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群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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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被人打過,而他阿基姆動不動就是一個人對上那麼七八個,結幫成群、動辄起哄的年輕人常常就是這樣幹的。

    “不好受吧,嗯?不好受吧?!” 蓋爾采夫擦了一下嘴巴,定了定神,就聲明說,打耳光之類的事是粗俗之輩幹的,他不會自失身份來打架,但如果按古老的、高尚的規矩用槍來決一雌雄,他可以奉陪。

    阿基姆知道戈加是怎麼射擊的——從青年時期起就盡在靶場、體育館、試驗場裡混,而他這個捕鲱魚的人是什麼樣的射手,那是明擺着的:把子彈看得比金子還貴重,從小就教你要節約彈藥,在三公尺裡打鳥還要湊近點才行。

    因此蓋爾采夫的想法是對的,隻是大露骨、太卑劣了,這不是大森林裡人的想法,森林中人不管是打架還是遭難的當口都講究坦率和誠實。

    阿基姆已經不再狂怒,但仍舊以不無幸災樂禍的心情地提出了條件: “比槍就比槍吧!什麼時候在大森林裡冤家路窄,咱們可是不見高低不散啊……還得為這種孬種去坐牢!……” “輪不着你坐,你得躺在那兒!” “好吧,好吧!走着瞧吧。

    我這個人啊,你可‘别看造得像澡堂,屋頂底下是糧倉’,你這叫有眼無珠!”嗨,鮑加尼達漁業生産隊裡的俗語這裡可正巧用上了,阿基姆十分得意,這個“自由的”人的挨過打的嘴臉簡直是被他釘在牆上了。

     現在可真是冤家路窄,狹路相逢了。

    這個“自己就是上帝”的人讓魚啄幹了,讓黑貂給啃光了,在死亡的打擊下,倒在這裡。

    死亡和生命可不一樣,它從不讓人欺騙它,拿它來取樂。

    任何人都難免一死,死亡對所有的人都一視同仁,誰也逃不過這一關。

    當死亡不知在冥冥何處守候你的時候,你心中對死亡的恐懼不可避免地要帶來痛苦,那時你根本不會是英雄,也不是上帝,而無非是一所着了火的戲院子裡逃出來的戲子,光會給自己逗樂,也會去逗逗類似圖書館女管理員柳陀契卡和小木屋裡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娃娃那樣的女聽衆。

     把蓋爾采夫埋起來并填上石塊之前,阿基姆摸了一摸死者的後腦勺。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這個看上去那麼乖巧、仔細的人卻犯了個過錯:急流地方的石塊由于長着水苔而非常滑,要跳着走過這些石塊即使靴子底掌上刻紋十分清楚也要十分小心才行。

    蓋爾采夫在森林裡磨蹭久了,靴子早已穿舊,橡皮底都磨平打滑了,出來捕魚又心急慌忙——小屋裡還有個姑娘病着。

    因此他釣到折樂魚以後,想趕快把它拖垮,就跑了起來,盡撿有石頭的地方,想把大魚拖上淺灘再用小口徑獵槍結果它。

    大概正好是第一次上凍,他腳下一滑,摔倒了,後腦勺磕在石頭上,也許隻不過是暫時一會兒失去了知覺,但是這身體結實的人很可能是在急流裡嗆了水,再加上抽筋,本來嘛,這水就像冰一樣。

     阿基姆把蓋爾采夫埋葬好,垂下眼睛,說道:“這……你清楚,是怎麼回事……”他向急流地方走去,在清澈的水裡看到一個像鏡面那樣閃亮的釣絲轉軸。

    他從水底拿起一根式樣很好的絞竿,順着釣絲找到了那條前不久還叫做折樂魚的殘骸。

    這條大魚的骨架已經被小野獸們啃光、被鳥喙啄散了,頭骨叫爪子扒開了,魚颚骨像帶着尖釘的馬蹄鐵戳起在沙堆裡。

    死者的魚形釣片都是自己動手做的,錨鈎也是自己焊燒,魚兒上了鈎很難逃掉。

    就在這裡還找到了那管小口徑槍,這是一管舊槍,用的時間已經相當長了,槍托的頸部已經修補過,它就擱在急流旁邊的石頭上。

    水直浸到石塊旁邊,潮濕陰冷的天氣還夾着雪,石頭下方都是黴苔…… 正是在那幾天裡,阿基姆卻和朋友們一起在伊加爾卡飯店裡大吃大喝預先慶祝獵運亨通,而這裡卻有人在死去——周圍的事情就是這樣相互矛盾,誰能動手消除得了它們呢。

    自古到今,有的人走運,有的人卻交厄運,而“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獅子強”,在彼得魯尼亞的葬後宴上那個周遊過世界,閱世已深的“旅行家”就是這樣說的。

     阿基姆擡起手來,一按槍機,小口徑槍砰的一響,一顆子彈帶着嘯聲飛速射向遠方——這顆子彈很可能就是蓋爾采夫專門為阿基姆準備的——它呼嘯着,聽得見有一兩次擦過雪松樹的枝條,這些雪松惹人眼目地長在棕黃色的石岸溝漕裡,下臨飛速流轉的河水。

    最後,子彈掉落到什麼地方去了。

    “鳴槍哀悼!”阿基姆極其勉強地笑了一下,就駕船沿恩德河返回過冬小屋去,不由自主地對小口徑獵槍看了好幾眼并聳了聳肩膀:有時候生活裡發生的事情也真有意思。

     當阿基姆踏進門檻的時候,一團什麼白色的東西從窗子旁離開了。

     “戈加……”艾麗雅用轉動不靈的、好像腫起的舌頭要求着,而不是請求道。

     “真好厲害!腦子可真快!”阿基姆皺起眉頭想道。

    “真是神奇莫測!連這一位也顫巍巍地要下地了!……” 獵人沒有回答姑娘的話,隻管生旺了爐火,把魚湯炖熱,把煮好的魚雜碎拿出去給了羅茲卡,擺好了桌子。

     一個詢問的眼光始終緊緊地盯在他背後,但火爐裡蹿動的火光投到牆上,又反彈回屋角,一雙眼睛就返照出綠瑩瑩的、像磷火樣的火,像野獸的眼睛似的隐隐露出惡意。

     “真要命呀!太可怕了!我簡直像溺死鬼一樣倒黴!……”但他立刻因上面這些話的粗魯而驚異了,手上和衣服還散發着很重的死人氣味。

    他先用煤油洗手,然後用水和香胰子洗,但這種氣味卻像粘在上面一樣,怎麼也搞不掉。

    “臭貨”,阿基姆記起了這個詞,蓋爾采夫這個思想家不是把這個字說出來的,而是注在阿基姆腦子裡了。

     “喂,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兒的?”等到天色漸漸昏暗下去,森林後面的一角天空像一個抹上了碘酒的燒傷的傷口那樣,完全失去了光亮,阿基姆開口問道。

    天空預示着蕭殺的朝寒即将來臨,它把最後的一批候鳥催上了征途,從河的上遊趕走了害怕被冰凍在河底的最後幾批魚群;眼看着岸冰和河上的薄冰将把擱在恩德河口的行李攔住在那裡,但要是沒有這些行李和彈藥,他們在宿營地上就無法生活了。

