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加尼達村的魚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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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這就該走了,極北地區短暫的夏天就要來接替她。

    但不知什麼原因春天仍在逡巡徘徊,不忍離人。

    等到春天終于順着江河湖泊中的流水逝去的時候,人們已餓得面有菜色了。

     潮濕的凍上地帶彌漫着一團暗藍色的霧氣。

    有個年輕人趿拉着大得不稱腳的破舊靴子,正費力地一步步向前走去。

    他不時彎下身去,從長在草墩和冬夏常綠的苔藓間的酸果蔓上摘幾粒漿果。

    那還是隔年留下的,早凍枯了,隻剩一張薄皮和被松藻蟲啃食過的果仁罷了。

    年輕人直直腰,把手掌裡揉成黏糊糊一團的果實塞進嘴巴。

    他有好大一會兒睜不開眼,直覺得頭暈眼花,臉前悠忽着一道道光怪陸離的彩虹,耳裡嗡嗡作響,起初是一絲絲連綿不斷泛起的作嘔的感覺,漸漸糾成一團,堵塞着、窒息着胸口。

     土崗兩側是一片白雪覆蓋的寂靜世界,但坡脊上卻已經是暖和的了。

    年輕人在這兒發現了一根濕羽毛。

    他想走得快些,準是貓頭鷹或者北極狐逮住脫毛的大雁了,說不定還會有剩下的骨頭。

    可是那靴子不聽使喚,雖然裡面填得嚴嚴實實,但終究不跟腳,牽掣着腳脖子。

    小夥子摔倒在地。

    他喘過一口氣,用雙手支撐着欠起身來,就在這當兒他愣住了:發現在他鼻子跟前有一朵長在毛茸茸細莖上的小花,扶襯着花朵的不是葉瓣而是兩片纖弱的、帶絨毛的、像雛翼樣的東西,花萼亭亭玉立在如同粘滿霜花的毛梗上,而在花瓣中間,有一粒纖細的晶瑩冰珠在閃亮。

     太陽掙脫了嚴冬的昏雲暗霧,這時正高懸在凍原上空。

    它使各種各樣的植物重又擠進了生機茸茸的凍原,蔓延到匍匐交錯的偃松叢裡,布滿了湖泊四周和河邊窪地。

    而這朵小花果斷地挺立在四面受風的土崗上,那裡的土層還沒有化開,而隻是開始返潮,濕土滋潤着欲露猶藏的像蛛絲般纖細的苔藓、滋潤着幹枯的草莖和還沒有從嚴寒封凍的毀滅性的幹旱中蘇醒過來的灰暗的水越橘叢。

    隻有這一朵小花獨自存活在土崗上,信心十足,帶着挑戰的神氣,它不圖安逸,而是勇敢地承受着本地春天裡常見的料峭的春寒、凜冽的朔風和冰冷的潮濕。

     花朵守候着太陽。

    陽光投射到冰珠上就像射到透鏡上一樣聚成了一道光束,溫暖着深埋在花萼絨毛裡的花蕾,在陽光下冰珠慢慢地融化着,消陷下去,壓着喜氣洋洋的花瓣,就像撥開了它的門扉,花萼活潑地張啟開來,讓花骨朵兒承受陽光的撫愛。

