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加尼達村的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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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大會兒就有一兩塊聶利瑪魚肉或者肥美的魚尾、魚翅升騰而上又翻轉而下。

    魚湯的色澤由清而濁,像翻騰的雲霧,蘊蓄着熾熱的力量。

    魚油先隻有五戈比銀币那麼大,後來變得有金盧布那麼大了。

    最後,湯面上的魚油竟像覆蓋了一層熔金。

    在鍋裡甚至有什麼東西清脆地響了起來,就好像是熔化的金粒滾動着叮叮當當地掉到了這口大鐵鍋的底部。

    聶利瑪魚肥大魚尾首先冒了出來,帶着魚翅的白鲑翻上翻下,但很快被煮得身翅異處,蜷腹曲背、懶洋洋地張着嘴巴的折樂魚随勢而上,又急轉直下,尖尖的鲟魚頭浮出湯的表面,的溜溜地打轉。

    好一場魚兒的環圈舞!一塊塊魚肉——白花花的,粉紅的,鵝黃色的,帶有魚翅和不帶魚翅的——全在鍋裡翻騰,冒起來,沉下去。

    隻有灰不溜丢的聶利瑪魚的魚尾能在上面浮上片刻,但不久也像秋天的落葉一般飄落鍋底。

     魚羹受着柴火的烘烤,不斷地在攪動、翻滾,掀起一陣陣細浪,連鐵鍋本身和吊挂鐵鍋的鈎子因為受它的影響而顫動得啷啷作響。

    快活的咕咕聲使得忙粗活的捕魚人幹得更歡了。

    河岸上一切人都忙得不亦樂乎。

    隻有狗在一旁躺着。

    誰要是瞧它們一眼,它們便認錯似的搖搖尾巴,像是說:有什麼法子呢?我們目前沒有什麼可做的事,可是也想吃點兒。

     阿基姆和半大孩子們把符合等級的、不符合等級的,白的、黑的各種魚分别裝進木箱或鐵絲籮筐。

    他們幹得正歡,汗流浃背,但有時趁人不注意,将死了的斜齒鳊、小鳇魚、小狗魚、小鲈魚或者被靴子踩扁了的江鳕悄悄投給狗吃。

    狗用前爪接住投來的禮物,龇牙咧嘴地左右顧盼——别觊觎,這是給我的!随後放進口裡咀嚼起來,盡量不弄出聲音。

     河岸上彌漫着一股鮮美的香味,雖還是淡淡的,但夠使人掉口水的了。

    而當卡西揚卡把魚肝等攪拌好的雜碎倒進鍋去,魚湯漲漫起來,變濃變稠,魚肉滲透了油脂和蔥汁,好像蓋了一層白霜,魚頭上的魚眼珠也已蒙上了一層白翳。

    這時文火煨燒着的魚羹香味濃郁,肥腴誘人。

    孩子們喉頭全都霍霍竄動着,做着吞咽的動作,他們目不轉睛地盯着浮在魚湯面上那白白的像一隻碩大的黃蜂般的聶利瑪魚的魚泡,這可是一色美味的食品,如果值班員高興,就會分給他們吃。

    漁業勞動組合的人用鼻子吸着香氣,互相大聲叫着:“頭都發暈了,可太想嘗嘗味兒了!”“香得人活不下去了!”隊長一個勁兒地催促:“快快收拾停當,趁早坐下喝湯!” “魚燒透,肉不老!”值班員用勺嘗了嘗,對他周圍等得不耐煩的孩子們眨眨眼,說道:“夥計,今兒咱們都是英雄啊!”他想了想,舉起手一揮,像是無可奈何的樣子,一勺子撈起魚泡就抛進了年齡最小的垂涎者小白鲑的掌心裡。

     小白鲑将鼻涕吸進鼻孔,把魚泡在兩隻手裡倒來倒去,噘起嘴唇對着它一個勁兒吹氣。

    然後便吧嗒吧嗒吃開了,就像吃生蘿蔔似的。

    其他孩子羨慕地瞧着他,眼淚就含在眼眶裡。

    值班人自己也被這香氣撲鼻的魚湯熏得半醉不醉的樣兒。

    但他沒有讓孩子們傷心,立即解開背心的紐扣,将兩隻指頭塞進嘴巴,打了個整條河岸都能聽見的唿哨,又亮開嗓門,胡亂吆喝起來: “兜裡有錢的,要買趁早喽!自己喝一碗,再孝敬祖宗!” “該吃喽,該吃喽!餓癟的鳥兒肫也空喽!……”漁夫們在應和。