    這裡的所有一切東西都是預作配備的,專供一個人用,而且不是生病的人。

    “你到底是怎麼流落到此地來的?” “艾麗雅!”屋角裡窸窸窣窣地動了。

     “艾麗雅,”阿基姆附和着,“我知道。

    ”他一面在心中思忖着他所關心的事,一面重複說着:“艾麗雅!非常高興認識你!”他腳下絆着了什麼,跳了起來,在屋角裡摸索她的所在。

    “你居然坐着!已經坐得起來了!還會說話!這好呀!這可太好了!”接下去他就解釋起來,好像對方是一個聾啞人似的:“我該動身了。

    辎重!辎重,懂嗎?辎重?!得趕快去運來,儲備起來。

    肉、魚之類咱們都得準備好……” “戈加……”姑娘打斷了他的話。

     阿基姆縮住口,在木床上哆嗦了一下。

     “戈加完了,”他憂郁地說道,“他走出去,迷了路……” “戈加……不……可能。

    ”姑娘表示異議,好像閉上了眼睛在琢磨句子裡要用的詞兒。

     “可能的,可愛的姑娘,可能的!大森林撂倒的可不止是這樣的人哩!”阿基姆不出聲地在心裡争辯着。

    “瞧他把她的腦瓜子搞得稀裡糊塗的!她信着他呢,啊?!” “可能自己扭了腿,說不定正好碰上黑瞎子了?從懸崖上摔了下來,掉在石灘上了……大森林啊!” 艾麗雅抽泣了一聲,把身子再往角落裡縮了縮。

    屋角的牆縫裡都發黴了,很潮濕。

    阿基姆默默地把她從屋角裡拉回來,把她放在床鋪上,蓋上衣被,撫摸着她柔軟的頭發。

    她的頭頂心像嬰孩的囟門那樣往下陷,一層薄薄的皮膚,觸指微溫——阿基姆又感到了一種對活着而又孤立無援的人的憐惜的感情,它是那麼強烈,簡直使人要想喊出聲來。

     “艾麗雅,你聽我說。

    ”阿基姆請求道。

     “嗯……” “我是一個獵人。

    這是我的過冬小屋。

    你以後再告訴我怎麼會來到這裡的經過。

    現在就隻聽我講。

    ” 阿基姆頓挫分明地、像在學校裡讀聽寫似的講述自己的情況,并且告訴她,他們兩人應該做些什麼才不至于出亂子:她應該盡快地把身體養好并且要能忍耐,其餘的一切他會設法應付、安排妥當,那樣他們就不會完蛋,絕對不會。

     “你是想活下去的,總想活吧,是嗎?” “活……下……去!” “這就對了!那麼,你就不要哭,不要怕我。

    就是你單獨一個待着的時候,也不要怕。

    我所有的時間都将和你在一起。

    隻是行李……” 他不厭其煩地,竭力想讓她相信這一點。

    艾麗雅全神貫注地聽着,但隻聽懂了這個在她身旁的唯一的活人也要離開她到什麼地方去,于是她用尖尖的手指抓着他,全身顫抖着,抽泣着,眼淚在黑暗裡閃閃發亮。

     “嗳,嗳……真要命啊!那怎麼辦啊?我們就這樣完了?……” 她就這樣睡着了,或者說,在睡夢裡平靜下來了,那纖弱無力的小手掌還牽着他的袖口。

    阿基姆小心翼翼也掰開了柔弱的手指,又在病人身旁繼續坐了一會兒,獨自傷、歎息。

    最後,他安排好了所有的生活必需用品:食物、飲水和藥品,就輕輕地走出了小屋。

    羅茲卡看到獵槍高興得吠叫起來,歡蹦亂跳。

    阿基姆抓住它,把狗嘴捂住。

     “你輕聲點!”他側耳細聽:小屋裡聲息全無。

     在幾個很短的白天裡,阿基姆不要命似的趕路,把自己累得半死,篙竿把掌心磨得皮開肉綻,總算把行李運到了宿營地。

    他已經沒有力氣再去吃東西、脫鞋子,連鑽進睡袋的力氣也沒有,隻是用發炎的、流着眼淚的眼睛盯住艾麗雅看着,想記起什麼來,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但他那發沉的腦袋已經一點不管用,他倒到雲杉枝條上就差不多睡了一晝夜。

     一陣微弱的然而接連不斷的輕觸把阿基姆喚醒了。

    獵人睜開眼睛,看到一個姑娘坐在床上,肩膀上披着一條毛毯,他因為這條毯子寬大所以到任何地方都帶在身邊。

    火爐裡火光閃閃爍爍,窗口透進來一束異常明亮、均勻的光線,在這種光照裡,艾麗雅的臉部盡管像是塗了一層蠟,近似一幻紙,但到底有了活潑的生氣。

     “下雪了?!” 阿基姆記起了一件事,沒戴帽子、單穿了一件襯衣就沖到了門外,向河邊跑去,為了怕自己破口大罵起來,他把嘴唇咬得生疼。

    “軋壞了!船給冰軋壞了!” 小船跟色澤渾濁的、像錫塊一樣中部下凹的岸凍結在一起了,冰上壓滿了灰暗的潮濕的雪堆。

    阿基姆無力坐上船頭并且用手撫摩着那有點糙手的白楊木船幫,好像在撫摩着一匹馬的鬂毛緊密的頸項一樣。

    他暗自發誓,這一輩子,尤其在原始森林裡,再也不靠碰運氣過日子了,這艘名副其實的破爛小船可是舉足輕重的呀…… 阿基姆回到小木屋裡,精神十足地誇獎艾麗雅,叫她“好樣兒”的,還加了一句,說他們的事情很快都會安排妥當的,不可能不安排妥當…… “戈加不見了嗎?”艾麗雅直勾勾地看着阿基姆。

    “還是他把我抛掉了?” “瞧你!也疑心起來了!倒也不完全是這樣,傻姑娘!”阿基姆心裡想道,一面用玩笑的口吻說,戈加可不像河對岸的凡卡,戈加不會抛掉你……阿基姆很快找到了點事幹,他走出門外,開始用斧子去削木牆上那些下流的留言,這是那些喝醉酒的獵人、逃犯、旅行者們在很久以前留下的。

    阿基姆一面砍削那些罵娘的話,一面不斷地為種種要操心的事情和問題苦惱着。

    有一個問題老在他腦際萦回不去:“蓋爾采夫是在什麼地方,在什麼時候,用什麼辦法讓這個閱世不深的姑娘昏了頭的?” 莫斯科姑娘艾麗雅和自由自在的人戈裡高利·蓋爾采夫相好得既快,又簡單得令人吃驚。