    冰珠漸漸地終于化成了晶瑩的水滴。

    即将成熟的花籽和花兒本身便把清澈的水珠作為滋養。

    待到太陽沉下了地平線,夕照消褪殆盡,花瓣很快就收攏到一起,盡管絨毛還自下而上散發着餘溫,花朵悒悒然垂下頭去,消溶在凍土帶灌木叢的灰色裡。

    可是在花朵裡面,在花瓣中,它那涓涓細流似的工作并沒有停止,它通過莖脈從根部吸收水分并使它凝成一顆小巧的光可鑒人的冰珠,以便明兒重把陽光收聚成束。

     一個早晨接着一個早晨,一個白天接着一個白天,這朵名叫罂粟的花朵兒逐漸成熟。

    有一天花瓣萎謝了,脫落了,枯幹的花梗咝的一聲斷了,于是小鈴铛似的花蕊掉到地上,凍原上的風兒把它們吹得滿地亂滾,迸散出一顆顆細小的黑色種籽。

     ……後來阿基姆已經記不清楚他有沒有找到那隻被撕裂的大雁或者找到了其他食物。

    依稀記得是找到的,還啃過那粘滿了毛羽和苔藓的生的骨頭,也可能這是在另一個春天裡發生的事。

    每當冰雪将融而未融之際,凍土帶都會像發面一般膨脹起來,此時無論乘車還是徒步都難以通行其間,河上又漂滿膨脹的冰塊,根本無法泅渡。

    幾乎每年這種時候,阿基姆都會餓得撿到什麼就吃什麼。

    吃北極狐、貓頭鷹和狐狸是常有的事,有時候甚至還搶它們嘴裡的東西吃。

    許許多多的往事都已忘卻,攪在一起了,跟有關孩提時代的其他回憶攪在一起了,渾成了無從分割的生活斷片。

    但是那株花,那株倔強的、勇敢的、曾經尋求和太陽親近的凍土帶的小花,卻能離開其他記憶而單獨存在,始終生氣盎然。

    這是因為這朵具有很不容易記住的外國名字的北方小花跟阿基姆的生活曆程有某種相似之點。

    從凍土帶往北,到靠海的地方,這種花就多了,暖風甫熏的時候,荒漠的原野一時間雲蒸霞蔚、繁花似錦,所有其他植物都不禁為之黯然失色。

    約莫有兩個星期左右的時間,大地自己也會因目迷五色而笑逐顔開。

     阿基姆是在葉尼塞河畔的鮑加尼達村出生和長大的。

    十來所傾圮頹敗、風吹日曬的小屋,都隻有一扇窗子。

    幾間谷倉上的油毛氈頂,耷拉了下來,在風裡簌簌飄動。

    而在這些小屋之間,矗起一個工棚,它像遨遊在沼地裡的一隻肥胖的天鵝。

    瞧,整個兒鮑加尼達村都在這裡了,如果不算河邊那個浴室的話。

    浴室緊貼河岸,經過煙熏火燎,顔色黑黝黝的,門扉已是千瘡百孔。

    在它後面的沙灘上另有一間木闆牆的堆物房,門上寫有“鮮魚收購站”幾個粉筆字。

    工棚後邊有座已經歪歪倒倒的沒有門的草黃色的小機務房。

    旁邊是兩間柴棚,一條小汽艇的鐵殼——這是誰遺忘了留下的呢,還是被風浪湧上了灘頭的?附近的水面上還有幾條小劃子,由鐵鍊扣着,正在上上下下颠簸。

    捕撈隊在灘頭上支着一張長條木桌和一副可以挂上鐵鍋煮魚湯的三腳鐵架。

     一隻用來代替天線的船用汽笛矗立在工棚的屋頂上。

    溫度表挂在窗戶頂端,這是為了不讓孩子們的手夠上。

    工輛有一道門為了保溫而被釘死了,門上懸挂着一個缺爪鐵錨,如果失火、開會,或是誰在凍土帶走失了,人們就敲響這鐵錨環兒。

    工棚和草黃色小機務房之間還搭着一副單杠。

    它對孩子們來說太高了些,而成年漢子在漁場累了一整天後連走進窩棚都感到乏力,更别說去碰它了。

     除此以外,鮑加尼達村再沒有什麼值得稱道的東西,既沒有樹,也沒有灌木叢,苔藓早被人踐踏一光。

    春天時有些地方還能見到灰顔色的薹草。

    湖畔的薹草,捕魚人一不留神,就會被它劃破腿肚,拿兜網在湖邊草墩等處趕魚時尤其要提防它。

    但長在村子周圍的那些薹草,才冒出細細的蒼白色幼葉,就給餓了一冬天的狗哨食光了,因此,在村裡存活下來的隻有幾根羊胡子草,稀稀落落、寒伧瑟縮的濱藜和垂下一绺紅褐色草籽的狗尾巴草。

