究還是把答應給她看的那張寫着詩的紙找到了。

    昨天,當他們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包紮完畢,一時間無所事事的時候,她曾經在爐子旁邊大聲地朗誦過了。

    明天的事用不着再趕在這段時間裡去做,倒是忐忑不安的心情需要設法驅散一下,于是阿基姆這位不知名朋友的詩篇就用上了。

     讀過了詩,他們靠着爐門在木墩上坐了好一會兒。

    艾麗雅用手掌支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爐火。

    阿基姆抽着煙,想着明天上路的事。

    明天等待他們的将是什麼呢?艾麗雅把身子挪近阿基姆,把頭枕住阿基姆肩上,似乎是在寬慰他,也寬慰自己。

    他摸到了她,小心翼翼地把柔軟的圍巾給她拉到肩角上,把她緊緊地擁在身邊,一面默默地撫慰着她,讓她振作點精神。

    “要是能這樣待在屋子裡,爐火融融,舒适而甯靜,哪兒也不去……”一種莫名的愛憐使眼睛模糊起來,但一切很快就平息、安靜下去了,破敗的爐子裡,火焰不徐不疾、均勻而習慣性地蹿動着,艾麗雅漸漸沉入夢鄉。

     根據阿基姆的估計,他們在第一個晝夜裡走了十二俄裡,艾麗雅卻覺得走了至少有五十裡。

    獵人細緻地準備着宿營地,他砍來雲杉枝條,用篝火燒暖地面,在一堆大篝火近旁紮好帳篷,晚上常常醒來,摸摸艾麗雅,深情地在她身底下墊上衣服,把她抱在身邊,想護着她,讓她暖和,但她還是挨凍了。

    清晨,她胸口感到酸痛,裡面好像有一團團的東西緊緊塞在那兒,她又一次感到奇怪的是,這些東西好像離開了整個身體而單獨存在着,但是她什麼也沒有對阿基姆講,再說也不需要講,因為阿基姆已經學會了根據她的臉色、呼吸,甚至眼睛的表情來判斷她的自我感覺。

     獵人一面在篝火上煮茶,烘着出發以前烤好的薄餅,一面用惴惴不安的眼光觀察着女伴,然後躊躇地解開行李,心情郁悶地打量着天空,聞着森林裡傳來的氣味。

    艾麗雅仿佛覺得:他如果能找到一點天氣變壞的迹象,那時他就會如釋重負地回到那小木屋去,現在離開那裡還不算太遠。

     他們走了約莫一俄裡左右平坦的雪地,而在一排像是豎在地裡的矮木樁似的森林上空,依然缭繞着他們短時間逗留後留在當地的篝火的煙霧,不知為什麼這種景象叫人心頭緊縮了起來,增大了不安的感覺。

     他們完全出乎意料地到底走到了庫列依卡河,一在層層白雪覆蓋下的丘崗地帶行走委實是太單調和太寂寞了,隻有在寬闊的凹地處,白雪才被小野獸和松雞的爪印所攪亂,大雷鳥在上面踩出深坑,老鼠所過之處露出一個個黑點,有些地方散落着雪松球發黑的外殼,凋落的針葉紛然雜呈,像是一個個驚歎号——針葉幹枯凋萎,說明嚴寒即将來臨。

     艾麗雅已經習慣于忍受這種單調的行動、半睡半醒和精神麻木的狀态,似乎一切将永遠如此:雪橇滑條的吱嘎聲、狗的吠叫聲、咯咯的咳嗽聲、腳下的沙沙聲和那周圍無窮無盡的原始森林和皚皚白雪,不斷地向前走啊,一步步,一步步…… 終于來到了庫列依卡河。

    堆集在急灘險流處的尖尖的冰塊使細長的河岸好像長出了無數牙齒,更顯出了河道本身黑沉沉的輪廓,已經轉厚變硬的河面冰淩,保持了它們沖上礁岩時最後一瞬間那種聳然直立的狀态,四周的景象空曠而陰沉,甚至像北極狐毛皮那樣松軟地覆蓋在冰面上的白雪也沒能減輕河面一帶孤寂落寞的氣氛。