    為了相識并把命運結合在一起,他們隻需要輪船停站的那點時間——二十分鐘就夠了。

     内燃機船的鐵船幫靠攏楚什鎮的浮碼頭,一如慣例地響起了停船靠岸的各式口令,船首站着值班水手,上甲闆上乘客們熙熙攘攘擠在黃色的扶手繩旁。

    蓋爾采夫,不時往河裡吐着唾沫,在碼頭上等輪船靠近,準備到船上的小賣部去買一點好茶葉。

    其實,蓋爾采夫多半還是由于無聊得慌,才到浮碼頭來和其餘的楚什鎮人一起湊熱鬧的。

    不知為什麼他今天怎麼也沒能動身去原始森林,一種莫名的猶豫不決使他在這個待慣了的地方耽擱了下來。

    他依舊在鋸木廠裡幹活,雖然不管是楚什鎮的鋸木廠還是楚什鎮這個地方,連同圖書館女管理員柳陀契卡都使他膩味兒透了。

    不管他怎麼千方百計回避,她總有辦法和他“偶然相逢”,她一會兒躲在大書架後面泣不停聲,一會兒又當着讀者的面昏厥過去,總之,一心想用種種戲劇性的場面來打動蓋爾采夫的心,讓他心有所感,不要抛棄她這個…… 輪船的中層甲闆上有一個年輕人,完全還是個小夥子,卻已經因吃得過度而發胖了,他靠在扶手上,正興味索然地眺望着遠處,看着楚什鎮,那裡的菜園子,柴垛,澡堂……也許是由于無聊吧,年輕人的目光落到了浮碼頭上,落到了蓋爾采夫身上,他那懶洋洋的眼光沒有在戈加身上找到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他就抽起煙來,他抽煙的時候沒有一點惬意的表情,好像是出于義務,而且沒有抽完就把煙抛掉了,不,不,不是抛,不是甩,而是把手指松開,把煙放掉,目光遲滞地看着這根煙帶着火星,翻遷轉動着在船舷外掉進水裡。

     在年輕人身旁有一個女郎,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她穿着一件雙色的高領細羊毛衫,繡得花裡胡哨,像是醜角的戲裝,散罩着下身一條橘黃色的緞子褲子,同樣,這條黃緞褲也散罩在一雙金漆的高跟鞋上。

    《灰姑娘》裡王子送給姑娘的就是這樣的鞋。

    這定然是她用外彙券從時裝走私販手裡搞來的。

    女郎繃着細毛衣的胸脯就像藏了兩頭小野獸似的亂拱亂嗅,胸部的一邊是白底藍字:“行嗎!”另一邊是藍底白字:“别猴急!”這世紀名言的結尾處的驚歎号足有民警的交通指揮棍那般大小。

     女郎也無聊地在抽煙,但她在無聊中也不甘沉寂,吸煙的時候一口氣狂抽到底,一副迫不及待的貪婪樣子,就好像急着要去什麼地方,兩隻金色的高跟鞋不斷地踏動着。

    電動揚聲器裡歌星鮑比·狄倫的,也可能是别的什麼人的嘶叫似的歌聲使得她不得安甯,這歌聲,把人身上的什麼東西刺激得興奮緊張起來,或者說正好相反,使什麼東西懈弛松解下來。

    真出乎意料,戈加也覺得身上的一切都懈弛松解了,他覺得也想登上船去,到那個女郎身邊去,聽聽鮑比的歌喉,即使紅着臉也要試試運氣,看看那亂畫在放肆地隆得高高的胸脯上的挑逗性的口号究竟隻是在呼喚他戈加·蓋爾采夫一個人呢,還是原本就廣施于普天下的衆生的?“處處充斥着緻命的情欲,也是在劫難逃啊!”蓋爾采夫應天順命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他瞥見了一個姑娘,她穿着一件細橫格的緊身汗衫,胸脯地方繃得鼓鼓的,染成淺金色的頭發束成一把甩在腦後,覆在額上的劉海修得齊齊的,豔紅的嘴唇,一對大而明亮的眼睛,那新鮮、水靈勁兒簡直像澤地裡的一棵紅草莓。

    這位獵人和流浪漢的萬無一失的目光瞄準了這個姑娘,而且刹那間就把她從其他旅客的人群裡射落了下來。

     “喂,翹鼻子姑娘!上哪兒去?你要尋找什麼?”[4] 姑娘不停地用喜悅的眼光張望着,對着什麼微笑着,快活地答了一句: “找運氣!” “咱們一起去找吧,怎麼樣?”蓋爾采夫有一種本領,他能像一個瞎子或者一個醉得人事不知的人那樣,對周圍的人毫不拘束,可以視而不見,旁若無人,在必要的時候可以把自己在做或準備要做的事和其他人完全分隔開來。

    因此,這時他對于微笑着的和投以好奇眼光的旅客們根本就毫不在意,更不用說對那些擁擠在碼頭上的楚什鎮上的庸夫俗子了。

    他身體雖然擠在人堆裡,但依然像是和姑娘單獨相處那樣在說着話兒。

    然而,奇也就奇在這裡!姑娘感到有點不妙,心裡緊張起來,就不再微笑了,她想擺脫這種糾纏,卻感到自己在一種近乎像催眠術一樣的力量的逼迫下渾身軟綿綿地不能自持了。

    難怪過去有個大學同學有一次對蓋爾采夫說過:“你是什麼人?你若是和一個姑娘作半小時的談話,她甚至都不會發覺她已經有二十九分鐘時間被剝得一絲不挂!” “到下面來吧!”蓋爾采夫彎着手腕作了一個典雅的、樂隊指揮的手勢,指指自己的腳下。

     姑娘震動了一下,就從扶手旁離開,她的手摸索着喉嚨,看得出,她是想把衣襟拉上,但是她身上總共才這一件可愛的、雜技女演員穿的帶着貞潔的白色鑲邊的緊身汗衫,衣服上貼胸處的小海鷗補花貼片也顯出貞潔的白色,薄薄的衣料誘人地緊貼在表明貞潔的、略帶尖形的、嬌小的乳房上,隐隐可見的乳頭真像兩顆滴溜圓的紅醋栗的小漿果。

    她用那潔淨的、塗着幾乎是沒有顔色的指甲油的軟疲疲的指甲把汗衫圖案上的藍色小草掬成一團,想趕快把看來是十分危險地裸露在外面的胸部,掩藏遮蓋起來。

     “有門兒啦!”戈加咂了一下舌頭,沒等船上放下舷梯就縱身越過浮碼頭的舷幫,跳上了“作曲家卡林尼柯夫”号。

     當他在小餐廳門口排隊的時候,他心不在焉地觀看着這艘輕巧的白色輪船借以命名的那個人的石印肖像。

    耳朵大大的,一副外省人的相貌,頭發理得很短。

    如果那人的目光不是那麼充滿了發自内心的、與人息息相通的崇高精神,如果不是那個作為獻身于缪斯的永恒标記的蝴蝶領結,如果那人的臉上不洋溢着一種煥發出童心的信賴,而這正是那人的天才之處,是那人好像對所有的人都公開的秘密,然而這秘密卻不能為這位創造者本人所理解,其中蘊含着的不安于命的沖動使他痛苦,種種難以被世人發現的熱情折磨着他的想象、聽覺和靈魂——如果不是上述的一切,那麼這個耳朵很大的人很可能被當做一個普普通通的辦公室職員,他既要聽憑小公務員那種黯淡無光的命運的擺布,又要承受人口衆多的家室的牽累。

     輪船的大廳裡奏響着音樂。

    演奏的是蓋爾采夫一家人都喜愛的卡林尼柯夫[5]的第二交響曲。

     “作曲家的父親曾經是姆采恩縣城裡的區警察局長。

    後來當過布良斯克市警察局長的副手。

    ”蓋爾采夫當年在聽那自在而憂傷,舒徐而流暢的音樂時,曾讀過瓦西裡·謝爾蓋耶維奇·卡林尼柯夫的傳記,他的感覺是好像漫步在氣息清新的草原上,瑟瑟的秋意已經降臨,遠處矗立着一棵發黃的白桦樹,這是整個大地上唯一的一棵樹。