     捕撈隊的人加快腳步,一面逗鬧着,一邊你追我趕,沒多大會兒便把魚兒交接完畢。

    這時不管老幼,大家迅速地和着沙子洗去了手上的肮髒。

    孩子們則像一群小灰鼠,蹲在水邊用通紅的小手掬着水洗着。

    傍黑時天氣轉涼,但大群蚊蚋依然糾纏着人們,不讓他們歇口氣,爽爽快快地洗洗身子。

    人們多想洗手洗臉過後再脫下工作服和襯衣,痛快地把半截身子洗洗,舒舒服服地把臉面浸浸水,吼上幾聲!難道洗這麼一下真就能被蚊子叮得染上疾病?漁夫們走出水,脫去腳上的橡皮膠靴。

    穿了整整一天,靴裡全濕了,該讓腳休息會兒了,膠靴也該晾晾幹。

    但蚊蟲這惡魔卻不放過吮吸人血的機會。

     “加緊點,加緊點,夥計們!”值班員又在催促。

    “太陽落進樹林裡,咱們還在餓肚皮……” “隻要有得吃,總是好消息!”漁夫們則懶洋洋地、垂涎欲滴地開着玩笑。

     “餓了就要發愁,冷了就要發抖……” 那些已經長起頭發的漁民[4]邊走邊梳着頭。

    他們走到桌子跟前,不是正正規規坐下,而是癱倒長凳上,伸直兩條腿兒,好一會兒一聲不吭,筋疲力盡地坐着,毫不動彈,不說話,甚至連煙也不抽。

     與此同時,那些暫時還靠人贍養、沒有長成的孩子在河岸上尋找自己的碗碟瓢盆。

    這些都是由他們的已經獨立謀生的兄長們留給的,碗碟已經陳舊,湯勺的形狀各種各樣——大半是自制的。

    有人将餐具藏在河柳叢裡,有人将它藏在驗收處的屋檐下,有人則将它擱在石塊後面或者原木堆邊。

    每一個用餐的人都有他藏碗的地點和取食時的固定次序。

     小白鲑挨上第一名。

    他果真像一條夥着大群回遊、總共沒有手指長、然而卻鮮美可口的灰色土棍小白鲑。

    他一手緊緊捏住一小塊四周都啃過的面包和一把咬得齒痕累累的木勺,另一手把一隻凹凸不平又有好多裂縫的搪瓷碗端在嘴邊。

    這碗是他哥哥給的。

    這時他哥哥正和捕撈隊的人坐在席上,愛憐地注視着他,臉上浮現出笑容。

    他在回想既有痛苦又有歡樂的過去。

    做哥哥的當然知道,為什麼小白鲑要炫耀似的、驕傲地拿着總共隻有雪松果那麼大一點兒的面包不吃掉,強忍住饞涎留着,并且好像用這種驕傲的神色在向衆人宣布:“這面包是我掙來的”。