    莪蒿草受盡寒霜的欺淩而十分憔悴。

    偶然還可以見到從凍土帶輾轉來到此地的石楠草。

    而像紅醋果這樣的野莓子,綻出的小花蒼白裡稍帶紅潤,一副嬌滴滴的神态,星星點點地隐現在草墩上的雜草叢中。

     選中這地方來建立村莊的人們,自己卻并不準備住在這裡。

    他們先是在水域圖上看到了有适合捕撈的地段,然後經過踏勘,了解到這确是個出産豐富的漁場,于是派來了人。

    至于那些被派的人,壓根兒不想為生活上的瑣事操心——真的,何必為這些勞什子費精神呢?說怎麼做,就怎麼做;叫往哪兒住,就往哪兒住;給什麼吃的,吃就得啦!誰也沒有動腦筋為這村子起個名稱。

    這村子的名稱是自然而然地得來的,來自一條注入葉尼塞河的支流河名,來自曆來被稱作鮑加尼達沙地這個地名。

     離村莊約莫二百米便是墓地,這是凡有人煙的地方必然會出現的場所,它通常不在遠處,免得活着的人還要多花力氣去運送這累贅的皮囊。

    進入這墓地的先驅者是個不知姓名的罹難人,他被春汛沖上河岸之後,便永遠在此安息了。

    當初建村那會兒,墓地着實忙活了一陣子,豎起了密密層層的墓碑和十字架,那都是用水上漂來的木頭做的。

    但人們很快就學會了防止敗血症,大小漁船也能駕馭自如了;落水的人少了;人們無端也不再去凍土帶遊蕩,隻是坐在工棚裡喝酒解悶。

    漁業勞動組合把人們變成一個集體,使他們學會了合理安排生活,一切日常飲食、洗曬衣物、洗澡、取暖、縫補、修理,以至消遣娛樂等事情,都是大夥兒商量着一起辦理。

    墓地終于冷落下來,雜草叢生,墓碑和十字架從凍結的土地裡松脫倒塌了……但這些倒塌的東西是不會白白糟蹋掉的!既然倒塌了,也就是說大地也好,這些墓碑和十字架所終日厮守着的遺骸也好,都再也不需要它們了,把它們塞進爐膛卻是燒火的好料,因為它們早被風吹得又幹又脆。

     隻消一陣風來,發出沙沙聲的石楠草和懸鈎子,還有那草莓的嫩枝和水越橘的暗藍色葉片便上下起伏,恰如波濤從四面八方漫向墓地。

    在矮小的土丘中間和墓地的周圍都是一叢叢河柳和千纏百結、枝丫交叉的細葉子的矮白桦和匍匐樹。

    冬季時沙雞往往飛到這灌木叢裡尋找吃食。

    小阿基姆用盛香煙、甜餅和挂面之類的箱闆做了個捕鳥罩兒。

    誤入圈套的鳥兒老是拼命撲騰,頭在膠合闆上撞得咚咚響。

     年複一年,墓地被懸鈎子藤爬滿了。

    這懸鈎子像是趁河汛來産卵的魚兒,每到一處,便撒下一塊塊黃色的籽塊,像指甲般大小的橢圓的水越橘花空自裝綴着墳堆。

    在這塊高地上,漿果要比其他地方成熟得早。

    小阿基姆忍呀,忍呀,有一次,終于經不住誘惑,吃了墓地上的漿果。

    之後他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膽,側耳去聽他的内髒——是不是快要死啦?他覺得心頭疼痛得如同針刺似的。