    “作曲家在舊社會的剝削制度下,不得以多年的貧困和鬥争作為痛苦的代價,為自己開辟通向藝術高峰的道路,最後積勞成疾。

    ”接下去就是在我們俄國必然有的結果:演出第一個交響曲以後,聽衆欣喜若狂,熱淚縱橫;為醫治身患肺結核絕症的作曲家舉行了募捐,但搶救已經為時過晚。

    “哎喲,我的聖母啊!”蓋爾采夫歎了一口氣,假裝打着呵欠,但毫不作假地注意地聽着,究竟是在演奏什麼曲子?好像也不是卡林尼柯夫?莫非是格裡格[6]?好像這是他唯一的一首鋼琴奏鳴曲的序曲部分——快速——很快——中闆,再往下是怎麼啦?特朗——嘭!哒、哒、哒!特爾——朗——嘭……“唉,也算活到頭了,到盡頭了,連挪威人和俄羅斯人都開始搞不清楚了!人生趨老唯一途!這是父母早就說過的話……” 父親和母親都出生在老式的鄉村教師的家庭,都一樣地對詩歌和音樂着迷。

    他們在音樂學校裡相識,到了音樂學校裡已經成了一對生活清苦的夫妻,自己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在美女艾舞曲和賦格曲的旋律裡創造了一個男孩子。

    母親最終也沒有能在音樂學院讀到底,因為有了孩子。

    父親終算是畢業了,并且在歌劇院樂隊裡謀到了一個職位,但得了神經衰弱症。

    男孩兒在格留克[7]的音樂旋律裡長大,在樂聲中入睡、在樂聲中醒來。

    十來歲的時候他一聽見爸爸的長笛聲音就會翻着兩眼要厥過去,把留聲機和收音機都敲壞了,任何音樂會也不去參加,更不用說是去歌劇院了。

    他就喜歡在空地上踢足球或者在滑冰場上逞能,弄得渾身上下沒有個幹淨地方。

    父母想安排他進文科大學,但是讀完十年級以後他宣布,如果不答應他去地質學院,他就離家出走,上吊自殺。

     身體瘦小而且神經質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

    爸爸聽說又重新結了婚,戈裡高利對這一點也并不清楚,因為他和任何人,包括父親在内,都沒有書信來往。

     “特爾——朗——嘭!哒——哒——哒!塔拉——鈴——嘭!這到底是什麼?格裡格還是卡林尼柯夫?……” 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了剛才看見的輪船上的年輕人和女郎。

    年輕人抛掉了煙卷,不知還應該做什麼,他盯住村鎮看着,面帶笑容地對女郎說着什麼。

    女郎停住了身體的搖擺和踩踏,也把她那眼皮上塗着濃濃的青藍眼黛的眼睛向地面上的村鎮、擠在岸邊和浮碼頭旁邊的人群看去,從中投出的不是目光,而是嘗過七情六欲的享樂以後被刺激起來的一種神情,她好像是在憐憫所有的人,又好像是因為要她看這樣的乏味的人而在故作嬌嗔。

    這個超摩登的女郎的故作姿态的、像在做戲似的派頭把她的本性扭曲了,這種鄙夷一切、這種放浪不羁其實都非常可憐。

     假面的演員走到大街上來了!粉墨化妝、一頭假發、重彩濃繪的戲裝,他能以這個矯情虛飾的形象喚起什麼呢?難道不就是矯揉造作和在時髦面前的那種懶勁十足的獻媚!…… 戲園子本身怎麼樣了?它把舞台上的家什交了公,抖掉身上連年的積灰,就開始了合乎自然的生活,這裡幾乎已經沒有油彩,掃除了一切陳規陋習,收掉了帷幕,搬走了道具。

    現在,丹麥王子[8]是在吉他的伴奏下唱着現代的歌曲;奧賽羅戴上了,白手套去掐死苔絲德蒙娜;跨步式挖土機的工人們盡管和鎮上商店裡的女會計不明不白,搞得這個現代的瑪甘淚[9]痛苦萬分,但當他們穿着靴子在戲院裡逛蕩而過的時候,照樣沖着台上大聲吆喝:“花花公子!” 哪裡是觀衆?哪裡是演員?哪裡是生活?哪裡是戲院?哪裡是真理?哪裡是謊言?一切都混亂了,一切都介乎扮演的生活和實際的生活之間。

    眼前這一對年輕男女,還有他蓋爾采夫,說句實在話,都是叉開了兩條腿:一條腿在戲院裡,在那些粉墨化妝的演員之中,另一條腿卻在人世自由自在的天地裡,沐浴在大地的和風之中。

     “我來了!” 姑娘從兩扇玻璃門中間探進身子,她已經穿了一件尼龍短上衣,竭力還想在臉上保持那種天生的快活神态,但是在那蔚藍色的、不安地睜大着的眼睛裡可以窺見慌亂的迹象。

     “等兩分鐘!”蓋爾采夫迅速地把買好的東西塞進各個口袋——幾包茶葉,果汁硬糖的罐頭,兩塊軟形幹酪;他漫不經心地拿着一瓶商标上有一張葡萄葉的酒,黝黑的、青筋棱棱的手上露出了青色的刺字,一隻金戒指并不起眼地閃着亮光,他一把抓住姑娘就把她帶到走道裡,親昵地對她鞠了一躬。

     “這麼說來,咱們一起去尋找運氣了,美人兒?” “我找爸爸!”姑娘想掙脫他的手,回答道。

     “爸——爸!”他不放開姑娘,簡直像熱乎乎的、無孔不入的蒸氣那樣繞住她。

    他裝出驚奇的樣子: “他怎麼啦?不肯扶養你?” “他在工作!”姑娘堅決地從他身邊閃開,說道。

    她說了一個有名的流行病學家的名字。

    “他的考察隊就在下通古斯卡河。

    ” “去年在那裡有過一個考察隊!”蓋爾采夫神情焦急地看了看表,離開“卡林尼柯夫”号啟碇還有六分鐘。

    “一路走一路說吧!您的艙房在哪裡?” 當“卡林尼柯夫”号從楚什鎮碼頭起錨的時候,這個名叫艾麗雅的姑娘,做出一面孔無憂無慮的樣子,穿着彩色旅行鞋的雙腿交叉着站在船碼頭上,旁邊放着一隻方格子的拉鍊手提箱,皮革的背包裡還露出網球拍的手柄。

    艾麗雅對輪船上的什麼人揮着手,不時聳聳肩膀、攤開雙手,一忽兒扣上牛血顔色的尼龍短上衣,一忽兒又把它敞開。

    這個運動員模樣的年輕人就像從天而降一樣,把她制服了,拉着她就下了船,說是隻有他知道她爸爸的考察隊在什麼地方,說是隻有他才能把這個女兒送到爸爸的地方。

     這時候輪船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船身排開葉尼塞河的河水,窄窄的、光滑的船首朝着北方的廣漠天地駛去,輪機的聲響更大了,煙囪上空升起一圈圈的煙霧,船尾的水經水葉劇烈的旋轉,攪成一個浪堆,船向着陡然凸起在前面的河面碾去,在陽光裡河面振蕩着、閃忽着,分成兩片互不相連的區域。