     “掙來的面包”——這意味着給捕撈隊幫過忙,出過力的人,鮑加尼達村裡就發面粉給他為口糧。

    莫茲格莉娅科娃在工棚裡為捕撈隊集體烘烤面包,而其餘的人則将面粉拿回家中自己焙制。

    卡西揚家的面粉隻夠吃一兩個星期。

    他們一會兒吃烙餅,鬧得鐵爐子上叮叮當當;一會兒吃魚油煎的薄餅,隻聽得平底鍋裡嘩嘩啦啦。

    飽得沒法下咽了。

    誰要吃,來者不拒,一律“款待”,但之後呢?面粉完啦,隻好捧着肚子幹瞪眼啦! 卡西揚卡的母親又不出屋門了。

    是什麼原因,大家心裡明白。

    大家也知道卡西揚卡為什麼拼命幹活,阿基姆為什麼特别賣力。

    現在,小阿基姆的弟妹們排在隊伍末梢,躲着眼睛不看人,也不看小白鲑手裡的面包。

    其他孩子的面包各有藏處:有的揣在口袋裡,有的在襯衣裡貼胸放着,有的放進小包。

    對于卡西揚家的人,以及那些經不住孩子們号叫把口糧吃掉大半甚至已經吃了個精光而光等着捕撈隊從漁場回來的夥計,還得補發點面包。

    隊長唉聲歎氣,悶悶不樂!但也責無旁貸:能工作的人要給事兒做,餓着的人要給面包。

     小白鲑像拜神似的雙手向天舉着,他個子比鐵鍋矮,手裡托着隻碗,他還不及鐵鍋一半高。

    瘸腿基裡亞格試圖反對這樣的發放次序。

    按他說,一切都該照北方遊牧人的規矩辦,用餐時,尤其在飲取鹿血時該由部落裡的狩獵人,也就是說最最用得着的人第一個來領受,其次是青年,最後是老頭兒和老娘們兒那些無足輕重的人物。

    但别人跟瘸子基裡亞格解釋說,這兒可不是半開化的遊牧人的天地,而是蘇維埃的漁業勞動組合捕撈隊,在蘇聯這樣一個國家裡,總是首先将一切奉獻給孩子們,這已經是理所當然的了,因為孩子是我們的未來。

    瘸子基裡亞格不做聲了。

    雖說他是個大首長,但從此以後排隊卻排在孩子們的後面。

    不過,他常常催促排在前面的人别磨磨蹭蹭,還捎帶上兩句粗話。

    他老是着急得連扣那假腿的皮帶都吱吱作響,原因在于:捕撈隊的人在飯前,也就是喝魚湯之前先得喝上一杯,而瘸子基裡亞格心急得不僅五内如焚,七竅生煙,簡直連那條假腿也好像要着火燒起來了。

    但是必須等待,他隻得等着,一面叮叮當當地敲打着由卡西揚卡洗刷幹淨了的缽子。

     但聽得當班的炊事員一聲吆喝:“好哦,人小肚子大!”勺子在鍋裡劃了個半弧形,一大塊魚肉就倒進了小白鲑的搪瓷碗裡,小家夥捧碗的小手不覺一沉,一個忘情,鼻涕又從鼻孔裡挂到了嘴唇上。

     “捧住!使勁捧住!”那些十分耐心排在隊伍中的夥伴紛紛對他鼓勁兒。

     “别來教訓我!”這個犟脾氣的小幫工輕聲嘀咕了一句,一動也不動,等待勺子第二次伸進鐵鍋。

    值班員果真提起勺子,在鐵鍋裡撈了些雜碎兒、蔥花、浮油,倒進他的搪瓷碗并照例說道: “哈,走運的小夥子!哈,這一回交上好運啦!鮮味兒全給了你啦!吃下美味兒,包你靈巧得像條魚兒!下一個!” 給魚湯香味弄得懵懵懂懂的小白鲑一聽說“這鮮味兒全給了你啦”,立即把注意力移到腳尖上,可别絆上什麼東西摔倒了。

    他拖着雙破靴,在沙土上一小步一小步搬動着腿,朝捕撈隊的長條木桌走去。

    滾熱的魚湯燙手得厲害,但他熬着痛,怎麼也不讓這一碗珍馐潑散到地上,這碗湯他是千盼萬盼才盼來的,盼得他這副嬌嫩的,還耐受不了饑餓的孩子的柔腸都痙攣翻轉了。

    孩子的嘴巴裡滿是口水,他像一隻饞嘴的小野獸似的急于覓食,想喝一口這滾燙的湯,啃一口面包……這娃兒眼前發黑,軟腭發麻,真是垂涎欲滴——快點,快點,能一下子就走到桌子跟前就好了!然而湯碗燙得厲害!哎喲,燙得都捧不住啦!要掉下地啦!這就要脫手啦!孩子在掙紮,他眼裡噙滿了淚水,身子搖搖欲墜,湯碗眼看就要落地…… “快給我!” 卡西揚卡!鮑加尼達村裡所以要有卡西揚卡,就因為她對所有的人都會及時幫上一手,雪中送炭。