    但很快他被家務事一纏,也就把死的事忘了。

     有了這次經驗,小阿基姆就跟村裡的狗一起,大嚼墓地上的漿果,再也不擔驚受怕了。

    母親講了許多墓地上的鬼故事吓唬他,但阿基姆一點也不怕,還帶了弟妹們一起到墓地上去。

    孩子們喜歡上了這塊幹幹淨淨的高地,像一窩放牧的小羊那樣,在墳堆裡亂竄嬉戲,直到深秋初次上凍的時候為止。

     從墓地的高阜上可以極目遠眺;細沙平軟的河灘斜斜地伸入水中,稍高處有水浪沖刷的痕迹,緊接着水浪沖刷過的陡岸,灘地全都呈階梯狀。

    一望平沙,舒徐伸展,水洗浪打使得它熠熠生光。

    灘上是一排排漁網曬架,栖息在上面打瞌睡的海鷗看上去像一串串的珠子。

    山鹬順着斜坡跳來跳去覓食。

    斑紋雀拍打着翅膀在沙面上嬉耍。

    從凍土帶飛來的雁群像衛士那樣三五成群地駐守在遠處,結成隊伴在水邊走來走去,啄食被浪花沖上灘頭的小魚和細嫩的草根。

     在鮑加尼達村出生和長大的小阿基姆,上學讀書之前從來也不知道世上還有其他的村鎮和居住地。

    他從來沒在哪兒受過洗禮,從來沒有一本花名冊上登記過他的名字,他是自由自在地來到這個世界的。

    他父親是俄羅斯人,在北方厮混了一個時期,攢下錢了,就把小阿基姆和他走後才出生的名叫卡西揚卡的小女兒撂給了他們的媽媽,獨自走了,至今一無音訊。

    父親名叫卡西揚——這是媽媽告訴他們的。

    在報名入學時小阿基姆說他的父名是卡西揚内奇,可是他口齒不清楚,人們把他的父名寫成哈西揚内奇了。

    哈西揚内奇就哈西揚内奇,這有什麼關系? 母親知道了這事,好似女學生碰見了高興事,拍着手,像隻小鷗似的咯咯笑了起來,嘴裡不斷重複她那句愛說的話:“真——要——命呀!真——要——命呀!” 媽媽年紀很輕就懷孩子了。

    頭生子小阿基姆生下時她才不過十六歲。

    媽媽講給孩子們聽過,卡西揚送給了她一雙長筒襪和一塊頭巾,又請她吃了小甜餅和紅蜜酒。

    這麼好的人怎麼能不愛呢?于是愛上了這漢子,壓根兒沒想到,就這麼親熱一陣子能生出個小家夥,生出個“人”來。

    十月滿胎後,她覺得隻是在工棚裡出恭了一次,人們就交給了她一個裹在布包裡的、皺皺巴巴的、扭動着身體的嬰兒。

    嘻露着沒有牙齒的牙床,白乎乎的眼睛合着不睜開。

    她不大相信,又像是不屑一顧地說了聲:“嘿,瞧這阿基姆,真要命呀!是我生下的嗎?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為什麼管他叫阿基姆?她到底是從哪兒聽來這個名字的,為什麼她頭腦裡忽然間會冒出來這個名字?那隻有問她自己了。

    按她的頭腦和心靈來說,她壓根兒還隻是個沒成年的小姑娘。

    村裡的婦女想奚落她,罵她是個輕骨頭,但白罵了,因為那個做母親的根本不明白這個詞兒的壞意思,村裡的婦女從此也就不再編排她了,倒是想方設法照料她,男人們也趁機和她親熱,沒幾年,鮑加尼達村便多出了一窩子小孩兒。

    “誰家的?”過路人問。

    “打魚人的。

    ”母親笑着回答。

    “是我們大夥兒的。

    ”漁夫們附和說。

     漁業勞動組合負責供應北方一個大工地的魚鮮。

    捕魚人并不常待在一個地方,每次魚汛,人員也都有變換。

    常駐鮑加尼達村的隻有隊長、驗收員、發報員和一個燒飯的女人。

    她同時是管理員、總務長、算命人、助産士,而按年齡和她那婆婆媽媽的樣兒來說,夠得上做所有人的媽媽,這人就是會唠叨罵人又會亮開嗓子大哭大喊的阿菲米娅·莫茲格莉娅科娃。

    不知什麼原因她被送到北方服勞役,但早在戰争開始前勞役就已期滿,可還是待在這兒沒有走,盡管常常虛張聲勢說一定要抛棄一切,遠走高飛了。

    然而北方比南方更使人留戀。

    在南方,溫暖、舒适,要想得到什麼東西不用費力,人煙稠密,人們聚居一起,生活美滿,懶懶散散也就把日子打發過去了。

    但在這裡人的意志卻要受到大自然的抑制,自然之力威懾一切,人們四顧茫茫,老是在期待某種變化并思慕另一種生活。

    他們每一個人都會故作姿态地逼着自己或别人,說是他這個無牽無挂的人這就要到南方去了,到水果之鄉,到風和日麗的海濱去了!但正是這種對另一種美好生活的夢牽神萦,使北方人得以忍受艱辛的現實生活,振奮他們的精神,培養出堅韌不拔的性格來。