     戈加并不急于從楚什鎮出發,勸她現在不要往大森林裡鑽——蚊子太厲害。

    他們在這間粉刷得雪白的車間裡住了約莫有兩星期,看書、沒完沒了地說話、趁着白夜手拉着手去郊區遊逛、朗誦詩歌、唱歌、用兜網捉魚……但是柳陀契卡“休假”回來了,驚動了這對情侶。

    圖書館女管理員背靠着車間的門框站着,像一株田鼬瓣花似的泛着青色,一雙美麗的手神經質地、簌簌地在自己臉上摸索着。

    她用鄙夷的神情掩蓋着内心的絕望和空虛,撇了撇發幹的嘴唇,打量了一下這個捧着書、穿着長褲躺在那裡的姑娘,帶着疲倦的冷笑嘟噜了一句:“又來了一個浪漫主義的女讀者!”她站了一會兒,又站了一會兒,沒有再說什麼,就離開了,讓這位女客人獨自在那裡發窘、生氣。

    戈加對艾麗雅些叫人厭煩的問題不作明确的回答,隻是不屑多講地說了句:“啊……犯不着去說這些,一個臭貨!”但終究經不住艾麗雅的盤問,還是說了一點:“老來這裡糾纏不清,什麼地方都想瞥上一眼,連日記也要偷看,這女人!” 過了一天,戈加和艾麗雅就乘着明淨光潔的内燃機船“勃裡茲尼亞克教授”号向着夏天太陽不落的光明之國行進了。

    他們倆住一個單獨的艙室,在餐廳裡用膳,晚上在甲闆上跳舞,他們并不是到什麼地方去。

    輪船載他們到了杜金卡,又帶他們往回走。

    他們在伊加爾卡上岸。

    艾麗雅曾經在報上讀到過關于這個城市的報道,因此竟想看看這個城市。

    這個極圈内的小城市夏日季節裡的生氣勃勃景象和船來船往的熱鬧情景使艾麗雅覺得十分有趣。

    然而,在這個季節裡到處都是一樣的美好,一樣的自由自在。

     直到八月份他們才乘着當地的小汽艇好不容易來到了庫列依卡河上的小宿營地,當他們擺渡到了葉尼塞河的對岸,才弄清楚,由于正值枯水時期,汽艇在庫列依卡上遊地帶不能通航。

    誰也不肯用船渡他們——漁民們已經一連多少夜在守候奇爾鲑的汛期,汛期在庫列依卡河口出現的時間很短,魚兒來的時候成群結隊,如果不能趁熱打鐵,那時,計劃不能拖延,就什麼也掙不到了。

    漁民們還說目前在庫列依卡一帶并沒有什麼考察隊。

    至于在大森林裡背着旅行背包東蕩西蕩的人,什麼樣的都有,眼下也還有人在那裡,但不像是什麼考察隊。

     戈加按說應該停下來了,和圖魯漢斯克通個電話,但他此時此刻正處在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精神振奮狀态裡,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五色缤紛的光彩,什麼障礙都不在話下,腦子裡像喝醉了酒似的飄飄欲仙,他感到身體裡有一種渴望,想長途跋涉,想幹活,想冒險。

    他用紅鉛筆在地圖上劃了一道線,從葉尼塞河直通庫列依卡的支流恩德河,他用手指在着了迷的女旅伴的鼻子前啪哒打了個榧子,高聲叫喊了起來: “我們将從正面向考察隊迎上去,然後從恩德河的上遊往下走,一下子找到你那滿肚子學問的爸爸!你在電影裡看到過白色的群山嗎?現在你可以親眼目睹了,而且你都不會發覺是怎麼走進這個奇妙的神話世界的……” 但是神話世界卻沒有出現。

    第一晝夜的行程裡,戈加就發覺,在原始森林裡單身獨行和兩個人結伴而行是完全不一樣的,何況是和一個姑娘結伴,而且還是城裡的姑娘,她慣常去的地方是雅爾塔療養勝地的山區,休假的日子裡漫步遊逛的是整潔清新、一排排圍牆連綿不絕的莫斯科近郊一帶。

    第二晝夜,在休息下來吃飯的時候,蓋爾采夫看了一下已經提不起精神、甚至驚惶不安的女伴,看到她那深陷下去的面龐,腦子裡動了一下:要不就往回走吧?但是他不甘退縮,不願讓步,不想轉身回去,這地圖上的恩德河,不就在眼前了嗎?但是在距恩德河還有兩晝夜路程的地方不得不停下來了——艾麗雅那雙腳沒有穿慣皮靴,給擦爛了。

    在這年輕的肌體上硬皮長得很快,但是這一來卻失去了半周時間。

     下霜了。

    原始森林裡,蚊子銷聲匿迹,顯得甯靜起來,行将凋落的樹葉沙沙作響,越橘轉紅,水越橘和歐洲越橘甜得像在果醬裡漬過似的。

    吃不完的各色野味,小河塘裡是撈不完的魚。

     晴和的夏天正在撤離極圈地帶,慢慢地從經不起風刀霜劍相逼而漸漸變得稀疏的原始森林裡抽身,遠處的群山好像一步緊逼一步地壓迫靠近過來,夏天隻得向葉尼塞河退去。

    這個短暫的、極圈内的夏天連同它那點綴着成熟漿果的色澤鮮豔的、輕盈的裝束,不是邁着步子退走,而是像一片枯黃的落葉趁着風勢迅速飛去,越飛越遠,它把這錦繡大地像地毯那樣卷起,在後面留下一片灰霧和霎時間被驚起的飛禽,留下了沉寂的森林以及雜處在經霜染白的再生草之間的垛垛發黑的幹草。

    天穹像晶瑩的冰盤從四周開始消融,它的底部還在怯生生地透出光亮,這正是行将消逝的夏日餘晖的返照。

     休息以後,在清新明麗的大森林裡走起路來特别輕松,呼吸分外暢快,既不用戴蚊罩也不用擦防蚊油。

    艾麗雅已經習慣了這種長途跋涉的生涯,肌肉也結實了,再也不磨破腳了——看來,在原始森林裡保護腳和保護眼睛同樣重要。

    事實上,在這裡,一切都要好好保護:食物、鞋子、衣服,還有自己這個人。

     走上恩德河的時候,他們脫掉了絨線帽,用河水洗過臉,還喝了一通水,于是戈加又用手指在艾麗雅鼻子跟前啪哒打了個榧子: “沒事兒了,翹鼻子!再過三四天,你親夠了你的好爸爸,嘗過了大森林裡的鮮湯,就該打道回莫斯科,回到你那文學院去,創作小詩和劇本,說不定還能把這兒看到的景象加在裡頭,描寫一下深山老林裡的一個流浪漢。

    ” 小夥子和姑娘的興奮心情并沒有消失。

    他們在變淺了的恩德河上航行,無憂無慮地交談着。

    他們用河柳枝條匆匆忙忙編制起來的筏子在第一個光秃秃的石灘處就在石頭上撞散了。

    食物和各種用品都浸濕了,為了涉水搶救這些家什,這兩個旅行者自己也泡得關節酸痛。

    流經永久凍土地帶的河流常年都是冰冷的,而雪水簡直寒徹骨髄,它往往會使人罹上重感冒,對于那些不習慣于寒冷和颠沛的人尤其是如此,于是艾麗雅感冒了。

    蓋爾采夫一下子就清楚——她病得不輕,他用酒精替她擦身,用炒熱的鹽敷在她背上,用芥末塗治,但女伴喘氣困難,不能行走,身體虛弱而且眼看着在消瘦下去。

    戈加用拖闆拖着這個發着高燒、頻頻呻吟着的姑娘要去尋找“爸爸的考察隊”,然而考察隊卻杳無蹤影。

    一路遇到的隻有那些粗野的旅行者們的簡陋宿營地和偷漁偷獵之輩曾經駐足過的地方的篝火餘灰,空運隊裡的那些好漢們、護林人,以及一切掌握着空運工具的人們用直升飛機把這些人送到荒無人迹的河岸旁,供給他們鹽、箱桶和食物。