    這會兒小白鲑跟在卡西揚卡身後,緊邁着兩條彎彎的小腿,嘴裡似乎還在默默念叨着: “可不能打翻!可不能打翻!……” 卡西揚卡把碗兒擱到桌子上,把小家夥安頓在座位上,然後抄起圍裙下擺,給他擦去鼻涕,嚴格吩咐道: “吃的時候别着急!湯燙嘴,一口一口喝,面包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要不後來就沒東西好就湯了……” 小白鲑在鼻子底下哼哼唧唧算是回答,但他早已在吃面包,他将湯匙伸進碗裡,撮起緊張得發抖的嘴唇對着湯匙裡的羹湯吹呀吹的,周圍一切他已經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卡西揚卡為所有的孩子一一安排好座位,并像主婦一樣連聲告誡他們不得狼吞虎咽,不得一下子把面包吃光。

    卡西揚卡像每回那樣親手幫瘸子基裡亞格這位大首長的軍用飯盒捧到了桌子上,把他的座位安排在孩子們和捕撈隊隊員之間。

     “别把酒一口氣灌進肚去,”她嚴厲地命令他說,“要不,不待吃飯又要醉倒了。

    你慢着點兒:喝一口酒,來一口魚湯,再吃上口面包……” “不知是誰的福氣,将來能娶上這麼個好媳婦!”瘸腿基裡亞格對長桌掃視了一圈後說,在他的聲音裡半是愛憐,半是毫不做作的驚訝——好一個連隊的司務長! “哎喲,哥兒們,照這麼說,我咋不等等才結婚呢?要不,我就能娶上女招待員卡西揚卡啦!” “别胡扯!話已說得夠了。

    喝吧!吃吧!今兒還不夠你累的?”身材苗條、皮膚白淨的卡西揚卡像小鳥似的忽兒從桌子飛向鍋子,忽兒從鍋子飛向桌子,忙個不了,直到她看清楚每個人都坐下用餐,再沒事了,她才為自己找了個位置,規規矩矩地在桌邊坐下。

    但就在這時她也是一邊吃,一邊留神每個人,準備随時起身侍候。

     吃的時候,大大小小孩子起初還保持着溫文爾雅的樣子,然而沒過多久就吃得忘情起來。

    但聽見匙子碰碗的叮當聲,咻咻的鼻息聲。

    随着熱騰騰的魚湯下肚,一股暖流向五髒六腑蜿蜒伸展。

    匙子雖然不大,但一舀就是兩塊,倒挺得心應手的。

     成年漢子都在逗孩子們,紛紛說道:“不管你是哪号人,反正肚子不饒人!”“吃吧,小兄弟!要吃就得吃個夠,不到脖子不罷休!”“磨缺水不轉,人缺糧沒力!”“吃了奇爾鲑[5],浮起水來像隻鴨!”即使一些在别處不便當着孩子們的面說的笑話,在鮑加尼達村卻無所謂。

    有些笑話使得漁民們忍不住哈哈大笑,推究起來這些笑話往往和“魚湯”這個字眼相關。

    一提到“魚湯”這個字眼,就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了…… “這兒有孩子。

    ”她用匙子指指娃娃們,責備地搖着頭道。

     “真是有教養的太太!”隊長朝夥伴們眨眨眼睛,接着把一隻盛酒的矮胖藥瓶放到桌上。

    “喂,夥計們!俗話說:沒有面包幹不了活計,沒有好酒跳不成舞。

    喝酒吧!嘗魚湯以前,來一口墊底,吃魚湯時候喝一口佐味,喝完魚湯來一口解膩;一頓好湯全賴酒!……” 人們頓時活躍起來,席間掠過一陣輕微的笑聲。

    盛酒的鋁杯挨次傳遞。

    有的漁夫喝過一口後咳咳嗽,有的喝過後将拳頭拭拭嘴唇皮子,有的嚼些兒生蔥,有的遐想聯翩,又說開了笑話:“茶和咖啡和咱沒緣分,但願每天有杯伏特加!”不過,笑話也罷,聊天也罷,已提不起人們的勁,隻不過在勉強湊合。