     漁夫們在村頭緊挨河岸的地方蓋了一間低矮的小屋。

    它隻有一個窗戶,和浴室沒有多大不同。

    屋裡擱了木闆床,砌了個炕,緊挨着那由“水手”号船上的厚鐵闆熔制成的爐子。

    就在這個常年昏暗的小屋裡,阿基姆的小弟妹們咿呀學語,哭鬧,吃喝,嬉戲,成長。

    男人們把衣服送來洗滌綴補。

    起初母親什麼也不會:既不會洗,又不會縫,更不會做飯。

    人們對她說了句諺語:“經得苦,吃白馍。

    ”雖然她并不知道白馍是啥模樣,但漸漸地不知不覺地卻被套上了這家務雜事的頸轭。

    不過直到她生命的最後時刻她也沒有學會那門最困難的科學——如何克服貧窮。

    隻有一件事她是不學就會的,這就是自然而然地、無憂無慮地、高高興興地愛她的孩子和一切活生生的人。

    即使是在最難找到吃食的嚴冬,她也不願孩子坐等死亡。

    她自己從未想到過死亡可以逃避厄運、苦難和貧窮。

    可能正因為這緣故,一家人好歹活了下來。

     被人們稱之為“卡西揚家的”孩子活得逍遙自在,無拘無束,也沒有人來管教。

    他們最大的希望和滿足就是待到春天來臨,重見太陽,享受春天的溫暖,能吃到魚鮮和莓果,而整個鮑加尼達村都在等待上帝恩賜給他們的春天。

    冬天大雪封門,要有好幾個月被锢禁在潮濕的、使人窒息的小屋裡,屋外面的雪堆有煙囪那麼高,這樣的日子對孩子們來說真是度日如年!現在好了,可算盼到了!孩子們有的穿着破衣爛衫,有的甚至連衣服都沒有,渾身稀髒地打又濕又臭的窩裡跑出了門去。

     這群小雛兒被強烈的陽光照得眼花缭亂,清新的空氣使得呼吸都感到困難。

    他們不是跳躍和歡呼,而是攥緊小拳去揉紅腫的、掉淚的眼睛。

    由于敗血症而腫脹了的齒龈從張大着的嘴巴裡露了出來,他們滿懷着疑慮,細看周圍的一切,接着擡起蒼白的小臉來體驗那春天的生氣勃勃的溫暖,再又伸出小手,接受陽光的撫愛。

    孩子們覺得頭暈,強烈的光線使眼睛刺痛,于是挨着牆根坐了下來,蜷曲起雙腿,讓縷縷熱氣沁入幼小的腦門,他們微笑着,打起瞌睡來了。

    他們之中有幾個雖也是臉色蒼白,幹裂的嘴唇上凝着血塊,但體質比較強健,這時拖着乏力的雙腳,踉踉跄跄走到化凍不久、春水滿溢的葉尼塞河邊。

    他們并不捧起水來洗臉,隻是伸手去試水的冷暖,那富有生命力的、能治愈百病的、清澈的嘩嘩流水沁進了孩子們的心脾。

    孩子們出聲喊了起來,他們拍打河水,開始笑了。

     母親拿來剪子,就在葉尼塞河邊,像剪羊毛似的把孩子們的垢發剪了。

    風把剪下的烏黑烏黑的頭發吹落水中。

    隻有頭生子阿基姆和頭生女卡西揚卡的頭發是亞麻色的,像他們的父親,那個不知所終的卡西揚一頭又粗又密的北方人的鬈發表明着他的強壯的種氣。

     母親燒了一大桶熱水給孩子們洗澡。

    小家夥們在擦肥皂的時候擔驚受怕地啊唷啊唷地亂叫,他們用自己的指甲尖搔自己的身子。

    母親張大了嘴巴,露出雪白的牙齒,隻顧得上喊:“真——要——命呀!哎唷,真——要——命呀!”她服侍完了孩子,自己也鑽進了大木桶,當她裸着的身體接觸浴水時不禁也像孩子一樣啊唷啊唷地叫喚。