    夏天剛過是大好時光,那些敢于冒險的人、頗有點浪漫氣息的人,以及形形色色的流浪漢們在無人監督的水域裡撈取折樂魚、細鱗魚和茴魚。

    當然,蓋爾采夫也照樣辦理,借此搞點錢度日。

     已是秋末冬初,天氣陰濕而多雪。

    在這樣寒冷陰濕的天氣裡再住帳篷,艾麗雅就得完了。

    于是重又是筏子、重又是拖闆——啊!終算幸運!竟會找到一處獵人住的小木房。

    權且在這裡住下,給艾麗雅治治病,說不定這期間流行病醫療考察隊也就到來了。

     說實話,相信能找到醫療考察隊的,事實上隻有這位“爸爸的女兒”了。

     如果他們在乘内燃機船暢遊的那會兒能想到中斷一下歡娛,去打聽清楚今年夏天考察隊制訂的圖魯漢斯克和埃文基耶森林區野外考察計劃的話,他們就會知道,這些流行病學者們在下通古斯卡河還要逗留一個季節。

    八月初他們在通古斯卡河的支流葉伊卡河一帶進行考察,到這個季節的最後日子裡将和從伊爾庫茨克省來的考察隊會合。

    作出這樣的改變是因為在東部薩彥嶺地區正在規劃築造鐵路。

    因此這些地區的流行病研究工作必須加速進行,急需趕在建築工人們來到之前做好。

     蓋爾采夫倒是在去年秋天就曾在哪裡聽說過這回事,但沒有在意,忽視了森林地帶的規矩——一切新鮮事都要記在心。

    他已經習慣于隻為自己活着,隻對自己負責,因此一旦面臨這類麻煩的事就無法應付,一個接着一個地犯錯誤。

    在他已經幾乎是肯定地知道恩德河上沒有考察隊以後,他還是希冀萬一,把生着病的姑娘留在過冬的小屋裡,抽身到河口來,希望會碰到什麼人,盡管他根據經驗懂得,北方的原始森林到這個時候已經空蕩蕩沒有人了,冬天沒有來到以前的氣候變化已經把大森林裡除了以打獵為營生的人以外的各類人等都趕走了,而獵人開始捕獸的時間還早,這是季節的交替時期。

     在空蕩蕩的、敝敗的小木屋裡,在原始森林的沉寂裡,即使是見多識廣、經過世面的人,一人獨處的滋味也不是好受的。

    艾麗雅蜷縮在角落裡,沒有生上爐子。

    她不小心把一個暖水壺碰到地上了,但她卻神思恍惚地覺得有一個須眉皆白的小老頭兒聲息全無地從門縫裡爬進了小屋,打翻了暖壺。

    艾麗雅像癱瘓了似的看着這小老頭兒淩空在木屋裡飄來飄去,長須飄飄,在她身上摸着,呵着她的胳肢窩,頭發塞進了她的嘴裡,使她氣都喘不過來。

    在恐懼的壓迫下,她呼喚着戈加,而小老頭兒隻管呵她的癢癢兒,和她親熱,貼上身來…… 當蓋爾采夫去恩德河口忙了一整天,拖着兩條像累斷了似的腿跌跌撞撞走進小屋的時候,卻發現艾麗雅不在木床上。

    她不省人事地躺在朽爛不堪、長滿了黴笞的地闆上,手上的指甲都扯裂掐斷了,看得出,她是想把什麼人從自己身邊推開,想打跑他,躲避他。

    他從木闆床下把女伴抱起來,放在團皺了的褥子上,在她還有一點點熱氣的嘴裡灌了一小口酒。

    姑娘睜開了發燒的眼睛,微微掀動着嘴唇,說了聲:“天哪!”就倒到他身上。

    他心裡清楚,也想到了,生病的姑娘是以為他抛下她走了。

     現在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獵人身上了。

    挂在天花闆上的一口袋幹糧,桌子底下的子彈箱,埋在小屋門外地裡的、裝着煤油的鐵箱,還有小木屋閣樓上的鋸子、斧子、釘子,以及一應狩獵用具——都塗上了油,沒有鏽斑,保管得很好——從種種方面看來,這些東西都還運來不久。

    單身的狩獵人或者幾個狩獵人一起,應該有一座電台,以備他們呼喚直升飛機用。

    當務之急是要讓病人烤火,給她治病,進行搶救。

    但艾麗雅的情況卻一天一天壞下去。

    沒有藥品。

    有過一點藥也都用完了,而且這些藥與其說好治病,還不如說是隻能充作兒戲。

    現在就隻能指望森林,指望暖和,指望野果、百草和針葉敷料了。

    蓋爾采夫在木屋附近收摘野果,從雪松樹上敲打松果,打鳥,在河柳叢生的河口捕魚,但魚還沒有從上遊過來。

    應該到離木屋遠一點的地方去多摘點野果,多打點松球,搞點吃的東西。

    但艾麗雅哪兒也不放他去,于是他就哄她,說是要去辟一塊空地,明後天獵人就要帶着電台來了,他們就能召來直升飛機,很快就好飛離此地。

    生病使得她的感覺敏銳起來了,她識破了謊話,輕聲地哭了,但有一次她倏地擺開他的手,尖聲嘶喊着開始抽打他的耳光,但她的力氣很快就使完了,歇斯底裡的發作過去了,她吓壞了似的雙手勾住他的頸項,吻着她打過的地方。

     後來從戈加·蓋爾采夫所記的日記裡知道,不管怎樣,要等獵人來到至少要一星期,多則十天。

    蓋爾采夫終究不失為一個堅強、能幹的原始森林地區居民,他能夠鎮定自若而且使女伴安下心來,使她相信她的病隻是一種孩子才生的小病,支氣管炎而已,沒有大不了的危險,這種病就是在原始森林裡待着也能治好。

    經過草藥、野果和熱敷保暖治療,病人開始好轉了,為了讓同伴寬心,她說她甚至喜歡上了這樣的生活,兩人在一起,住在林中過冬的小屋裡,這種生活,隻有在小說裡才會讀得到,但這卻是親身經曆,親眼目睹。

    到了莫斯科就是講給别人聽,别人也不會相信。

     大自然對他們也好像格外眷顧,在一場災難性的雨雪連綿的壞天氣之後,卻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平靜的、黃澄澄的白天,簡直無法令人相信就在這兒的土地上,就在這兒的森林裡剛才還是看不到盡頭的冰雪泥濘,那陰冷和潮濕好像使空氣也稠黏起來,吸到人們的胸中就凝成一個凍塊,不再融化了。