    繁文已過,正戲開張該吃晚飯了。

     隊長挨到最後一個喝酒。

    他坐在上首,是一席之主,一家之長,首先得想着這一家人,然後再想到自己。

    瘸腿基裡亞格伸長脖子,眼看瓶裡的酒在一點點地減少。

    怎麼,沒有他喝的?隊長先讓大首長幹着急一番,然後遞給他一隻存放茄子醬的玻璃瓶,再用手裡的鋁杯跟它碰了碰: “祝你健康,神槍手!”接着舉杯面向全體颔首示意。

    “祝咱們真誠相處的集體健康!” “祝你好胃口!”鮑加尼達村裡的孩子們回敬道。

    他們因為吃過了魚湯,身體暖和,精神飽滿。

     隊長咕嘟咕嘟把酒喝下,然後朝腳下吐口唾沫,舒了一口大氣。

    在他動手喝魚湯之前,先用匙子在碗裡攪動一兩下,仿佛經他這麼一攪,魚湯就能更濃更厚似的。

     當廚師傅的往往比王公伯爵吃得飽,然而他也廁身在餐桌間,他提到今天的聶利瑪魚很肥,滿是油。

    他又說:“小小一杯酒,不夠咱一口!”說完又喝起魚湯來。

     再沒有什麼好說的。

    捕撈隊的人都在用餐。

    這一頓晚宴是對白天辛勤收獲的最高獎賞,對于那些全憑流汗出力換取必需生活資料的漁民說來這是神聖而愉快的慰藉,是延年益壽的欣悅的享受。

     與此同時,狗在沙灘上吃完投給它們的死魚以後,已悄悄溜到桌子底下,根據靴子的式樣和人身上的氣味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小主人,用那濕漉漉的鼻子尖碰碰主人的膝蓋,暗示說,可不能把它忘了。

    鮑加尼達村從來就有這麼個風氣:坦誠相處,友好無間,不但人與人之間如此,而且人與狗之間也是這樣。

    一根根的魚骨,一塊塊的魚翅,啃過的魚頭,陸續從小主人的嘴角掉到了地上,狗照單全收,一面咿唔咿唔地輕聲哼哼。

    而漁夫們對這麼個不合規矩的事睜着眼睛隻當沒看見。

     偏僻的鮑加尼達小村固然也發生過瘟疫,甚至發生過動刀動槍的事情。

    然而,怎麼能把眼前這些心地單純的北方人和“流浪漢”乃至“囚犯”這兩個舊時代傳下來的名詞對得上号呢。

    瘸腿基裡亞格還沒有和捕撈隊同桌用膳的時候,總是吓人似的用“分子”這種字眼來稱呼漁業勞動組合裡的人的。

    但是,或由于北方人心善,或由于北方人的孩子不存偏見,對一切生物,尤其對人十分信賴,因而猜疑和不信任也就消失了。

    鮑加尼達村尊重勞動,如若有個惡棍混進了捕撈隊,膽敢橫蠻無禮,誘使别人工作偷懶、玩牌賭博或者幹偷竊勾當,人們必然把他打成個半死,就像教訓那個“文化工作者”一樣。

    這種人或是從此之後按鮑加尼達村的風俗習慣做事,或是夾起尾巴溜出這個村屯。

     “今兒的魚湯怎樣,夥計?”這是每個值班當廚的要問的問題。

    而第一個答複的必定是坐在桌首的頭兒——隊長。

    他酒足飯飽,臉上已是紅彤彤的了。

    這時解開襯衣扣子,露出毛茸茸的、有幾個蚊子正在吸血的胸脯,客氣地答話道: “俗話說得好:高手藝的廚師賽過博士!” “肚子鼓得像座山,今兒恐怕爬不回家!”捕魚人也插話說。

