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九 章 牛 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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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給人家扛長工。

    當了一年多長工,已經是臘盡春回了。

     除夕這天晚上,掌櫃家全家吃團圓飯。

    在外邊上學的兒子回來了,做生意的侄子也回來了。

    掌櫃的叫老清到堂屋席前喝幾杯酒,老清喝了一杯酒,他沒有動筷子吃菜,就推說頭疼回到牲口屋裡來了。

     他回到牲口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頭,眼淚不住地流。

    他想着人家一家子團團圓圓吃酒過年,可是自己的一家子卻連個下落也沒有。

    他想着往年過年時候,不管手裡再沒錢,也要給兩個閨女愛愛和雁雁買兩雙襪子,買兩條毛巾,有時候碰上好年景,還要給兩個閨女買幾尺細絲布做兩件布衫。

    家裡雖然沒有大酒大肉,可是蘿蔔肉餡餃子,除夕晚上還是包一笸籮的。

    那種菜疙瘩蘿蔔餡餃子肉不多,他卻吃着可口。

    老清嬸知道他吃得多,初一五更總是用個盆子給他盛一盆子,端給他随他吃。

     他一輩子沒有休息過,可是到過春節時候,他總要破一天功夫,給兩個閨女紮兩個燈籠。

    有時候紮“魚燈”,有時候紮個“西瓜燈”。

    他記得有一年還紮了個“羊抵頭燈”,兩個閨女穿着新衣服、新襪子、新布鞋子,在門口玩着“羊抵頭燈”愉快地笑着,老清老漢坐在院子裡抽着煙袋聽着,平常不大有笑容的臉上。

    這時也泛出幾絲笑意。

    …… 老清老漢一夜沒有睡好覺,他開始想家了。

     初一這天早上,地主家兒子給他端來兩碗白面餃子。

    他吃了一碗,也吃不出什麼味道,隻覺得餃子上也有股眼淚的苦鹹味道。

     過了“破五”,掌櫃家的親戚走得差不多了。

    他向掌櫃提出來想到洛陽轉幾天。

    老清本來是個做莊稼活下力,喂牲口負責的人,地主怕他走了不回來,就把他的幾件破衣留下,臨行時,又給拿了半袋蒸馍作幹糧。

     正月十三這天,老清過來龍門往洛陽走着,恰巧碰上關帝廟大廟會。

    關帝廟離洛陽十五裡地,本是漢朝關羽頭顱埋葬的地方。

    到了金、元、明、清幾代,關羽被神化,廟宇殿廊就不斷擴大起來。

    從正月十三這天起,這裡有個傳統大廟會。

    一會半月,方圓左近百十裡地方的村鎮,都來這裡迎神賽社。

    一般年景總是有幾百道社,有獅子,有龍燈,有高跷,旱船,排鼓。

    還要唱幾台大戲,正月十三這天晚上照例還要由洛陽商會放一場焰火。

     老清從來沒有趕過這麼大的廟會,幾萬人圍在一塊,又是敲鑼鼓,又是放鞭炮。

    各種神社故事一道接一道在人流中穿越着,呼喊着,賣熟食的攤子,賣豆沙糕、賣甘蔗和賣炒花生的小販使勁地吆喝着。

     老清心中有事,他是來洛陽找尋他一家人的,對這些故事也沒有心思觀看。

    他隻覺得廟周圍這幾百畝麥苗,被踐踏得這麼厲害實在可惜了。

     他快走到關帝廟廟門口時,見人們像潮水似地向廟裡湧着。

     人們喊着:“交犁耙的,交犁耙的!”“看看交犁耙去!”老清聽着“交犁耙”這個詞怪新鮮,就随着人流擠到廟裡。

     原來這關帝廟廟會有個風俗,凡是遇上天災歉收年景,農民們交不起糧,完不起稅,就串通一些村子的人扛着犁、打着耙到關帝廟來,因為這天官府的官員們都要來上香拜關羽,農民就用這個機會,把犁耙扛來擺在殿前,表示他們把犁耙交給當官的,不給他種地了,以此來要求減稅減糧。

     這種古老的“罷農”方式,好多年已經不見了。

    這次又出現這種方式,是因為國民黨近來的差稅太重。

    附近幾個村子的自耕農民,又聽說專員劉稻村要來趕會參觀,就扛着犁耙向他交犁耙。

     老清擠到人殿前,隻見幾百個農民都光着膀子束着腰帶,他們把扛着的犁耙放在大殿前,劉稻村乘坐的小汽車被圍在犁耙中間。

     隻見一個光着膀子的人,手裡握着一墩大紅紙炮站到台階上,他用火香把紙炮點着,紙炮在他的手中爆炸着,裂響着,他卻面不改色地握在手中。

     這大約是他們表示決心的一種動作。

    紙炮放完後,他問着大家:“咱們今天來幹什麼?” 大家回答着:“交犁耙!” “為什麼要交犁耙?” “差事太重了,地沒法種了!”大家又回答着。

     “把犁耙交給誰?” “交給專員!” “請專員出來!”“叫劉稻村出來!”接着下邊就亂喊起來了。

     大家喊了一陣,劉稻村也沒有出來。

    後來聽說他從後角門跑了! 看到這裡,老清又随着一群人擠出廟門來。

    離開關帝廟時候,老清一路上想着:畢竟洛陽是個大地方,人開化得多了,把專員都吓跑了,可見人多算話。

     三 到洛陽後,天已經快黑了。

    老清找了一個賣豆腐湯的攤子,要了一碗豆腐湯,拿出兩個蒸馍來,泡在湯裡吃了。

    他問了幾家小客店,價錢都要得比較貴,最後就到東關牛行街,和買賣牲口的擠在一塊睡了一夜。

    第二天,他先到車站難民舍飯場,挨家看着來領舍飯的難民。

     一直看到快晌午,沒有看到老清嬸和長松們,也沒有看到一個赤楊崗的人。

    他向難民們打問着,有人說:“那一片黃水來的早,恐怕都逃到陝西了!”還有人說:“反正你們赤楊崗那一片還有人在洛陽,就是在哪兒住不知道。

    ”下午.他又到車站打問,把所有的小腳行、擺飯攤的都問遍了,仍然沒有下落。

     他在街上一直轉到天黑,找不到一個熟人,也找不到一個住的地方。

    再往東關牛行去吧,也記不清路了。

    後來他找到一個席棚子,他想着就在這席棚下蹲一夜算了,這裡還背點風。

     蹲了一會兒,席棚後的一扇窗戶慢慢打開了。

    從窗子裡露出一張胖女人的臉。

    這女人有四十多歲年紀,睡眼惺忪,嘴裡叼了根煙。

    她用沙啞的嗓音問着:“那準在外邊哩?”老清還隻當她問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