    蓋爾采夫從鍋子裡把烤炙好的硬果倒到桌上,放好暖壺,就拿起絞竿、小口徑獵槍,輕輕拍了拍艾麗雅頭上的絨線小帽,臨走前精神抖擻地說道: “喏,全在這兒了,翹鼻子姑娘!折樂魚的汛期來了!你大概還來不及把這些小核桃剝完,我就會拖一條叫你見了會吓一大跳的河裡的大家夥回來。

    到時候我們把它煮好了大啖一頓,你馬上就會滿面紅光、身體結實起來的。

    老天爺說變就變,但願這小破爛的直升飛機趕快來!”蓋爾采夫吻了指尖,開玩笑似的給她畫了十字,她感到一陣寒戰,心想:“他幹嗎這樣子?不是好兆頭。

    ” 她耐着性子直等他到夜裡。

    等了一整夜。

    又等了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

    後來她墜入夢鄉了,接着睡夢又漸漸變成一種昏昏沉沉的人事不省狀态,她好像離自己而去,堕入一種無垠的虛空。

     沒有饑餓,沒有痛苦,沒有悲傷,什麼也沒有。

     如果阿基姆沒那個忠誠的、飽經憂患的朋友,那麼艾麗雅大概就得在荒涼、死寂的恩德河岸上的永久的凍土上長眠不醒了。

    這個朋友就是深受疾病折磨的柯利亞,他在分别的時候對阿基姆說:“既然你是個倔強的傻瓜,腦子轉不過來,執意要到原始森林裡去逛蕩,那麼至少備上藥品,而且不光是阿司匹林……”柯利亞親自動手為他配備了一個小藥箱,使阿基姆驚奇的是,藥箱裡竟有一副注射器和一隻小的煮針頭的消毒盒,有幾盒裝在安瓿裡的樟腦、葡萄糖,幾瓶青黴素和滿滿一玻璃紙口袋的藥片和藥粉。

     “怎麼回事,難道我上原始森林生病去?我是去打野獸的!……”“要是你平安無事,到時丢在小房子裡不就得了,你這個傻瓜!這東西分量最輕,但在大森林裡可是個寶貝……”“好吧,好吧,多放點安乃近[10]……” 阿基姆他那一口北方人的壞牙齒常常要痛,因此他隻知道一種藥,那就是安乃近。

    如果不把他在兒童時代得過的壞血病算上,他總共才生過一次大病。

     大概是他在帕拉蒙·帕拉蒙内奇手下幹活的第二個、還不知道是第三個秋天,他們的船在下遊的地方耽擱了,急于要趕到伊加爾卡平靜的支流去停泊,但嚴寒趕在了他們前頭。

    “勇敢”号上的人不得不用鐵棍破冰。

    阿基姆從繩梯上不慎脫手,撲通一下掉進了薄冰,但這根鐵棒他可沒有松手。

    在“勇敢”号的這種處境裡這根鐵家夥就是寶貴的東西。

    人們把他從水裡救起的時候他還捏着這根鐵棍不放。

    當他住在伊加爾卡的醫院裡的時候,他在迷迷糊糊的高燒裡聽到一種遙遠的聲音:“樟腦!樟腦!呼吸……” 當他第一次給艾麗雅打樟腦針的時候,那種害怕的心情他以前從來也沒有體驗過,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阿基姆的思想和記憶都十分精确。

    他把一切都做得和醫院裡一樣:在桌上鋪好了紗布,在爐子上燒沸了注射器,小心翼翼地用小圓鋸片把安瓿的細頸割斷,從中一滴不漏地把針液吸出,接着甚至老練地咳了聲嗽:“現在我們打針,稍為忍一下痛。

    ”接着就慌張起來了:這針該往哪兒打呢?打在手上不管用——痛的又不是手,打臀部雖也不能說叫人害臊,多少也有點不好意思。

    決定打肩胛骨下面地方,終究離肺部近一點吧:他從她瘦削的、脊椎處下陷而微微顫動的背部掀起厚襯衣,借着一盞油燈和兩支蠟燭的光——在這昏暗的小木屋裡,這點線已經亮得耀眼——用手掌摸了摸泛着乳白色的皮膚。

    皮膚“畏縮”了,起了一個個小疙瘩,皮膚底下什麼地方有咕咕的聲響,病人由于體内發冷而顫抖着,與此同時,她的背上滲出了油光光的汗珠。

    這背部雖說有脊椎骨、肋骨和肩胛骨支撐着,但仍舊縮了起來,凹成一條深色的溝槽——往哪裡下針呢?還是不扣道。

    阿基姆自己也緊張得渾身冒汗了,他替病人蓋好被子,雙手捧住了頭,坐到了桌子旁的木墩上,他眼光呆滞地盯住了一小方塊窗子看着,蠟燭的火光映在窗子上,上下蹿跳着,一盞煤油燈吐出紅紅的火焰,使他想起了在鮑加尼達村找到的那朵小花。

     阿基姆面前的紗布上,注射器明滅變幻地閃着亮光,無禮地、挑釁似的把一根針戳在前面;他轉臉向下,卻看到這個生病的姑娘就這樣躺在旁邊木床土。

    她的呼吸紛亂迫促,也可以說不是呼吸,而是沙啞的嘶鳴、嘈雜的聲響和肺裡面頻頻不止的咯聲,這是當一個人連谵呓和呻吟的力氣也不夠的時候才會發生的現象,這種時候,人已經不是在柴禾上燃燒,而是在已經燒過了勁兒的木炭上溶化消解着。

    阿基姆走近病人揭開襯衣,仔細地在翅膀般張開着的肩胛骨下面的皮膚上摩着,把注射器伸近過去,但立刻又駭怕地抽回手來,好像是聽到了皮膚的破裂聲,看見了嬌小無力的軀體因為針刺進去而抽搐攏來。

     經過這樣三四次嘗試以後,阿基姆決定重新用沸水把注射器煮過——很可能會有細菌……周圍都有細菌,而且這細小的器皿已經被他的手弄髒了。

    至于這雙手,它們簡直像鈎鐮,不管怎麼洗,上面總是一層垢膩…… 直到第二天早晨,當窗外吐出魚肚白,病人不再咯出聲音,完全安靜下來以後,他暗暗畫了一個十字,就像要從懸崖上縱身跳進水裡去似的,屏息凝氣,把病人背上薄薄的皺起的皮膚繃緊,眯縫着眼睛,一針刺下去,他覺得好像是刺空了,但睜開眼一看,黑色的針尖已經穿入皮下,病人甚至都沒有動彈,她好像是精疲力竭了,感到針刺的時候,反而伸直了身體。

    他總算還有氣力把注射器裡的針液都擠出去并且把酒精棉球在小小的帶血的針孔上按了一會兒,然後小心地把注射器放到桌子上。

    做完這一切,他一下子竄到門外,把塞在褲子裡的襯衣拉出來,扇動着讓冷氣透進貼身的地方,忽而哈哈大笑,忽而号啕大哭,把一切都原原本本講給那吓得從他身邊跳開的羅茲卡聽:“你瞧,羅茲卡!你瞧,我的小狗,就是這麼回事!而你這個傻瓜,還害怕呐……你懂不我,逼得我好苦呀!真是好苦呀……當上醫生了……真要命啊!……” 害病的姑娘醒來了,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她面前的人是誰,隻看見有一張面孔俯在她面前,她隻覺得這張臉上分不清眉毛、鼻子和嘴唇,全都像蒙上了一層黑翳。