    吃得已經動彈不得的孩子們也七嘴八舌地誇獎幾句,盡管連舌頭也周轉不靈了: “棒極了!” 男人們點火抽煙。

    桌子上空煙霧缭繞,連蚊子也都紛紛回避,改而躲到桌子底下,貼緊地面,向狗進攻去了。

    小白鲑等小字輩打起了瞌睡,鼻子尖快就要掉進碗裡。

    機靈的萊卡狗正在津津有味地舔着孩子們小手上無力地垂下的湯匙。

    它認為,匙子之所以出現在桌子下面就是為了給它舔個幹淨。

    舔過之後,并不是出于貪心,而是為了表示尊敬,又舔舔拿着匙子的小主人的手掌。

    大人們開始叱喝孩子們回家去。

     卡西揚卡把孩子們聚到一塊兒,然後拖呀、推呀,一一發落他們回家。

    吃過魚湯,個個都成了大肚子,如果在岸上睡着了,誰能挪動得了他們?擔任其在野地裡待着,蚊子可不得了。

     阿基姆不讓自己在桌子跟前打盹兒,便動手收拾桌上的碗碟:先把匙子放進木桶,接着把盆、缽、碗壘成一堆,再從鐵鍋裡舀了些熱水,于是帶上這肮髒的食具,提着桶往小船走去。

    待到了船上,往桶裡摻上冷水,他就開始洗刷。

    洗過的餐具放到河裡漂洗幹淨。

    他在洗滌的當兒還不斷眯起眼來打嗝。

    這時值班員已從鐵鈎上取下大鍋,擱置到一旁。

    鍋底還剩有兩三勺子魚湯。

    那隻是零碎魚肉跟焦糊了的花椒面攪成黏糊糊一團的殘羹而已,卡西揚卡卻像廚娘似的把它細心舀進瘸腿基裡亞格那隻銅制大飯盒,再将飯盒擱在篝火餘燼上不使冷着。

    把這拾掇好後,她幫哥哥洗碗碟去了。

    鐵鍋内的油泥她用沼苔以及河柳韌皮加上細沙擦洗幹淨。

    她一邊幹活,一邊吹去叮咬的蚊蟲和垂到臉蛋上的縷縷發絲,竟然還在哼着小曲:“情郎呀,我……向你問候。

    ” “在這弱不禁風的妞兒身上哪來這麼大的勁兒呢?”阿基姆覺得奇怪。

    他自己好不容易熬受着像一片茫然大霧繞着他的困盹。

    和卡西揚卡差不多年紀的男女孩子都在自己那用煙熏過蚊子的屋裡呼呼熟睡了,而她還在忙忙碌碌,手腳不停,嘴裡還在唱歌。

    雖說人已乏了,聲音有氣無力,但她在唱呀!阿基姆默默地從她手中奪過刷帚,趕她下船。

    卡西揚卡順從了他,上岸去了。

    睡眼惺忪、夾着尾巴的萊卡狗跟在她身後。

    它們今兒真也夠忙的:在桌子下面拾掇殘羹剩肴,搶劫同類的嘴邊食,有時還得跟貪婪但又動作敏捷的海鷗争奪一番。

     捕撈隊的人喝過提神的濃茶,便晾起漁網,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到工棚去了。

    這時,工棚裡的俄羅斯式大爐子爐火正旺,專等他們來烤幹衣服。

    報務員兼看風水星相的阿菲米娅·莫茲格莉娅科娃大嬸,按歲數和脾性說來她可以做這裡所有的人的媽媽,她向漁業勞動組合“總部”彙報了本地段的捕魚數和人員、工具的情況之後,欣然同意漢子們到她小小的天地裡歇歇,抽抽煙,聽聽新聞和音樂,聊天兒,然後打發他們各回自己的處所睡覺。