    卡西揚卡用蘸過水的樹皮條幫她擦背,逗得她癢呵呵地哼個不休。

    把這一冬天的積垢洗淨之後,卡西揚家的孩子就能壯着膽子去勞動組合的公共浴室洗澡了。

     母親把剪得短短的頭發梳成分頭,再從架子上取下一小支口紅,蘸上唾沫星子,用它塗了嘴唇。

    接着穿起揉皺了的橘紅色裙衫,栗色長筒絲襪和高跟鞋,再披上頭巾——一塊畫着鴿子并用各種文字印着“和平”字樣的頭巾。

    她打扮得如此光彩照人,使人不敢相信,難道這位無憂無慮的、看來有點兒陌生的年輕姑娘就是他們的母親嗎?而她蹬着高跟鞋還在左顧右盼呢:“好看不好看?!” 怎麼不好看呢!她那洗得幹幹淨淨的一頭柔發泛出藍澄澄的光澤,兩條緊貼額骨下的細眉使得她具有一種天真無邪的神情,而兩塊橢圓形的顴骨和兩圈淡淡的紅暈使她那蘋果似的扁圓臉光彩照人。

    隻有眼睛,那種永遠含蘊着憂悒的北方人的眼睛卻充滿了哀愁,大概是在思念他們富饒的故園吧,當初征服者把他們從那兒逐走,使他們漂泊到了這遙遠的不毛之地,也可能是在懷念他們的先人,同時又為他們的後人擔憂。

    北方人眼底裡的這種永恒的憂悒誰都無法解釋,就是北方人自己也難把它說個明白。

    憂悒深藏在他們的内心深處,這就使得他們抑郁不樂,這也使得他們成為善良的好心腸人。

    可是這種憨直、善良的内心卻又從不向人披露。

    特别是在密林中漁獵時,更是用一套外來人所無法理解的習俗和儀式,使自己顯得神秘,至少是顯得像謎一般。

     孩子們的外祖父是俄羅斯人,但外祖母卻是多爾幹人[1],所以你瞧,她把她母親的哀愁藏進了她的眼底裡去了,因此,即使在她笑的時候也帶着淡淡的憂郁神情。

    母親細心地照料孩子,和他們鬧着玩兒,說些沒頭沒腦的事情,小小的屋子裡一片歡樂。

    就這樣,一個冬天就過去啦! 母親把孩子們放出門外,于是這群幹幹淨淨、渾身輕快,自己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孩子鄭重地手牽着手,由淡黃色頭發的卡西揚卡率領走到村外的河岸上溜達。

    岸上積滿了去年的腐葉。

    被浪花沖上岸的垃圾形成一條褐色的小堤。

    小孩子們四散在這河岸上,各自尋找可以吃的春草和野蔥的幼芽,酸模和河柳的嫩葉。

    他們用搖晃着的、動辄就要出血的稚牙嚼呀,嚼呀,一面皺起眉頭,忍受着牙齒的酸痛。

    有時候他們走運,還能覓到鹬、白頭鷗和鹡鸰的鳥窠,孩子們把蛋掏出來,也不避過一邊,當着兄妹們的面就把蛋汁吮吸進了嘴裡。

    回家時他們并不是空着雙手,而是捏着一把又柔又嫩的野蔥。

    把這交給管爐竈的母親時臉上堆滿一副野食獵取者的既感羞澀、又感驕傲的默默笑容。

     冬雪未消,漁業勞動組合的人便已來到鮑加尼達村。

    他們要準備捕魚用的索具,制作槳闆,修繕收魚站。

    漁船和網也要修理、油漆和縫補。

    驗收員是瘸腿基裡亞格。

    這時他已從冬眠和縱酒中醒來,開始神氣活現地指手畫腳。

    隻見他颠着木腿兒昂首走來走去,吩咐這,吩咐那。

    不過,人們早見慣了,不聽他那一套。

     母親綻開了笑臉。

    她嘴裡哼着随便想起的小調,穿上最好的衣服,又塗了口紅,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到工棚去簽訂“合同”。