    隻有一雙濕潤的眼睛閃爍着活力,流露出一種綠瑩瑩的、溫和的光彩,體現着家裡人才會有的慰勸神情。

    從那由于好奇和緊張而微微張開着的窄小的嘴巴裡散發出炒松果的香味,還夾雜着一種灼焦了的味兒,好像還能感到并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團團的煙霧——“這是香煙。

    ”她想道。

     在她面前的是一個男人。

    現在他正坐在一旁抽煙,他感到了她的動靜,倏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在掌心裡掐滅了煙頭。

    鼻子和嘴邊還徐徐缭繞着吸過後吐出的、清除了尼古丁的輕煙。

    “是個大叔!在抽煙!”她自己覺得她驚慌地一把搶過了被子,實際上隻不過是有氣無力地把被子拉到了胸口,她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上面壓得又厚又重,她感覺到了骨節裡和肩胛骨下面的疼痛、頭腦裡在打旋,于是微微翕張着凝着血塊的、轉成黑色的嘴唇,問出了普天下從昏迷中蘇醒過來的人都會問的一個問題: “我這是在什麼地方?” 大叔的一隻眼睛動了一下,消失了,不再發亮,又過了一會兒,她那遲鈍的意識若有所悟,竟害怕了起來——原來這隻眼睛對她眨動了一下! “你是在這個世界上!”她覺得眼前有什麼東西沙沙響着、活動着,嘴裡流進一股又酸又甜的東西,流過她整個疲憊的、被高燒烤灼着的内髒。

    “你就當做是在療養地療養吧!”陌生人已經完全是精神飽滿地對她說道,一面用一塊柔軟的東西替她擦幹淨那失去光澤的、幹裂的、被酸飲料螫得生疼的嘴唇。

     阿基姆兼做“醫生”、護士、保姆、護理員——集一切醫療職務于一身。

    他好長時間也沒能習慣這醫院的氣味和生旺了火的小屋子。

    羅茲卡對于這種嗆人的氣味更是無法忍受,它噴着鼻子,打着噴嚏,把藥味從身體裡趕跑,沉重地歎息着,在爐子旁轉來轉去。

    于是阿基姆把它關在屋裡以代替鬧鐘的用途。

     艾麗雅已經恢複到能夠清楚地看見一切,甚至能開口說話了,她帶着一種神志恢複後幸福的感傷神情說道: “小……狗!”她伸出手去想撫摩羅茲卡。

     羅茲卡像通人性一樣,也含情脈脈地望着生病的姑娘,甩動着高傲地卷起在尾脊上的尾巴,但始終沒好意思走上前去。

    阿基姆抓着狗的頭皮,把它推到木床前面。

    艾麗雅顫顫巍巍的手指碰到羅茲卡身上清涼的、柔軟的皮毛,手掌心感覺到了那完全不是尖形的耳尖上輕輕撓手的茸毛,她好像是擺脫了什麼束縛似的,含着眼淚喃喃地說着: “小……狗……!” 羅茲卡舐着姑娘的掌心,柔順地在木床邊上躺下,狗嘴枕在向前伸出的爪子上,忠實地對病人望着。

    打那以後,它隻要從外面一回到屋裡,就在老地方躺下,對她看着,有時候打一個盹兒,但隻消聽到木床上有一點動靜,立刻就會張開眼來。

    它舐着睡在地闆上的阿基姆的臉,把陰濕的鼻子湊到他耳朵跟前,于是聲音很大地打起噴嚏來。

    病人醒了,她要人幫助解手。

    “難道不管動物還是人,隻有女性才知道女性嗎?”阿基姆困惑地想着,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很高興。

    他就像醫院裡的護理員那樣,話說得很多,而且老說笑話,逗着艾麗雅就像逗孩子似的,這樣,他總算把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和照料服侍的人之間必然要産生的那種窘困不便遮掩過去了。

    但随着艾麗雅日趨康複,腦子越來越清楚、看得越來越真切,那種不自然和困窘就日見其增加了。

    她發現這小木屋的主人根本不是什麼“大叔”,而最最可怕的一點是,他不單年紀很輕,而且還腼腆怕羞。

    他們之間的局促不安逐日在增加。

    她心向往之并且以一種病态的、簡直使她不堪忍受的焦躁所盼望着的一件事,就是趕快能下地到屋外走走。

    但是她的熱度一直不退,傍晚時分就上升兩三度,仍然站不穩,頭發暈,她一點都累不起,甚至多說了話也不行。

    當艾麗雅思想恢複得越來越清楚的時候,她也更加弄明白了一點:用現代化的語言可以說,女人是一種多麼“不易共事的”生物啊!于是她第一次想到了那些和她同齡的受苦的姑娘們,她們在前線,在男人們中間,在行軍時,特别是在冰雪嚴寒裡是怎麼執行任務的?! 她開始隐瞞自己的行藏了。

    阿基姆一下子就看出了這一點,很乖巧地捉摸着什麼時候應該從小屋子裡離開,該離開多少時間,什麼事可以形之于色,什麼事應該佯裝不知,什麼事可以看,什麼事看不得,什麼事可以談,什麼話題應該盡量避開。

    根據他做這一切時是那樣用心,那樣不露痕迹,而且常常顯出難為情的樣子,不難看出他對女人的了解是很少的,沒有和她們長時間打過交道或一起生活過,至于母親,那麼從他的談話和回憶中可以判斷,他始終都沒能習慣把她看做是女人,母親就是母親,一切都明擺着。

     當艾麗雅第一次要走到屋外去的時候,她請求不要陪伴她,阿基姆嘟囔着說:“這……你知道,怎麼行呢?馬上就這麼一個人……”但還是遵命了。

    她差點沒讓屋外的風刮倒。

    那寒冷,那照得人頭暈眼花的白雪,那種對天空、對生氣勃勃的光亮、對富有生命力的世界的切實的感知以及她所看到的一切樹林、灌木叢、溪邊小路和雪地上所留下的腳印等等奇幻景色——所有這一切使她激動得氣也透不過來,她站着,手扶着小屋的木牆,手掌心感到了光滑的木質。

    她仔細看了看木牆,想起了這手掌下面新削砍過的地方,原來是刀刻和木炭寫的淫詞穢語。

    為什麼聰明伶俐的蓋爾采夫沒想到過用斧子刮掉這些不堪入目的東西,而一個生長在某一個連上帝都已經忘了它的存在的村子裡的小夥子,卻處處做得合乎禮貌、行為得體,盡管并不總能做得很成功,也并不是每次能“不露痕迹”,但是他竭力想做到這一點,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小木屋後面突然多出了一個像作坊那樣的處所:幾根枞樹木杆靠在方木柱子上,兩面壓着一些雲杉枝條和細杆。

    雪把這作坊蓋得嚴嚴實實,這地方十分僻靜,風息全無。

    艾麗雅垂下了眼睛,從門外回到屋裡,她蒙住了頭,靜悄悄地躺着,而“懂禮貌的先生”不知如何是好地幹咳着,還在心中琢磨着,不知什麼地方又失了檢點。

    他盡量在門外多待一會兒,又是鋸,又是砍。

    他把小船鋸了,把船頭改成一部橋式雪車。

    船幫木闆彎成了滑雪闆,被釘在鋸斷了的獨木船上,在船尾部又裝了一個木闆平底,結果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