    明天一早,繁重的水上作業還在等着他們。

     而明天已即将來臨,清晨的陽光很快就要透過苔原上的曉霧,穿過這昏濛濛的小窗,進入蚊蚋亂舞、人們正在酣睡的工棚。

    睡懶覺、補漁網、修理木船,到浴室洗澡——這隻是逢到風惡浪險的壞天氣(本地人叫做倒黴天氣),不出船的時候幹的事。

    現在正值魚汛旺季,在這兒,在葉尼塞河上,就像農民在大田上幹活那樣,一熟夏收,要管一年吃穿。

     基裡亞格繼續在收魚處待了一會兒,他的木腿在地闆上咚咚地來回響着,煙鬥裡的火星一明一滅。

    他趁着酒興,跟婆娘們吹牛。

    這些婦女原是趁夜涼蚊子少,從村裡來到這兒加工鮮魚的。

     “如果我再能打死七個法西斯鬼子,本來就該授予我英雄稱号了,但我咋的回來時走錯了道呢?……” “莫不是你喝醉了?”婆娘們故意逗弄瘸腿基裡亞格。

     “喝醉?你們說什麼來了?怎麼可以瞎說一氣?!在火線上,狙擊手都該像酸黃瓜那樣的好漢子!隻有打從火線下來以後方可以喝點兒,休息休息。

    ” “那你是太急于趕路了!……” “趕到哪兒去?” “找酸黃瓜下酒呗!” “嗳,跟你們就像跟德國俘虜談話似的談不到一塊兒去!盡叽裡呱啦地亂扯!”瘸腿基裡亞格絕望地唉聲歎道,歎氣過後下了道嚴格的命令:“注意,得把這地方收拾得幹幹淨淨,像醫院一個樣!” “走吧,快走吧,首長,還是去喝您的茶吧!”加工鮮魚的婆娘們笑出了聲來。

     瘸子基裡亞格恨恨地說: “哎喲,這些潑婆娘!這些潑婆娘!真是不懂得道理!”于是一瘸一瘸上山坡去了:所謂山坡,在鮑加尼達村和其他村舍都是指那些冒出水平線的、被浪濤沖刷成階梯的凍土狀河岸而說的。

    瘸腿基裡亞格拾級而上,伫立在河岸上,憂傷地凝視着前方。

    可能,他記起了戰争,也可能想起了他昔日的戰友。

    荒涼的凍土上升騰起濕悶的霧氣,愈入凍土帶,霧氣愈濃,它彌漫遮掩了無邊的曠野和低矮的草木,并且跟河流湖泊的水氣相混,成了撲朔迷離的一片,後來,連這位歪斜右肩、棉坎肩上挂有獎章、一動也不動地站立着的狙擊手也罩入濃重的霧幔裡去了。

     小阿基姆清除了艙内的積水,刮幹淨艙底,清除了魚鱗魚髒等污物,再把墊艙闆放回原處,槳闆送到收魚處,并用斧子重做了幾個槳架。

    他在等待值班人下班休息。

    值班人并沒有讓他等多久,他搔了搔頭皮,打了個哈欠,關心地問道: “看來都收拾好啦?” “都好啦。

    ” “那麼說,我能下班了?” “請吧,老哥!” 阿基姆目送值班員消失在鮑加尼達村那些排列得亂七八糟的灰色農舍中間之後,輕松地歎了口氣,便從鹽堆裡扒出一隻桦樹皮匣子,再拎起另一隻舊食盒的把兒,悄悄地,像影子一樣閃過收魚處敞開的大門,繞過一大攤子放在桌子上的魚和圍着桌子忙忙碌碌的加工工人,趕忙朝村角的一幢牆角傾圮、傍岸而築的農舍走去。

    他要把他和卡西揚卡共同積省下來的一塊面包,一塊魚肉和尚未完全冷卻的魚湯帶回給母親。

     每次當母親聽到小心翼翼的推門聲,她就默默地,而且每次都是默默地從鋪闆上擡起身。

    她似乎害怕這等待會落空,緊張地注視着小阿基姆。

    後者将食盒擱到爐上,拾起早些時候從岸上揀來的柴爿塞進爐膛,凝視着火怎樣在沒抹過泥灰的爐膛裡熊熊燃燒起來,同時把盛有一丁點兒面包和魚的樹皮盒子遞到身後的黑暗中,連瞧都不瞧一眼。

    可是,每次接觸到向他伸過來的那兩隻冷冰冰的手掌總突然感到害怕。

     “不舒服?” “不。

    我會有什麼不舒服?”母親盡可能說得若無其事的樣兒。

    聽得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她在吃魚。

    她就跟孩子一般,出聲地吮吸魚骨,舔自己的指頭。

    母親稱贊阿基姆道:“阿基姆是個好人!阿基姆是個好兒子!願上帝保佑你!願上帝……”這些像魚膠一樣黏糊糊的奉承話反使得自認已是大人的阿基姆很不受用,感到屈辱和心煩意亂。

     母親低聲下氣的口吻弄得阿基姆很不高興,他對着火啐了一口,看也不看她,便以粗魯的成年漢子的口吻打斷了她的話,叫她别盡說廢話,給吃,吃就得了。

    母親順從了,歉疚地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