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赤楊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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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怨的二胡聲音響起來了。

    接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走到場中心。

    她腰裡紮了條紅綢腰帶,穿着印花布杉紅褲子,低着頭慢慢唱起來:高粱葉子青又青,九月十八來了日本兵,先占火藥庫,後占北大營。

    殺人放火真是兇,中國的軍隊有好幾十萬,恭恭敬敬讓出了沈陽城! 25 那個姑娘嗓音清脆,表情真摯,眼中含着淚,表現出深沉的哀怨。

    這一帶農民,本來是看慣《李天保吊孝》這一類戲曲的,猛一看到這樣新鮮真切的演唱,都被吸引住了。

    人群中有個中年婦女,她本來手裡拿了根黃瓜在吃着看着。

    一聽這姑娘的唱,她黃瓜也忘記吃了,張着嘴,瞪着眼,人神地看着,眼角還挂着兩滴淚珠。

     這個婦女看去有小四十年紀,高個子,大腳闆,兩道劍眉,一雙樂觀熱情的大眼睛,身闆硬朗,動作利索,給人以爽朗痛快的感覺。

     她扛着條扁擔,扁擔上串了個大竹籃子,腰裡紮着一根紫紅紮巾,紮巾裡還塞着兩根黃瓜。

     她聚精會神地看着那姑娘的演唱。

    隻見那個姑娘唱着唱着,因為又餓又累,便無力地倒在地上,那個老漢拿着鞭子就要抽打,人群裡一個青年大喝了一聲:“放下你的鞭子!”還沒有來得段上場,卻見場外一陣風似地跑過來一個婦女,一把奪住那個老漢的鞭子說:“你這個老頭,怎麼動手打人?就你長着打人的手?” 那老漢忙說:“大嫂,我們這是演戲。

    ” 那婦女說:“我知道你們是賣藝。

    賣藝也不能把人當鼓敲。

    你沒有看她唱不動了嘛!” 唱曲的那個姑娘本來伏在地上,她看着這個演老漢的和她講不清楚,急忙爬起來拉住她的手說:“大嬸,我們這是演新劇。

    他打我是假的。

    ’’ “假的?” 26 演老漢的又忙把嘴上粘的胡子一扯說:“大嬸,你看!”那個婦女臉“唰”地紅了。

    她咬着嘴唇跺了一下腳說:“嘿!你看我該死不該死!……那您們演的到底是啥戲呀?連個箱也沒有,也不到戲台上去唱。

    ” 那個姑娘安慰着她說:“大嬸,我們演的是新編的街頭劇叫《放下你的鞭子》,鄉親們沒看過,容易弄錯。

    ” 一個叫王跑的三十多歲農民說:“李麥嫂子,别看你走南闖北跑了不少地方,這一回可是棍子掄到茄子棵裡了。

    怎麼半路裡殺出你這個程咬金來!” 那個婦女笑着說:“你丈母娘那臉!我啥時候看過這‘新劇’!……” 這個婦女名字叫李麥,就是海天亮的媽媽。

     李麥的娘家是本縣李大莊人。

    她有個老爹叫李甲子,因為雙目失明,三翟五村的群衆都叫他“李瞎子”。

    李麥四歲那年,豫東遭了大饑荒,她娘餓死了。

    李甲子從那時起,就領着閨女流落在外邊要飯。

    一根竹竿連着父女倆。

    李甲子在後邊走,閨女在前邊領着路。

    要飯先要到信陽,又要到湖北,後來又從南陽要飯回到老家。

    父女倆轉了一大圈,總算保住了兩條命。

    李麥從小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鍛煉得能吃苦耐勞,膽大潑辣。

    七八歲時候,就一個人到田裡拾麥揀稻,蹭紅薯鏟麥茬。

    有時要飯到鎮了,她會在糧店門口掃土糧食,菜市上揀菜葉子。

    春夭,她能爬到一兩丈高的椿樹上,攀椿頭菜;秋天,她會拾些黃豆棵,把豆子剝下來埋在河邊沙灘上,潑了水長成豆芽,和她爹一塊煮煮吃。

     27 她敢和男孩于們打架。

    有時在路上遇到野孩子向李甲子投擲石塊,李麥就拿起棍子沖過去和那些野孩子拼打,直到把那些孩子攆到家裡關了大門,她還要向門上吐口唾沫。

    各種惡狗她都不害怕。

    走到一一個村子,不管再兇的狗向她撲來,她總是不動聲色地理也不理。

    等到狗撲近了,她掄起棍子狠狠地給一下,那狗就跷着一條腿哼唧着夾着尾巴跑了。

    有的老狗有經驗,看着她那小黑眉毛下邊的兩隻透亮眼睛,從容威嚴的神氣,隻把頭扭到一一邊叫兩聲,卻不敢走近她。

     李麥九歲那年,她和爹要飯來到赤楊崗。

    那年雨水均勻,麥秋兩季收成都不錯。

    地主海騾子他爹海福元還在世,他看着李甲子腿腳還靈便,就對他說:“瞎子,我給你找個活幹吧,不比你要飯強。

    ”李甲子說:“那敢情好。

    這要飯棍雖說不重,誰也不願意掂。

    我是個沒有眼的人,你看我能給您老幫個啥忙,你就安排吧。

    ”海騾子他爹碗:“我說這個活,還就是你能幹得了。

    給我家推磨。

    一天推二鬥麥,拉一鬥牲口料。

    我管您爺兒倆吃飯。

    反正吃飯不拿飯錢,幹活不拿工錢,你幹不幹?”李瞎子本來過去是給人推過磨的人,他思忖着這見天推二鬥麥子還要拉一鬥料,活是夠重了。

    不起早貪黑,根本磨不完。

    可是又想,這整年餓肚子住廟也不是個辦法。

    就說:“您老先生要是行好,我給您推磨,總不能叫赤身露體吧,是這樣:—個月您再拿兩串錢,權當您少吸兩盒洋煙,我也給閨女買件大布衣裳穿。

    ” 就這樣,李甲子和閨女到海騾子家當起磨倌了。

    那時候海騾子和他兄弟海香亭還在上學堂。

    回家來看西院磨坊裡住了個瞎子,就老大不高興。

    海香亭有一次對他爹說:“爹,怎麼叫一個瞎子住到咱家,出來進去多不雅觀。

    ”他爹說:“你懂個屁!什麼雅觀不雅觀。

    喂頭驢一天也得吃二斤料!要是再雇個磨倌,連吃帶拿得多少?我瞌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