    她參加鮮魚加工并充當瘸腿基裡亞格的下手。

    現在,全家生活可有了着落,母親整整一個夏天都有錢可掙了,她将一邊收魚,一邊跟瘸腿基裡亞格罵架。

     村裡每一戶的小孩都悄悄溜進了工棚,在寬大的、砌得極其粗糙但卻十分暖和的大爐台上各占了一個位置。

    這爐子管烤捕撈隊全體人員吃的面包。

    在它上面不但燒煮吃的,還烘烤衣服鞋襪,治療傷風感冒。

     喝酒、拉手風琴、跳舞、接吻,全都在這工棚裡進行。

    小阿基姆和卡西揚卡決不放過看熱鬧的機會,他倆早已在爐台上占好了位子。

    在這頂棚下,在煙味和悶熱的塵土味之中,孩子們聆聽着手風琴拉出的歌子,跟喝醉酒的成年人胡謅,等待什麼人突然間塞給他們幾塊夾心餅幹或者糖果之類。

    他們或是哈哈大笑,或是随着音樂的節拍哼幾句,或是吹吹口哨。

    阿基姆和卡西揚卡全神貫注地欣賞母親的舞姿:蹒跚着腿兒,張大嘴巴,像是站在颠簸的小劃子上那樣搖擺着雙手。

    其實,她什麼舞也不會跳,隻懂得在洗得幹幹淨淨的地闆上把腳跺得咚咚響,并且跟着莫茲格莉娅科娃瞎唱一氣。

    就說這唱歌吧,她一支也不會,隻不過被歡樂所陶醉,不斷地重複:“我的好人兒!我的好人兒!……” 母親終于跳乏了,撞着了木闆床鋪,就完全信賴地、像見了家裡人似的倒在随便哪個漁民的肩膀上,露出潔白的牙齒,唧唧哝哝說着話,一邊用頭巾扇着風,晃動着腦袋,把腳從壓着她腳踝的高跟鞋裡脫出來,蹬踏着。

    瞧她那嚅動的嘴唇就能猜得出她是在說:“我的好人兒!我的好人兒!……”“啊,這有多麼好!啊,這有多麼好!真——不得——了!……”她不知将自己往哪兒擺、怎麼辦才好,不知把她那充滿幸福的心靈贈送誰才算合适,隻是懷着感激之情,緊緊摟住漁夫的脖子,用塗滿唇膏的嘴唇親他。

    親過以後,往後一仰臉,用雙手掩住火紅的臉頰。

    一副撩撥人的卻又羞答答的神态。

     工棚的地闆噔噔地響着,在人們的腳底下發出呻吟,釘子都從地闆縫裡跳了出來。

    男人們拍打着靴幫,聲嘶力竭地不斷吆喝,直跳到大半夜。

    “為什麼不天天這樣呢?”小阿基姆想道。

    “為什麼要有冬天?誰要它?冬天大概不會再有了吧?可能,這是最後一個冬天了。

    走開,你這冬天!工棚裡也好,室外也好,瞧有多暖和!多快活!捕撈隊的人有多麼和氣!可冬天卻完全是另一碼事。

    在冬天人們不聲不響沉着臉,郁郁地在各自的屋裡想心事,咒罵冬天,咒罵北方,打着離家遠走的主意。

    ” 第二天淩晨,母親先在門口脫下鞋,然後悄悄地,踮腳走進屋裡。

    小阿基姆像窠裡的小雛似的老在等待母親。

    這回他擡起頭,翹着嘴兒問:“幹嗎待這麼久?又去忙那生孩子的事啦?”“隻不過忙了一會兒。

    ”母親像酒醉了似的,憨氣地笑了,接着打了個甜滋滋的呵欠,一頭倒在炕上。

    “春天啊,兒子!這是春天啊!春天這季節,鳥兒也好,禽獸也好,人也好,都在談情說愛,唱歌,生孩子。

    你再長大些兒,也會去尋歡作樂的。

    幹嗎背過身去?幹嗎背過身去?瞧你,多麼會害臊,真像我!”于是哈哈笑着,搔阿基姆的癢兒。

     唉,拿她有什麼辦法?算啦,卡西揚卡快長大了,能幫上點兒忙了。

    幸好鮑加尼達村自從戰争時期起就立下了一條規矩:所有的孩子,不管是哪一家的,都吃捕撈隊大鍋裡的魚湯。

    許多孩子賴這魚湯活了命,長大成人。

    他們後來各奔他鄉,獨立謀生了,但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