    酷烈的嚴寒穿過河流的深峽谷,沿河迤逦而行的、褐色的岩岸時而危然兀立,時而碎石連綿。

    狹長的谷地和山坳裂罅間坦然鋪陳着皚皚白雪,可以看到細小的石流摻和其間,溫泉的浮沫和奔瀉于亂石間的水流分成許多股細流,閃着光亮。

    疏疏落落的成片折斷的樹木和散落在冰上的碎石更增添了這塊荒涼偏僻地方的抑郁氣氛。

     到處人迹渺然。

     阿基姆在平坦的左岸上燃起了篝火,他帶上滑雪闆就向河面上滑去。

    艾麗雅屏息斂氣地望着天際像憧憧鬼影似的山影。

    夏天,這些山峰耀人眼目,令人神往;冬天,卻景象凄厲,隻顯出它巨大的黑色身影——你一下子還不會明白,這些白色的山峰原來是長時間地被低沉的天穹緊緊地裹住了。

     河上響起狗吠聲,接着是兩聲槍響,吠聲中斷了。

    阿基姆很快地向篝火滑來,默默地把三隻松雞丢到艾麗雅的腳下,她呵着自己凍僵了的手指,動手拔起毛來。

     “松雞待在河柳叢裡,和雪分不出來。

    ”獵人說道,一面把鍋子挂到火上,點上了煙,撥動着柴禾。

    “路還是沒有。

    隻有一條鹿拉的雪橇的橇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留下的了,還是當年帶着鮑耶在沿岸一帶打獵時留……” 天空又昏暗了。

    短暫的白天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小野獸在篝火邊翻滾了幾下,又逃進了森林和群山之間,把自己凍壞了的鼻子藏在松軟的雪堆裡。

    篝火無力地抖動着,在這片冬日沉寂的土地上燃出了一個黑洞,有時候火焰往上升起,好像要推開那從四面八方像沉重的鉛塊一樣向它壓過來的冬夜的寒冷。

    但它終于被壓回了那塊融化成一個黑洞的小天地,它憤懑地射出一陣火花,爆裂着,嘶喊着。

    這一堆小小的篝火耗盡了力氣,隻得安靜下來,散出一陣嗆人的濃煙,在雲杉樹之間回蕩。

    但當黑夜裡一旦響起嚴寒的腳步聲,濃煙就豎直起來,從它身下雪堆裡拉出了火焰,重又活躍起來,把堆好的枯枝一下子引旺了。

    卷在煙霧裡的火星飄旋着,高高地、長久地飛着,其中有些好像并不熄滅,而是貼到天幕上成了星星,一顆接一顆,不一會兒那裡竟積了好大一片。

     帳篷裡燒着一盆木炭,但野外又怎能燒暖和呢,而且是那麼空曠遼闊?那好像是沒有盡頭的黑夜總算是苦熬過去了。

    早上,阿基姆往火堆裡砍了幾個粗大的樹根,在上面壓上篝火的餘灰,囑咐艾麗雅哪兒也不要去,不要讓篝火熄掉,他帶上槍、食物口袋、彈藥和鐵鍋,順着昨天傍晚的腳迹向河上滑去。

    羅茲卡蹦跳着跟在主人後面,但立即又回來了,詢問似的搖着尾巴,好像是在說,你為什麼不去?姑娘輕輕地拍着它的脖子,推它沿原路回去。

    羅茲卡順從地向指點的方向抖落着身子跑去,然而不時地回頭張望着,但當它一找到腳迹,就把一切都抛在腦後,不絕聲地狂吠狂叫起來,它的叫聲在嚴寒裡顯得特别清脆,遠遠地傳開,振動了原始森林。

     傳來了一聲槍響。

    一切都靜寂下來,停滞了。

    白色大地沉睡未醒,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層晶瑩透明的冰面,阻隔着熱、聲音和運動。

    甚至峽谷裡的蒸氣也不浮動,隻是悄悄兒地産生、變稠、脹大、收成一團,然後冉冉化入漠然、空曠和朦胧的天空,你反正搞不清楚,這天空究竟是浮動在森林上空還是群山頂端?這一望無際的虛空,浩邈無極,不見始終,雲天渾成的景象使人産生一種無望的壓抑感覺,心裡昏昏然,意志全消。

     但是在什麼地方大地抖動了一下,遠處傳來轟隆聲,就像在空的地窖裡扔進一個土豆那樣——這是山上凍住的石塊松動了,帶着礫石、砂粒,各種碎石土屑從山上奔流直下。

    這石流的轟響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