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人那麼受不了,他一點也不害怕獨處。

     他勉強适應着和姊妹們周旋——但到了一九五〇年,這種事幾乎完全停止了。

    等一下我會詳細講述這部分。

    一九四八年秋天,有一天早上,安迪在運動場上跟我見面,問我能不能替他弄到一打磨石布。

     “那是什麼鬼玩意?”我問道。

     他告訴我那是石頭迷的術語,是跟擦碗布差不多大小的布,用來磨亮石頭。

    磨石布厚厚的,一面粗糙,一面光滑,光滑的一面像砂紙,粗糙的一面則像工業用的鋼絲絨(安迪的牢房裡也有一盒鋼絲絨,卻不是我幫他弄到的,我猜他是從洗衣房裡偷來的)。

     我跟他說這宗生意沒問題,替他從同一家岩石和玉石店弄到了他要的東西。

    這次我隻抽百分之十的服務費,沒多要他一分,因為我認為這種長七英寸、寬七英寸的正方形布墊沒啥危險。

    磨石布,真是的。

     五個月後,安迪問我能否替他把麗塔·海華絲給弄來。

    我們這次是借着禮堂放映電影的時候談生意。

    現在我們一周可以看一兩次電影,以前一個月才看一次,通常放映的電影都含有濃厚的道德啟示,那次放映的電影《失去的周末》也不例外,警告我們喝酒是很危險的。

    這樣的道德教訓倒是令身陷囹圄的我們感到有點安慰。

     安迪想辦法坐到我旁邊來,電影放到一半時,他挨近我,問我是否能給他弄到麗塔·海華絲。

    說實話,我真想笑。

    他一向表現得很冷靜,而且一闆一眼,但那天晚上他坐立不安,十分難為情,好像在跟我要保險套似的。

    他好像充足了電,随時要爆發一樣。

     “可以呀,”我說,“别緊張,冷靜點,你要大張的還是小張的?”當時麗塔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明星(幾年前則是貝蒂·葛蘭寶),當時麗塔·海華絲的海報有兩種尺寸。

    花一塊錢的話,可以弄個小張的,二塊五毛錢則可以弄到大張的,四英尺高,女人味十足。

     “大張的,”他說,沒看我。

    那晚他真是害臊得厲害,臉紅得像個想偷拿哥哥身份證去看香豔秀的孩子,“你有辦法弄到嗎?” “當然可以,别緊張。

    ”這時大家看到電影精彩處,開始拍手尖叫起來。

     “多久可以弄到?” “一個星期,也許可以更快點。

    ” “好吧,”他的聲音透着失望,好像希望我馬上就能從口袋裡掏一張出來給他,“多少錢?” 這次我照批發價算給他。

    這點折扣,我還給得起;他一直是個好顧客,而且也是個乖寶寶——當博格斯、盧斯特和其他人一直找他麻煩時,我常常懷疑,他哪天會不會拿起他的石錘,敲破某個人的腦袋? 海報是我的大宗生意,搶手的程度僅次于酒和香煙,通常比大麻的需求量還多。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各種海報的需求量都大增,例如,有不少人想要鮑勃·迪倫鮑勃·迪倫(BobDylan),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傳奇搖滾民謠創作歌手。

    、吉米·亨德裡克斯吉米·亨德裡克斯(JimiHendrix),搖滾吉他大師。

    以及電影《逍遙騎士》的海報。

    但大多數人還是喜歡女人的海報,一個接一個的性感漂亮海報皇後。

     在安迪和我談過幾天以後,和我有生意往來的洗衣房司機為我捎回六十多張海報,大多數是麗塔·海華絲的海報。

    你可能還記得那張有名的照片,我就記得清清楚楚,海報上的麗塔·海華絲身着泳裝,一隻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好一個噴火女郎。

     也許你很好奇,監獄管理當局知道有黑市存在嗎?當然知道啰。

    他們可能跟我一樣清楚我的生意,但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他們知道整個監獄就像個大壓力鍋,必須有地方透透氣。

    他們偶爾會來次突擊檢查,我一年總要被關上兩三次禁閉,不過像海報這種東西,他們看了眨眨眼便算了,放彼此一條生路嘛。

    當某個囚犯的牢房裡出現了一張麗塔·海華絲的大張海報時,他們會假定大概是親戚朋友寄來的。

    當然事實上親友寄到監獄的包裹一律都會打開檢查,然後登記到清單上,但如果是像麗塔·海華絲或艾娃·嘉娜這種完全無害的性感美女海報,誰又會回去重新審閱那張清單呢?當你生活在壓力鍋中時,你得學會如何生存,也學會放别人一條生路,否則會有人在你的喉嚨上劃開一道口子。

    你得學會體諒。

     厄尼再度替我把海報拿去安迪的十四号牢房,同時替我帶回一張字條到我的六号牢房來,上面是安迪一絲不苟的筆迹,隻有兩個字:“多謝。

    ” 後來有一天,早上排隊去吃早餐時,我找機會瞄了一下安迪的房間,看到麗塔·海華絲的泳裝海報亮麗地貼在床頭,這樣他在每晚熄燈後,還可以借着運動場上的水銀燈看着泳裝打扮的麗塔·海華絲,她一手放在頭後面,眼睛半閉,豐滿的紅唇微張。

    可是,白天她的臉上全是一條條黑杠,因為太陽光把鐵窗栅欄的陰影印到海報上了。

     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九五〇年五月中發生的事,這件事結束了安迪和那些姊妹之間持續三年的小沖突,而他也因為這次事件終于從洗衣房調到圖書館工作,他在圖書館一直待到今年初離開這個快樂小家庭為止。

    你或許已經注意到,我告訴你的許多事情都是道聽途說——某人看到某件事以後告訴我,而我再告訴你。

    在某些情況下,我已經把這些經過四五手傳播後的故事簡化了許多。

    不過在這裡生活就是如此。

    這裡的确有個秘密情報網,如果你要保持消息靈通,就得運用這個情報網。

    當然,你得懂得去蕪存菁,知道怎麼從一大堆謊言、謠傳和子虛烏有的幻想中,挑出真正有用的消息。

     還有,你也許會覺得我描述的是個傳奇人物,而不是普通人,我不得不承認這多少是事實。

    對我們這些認識安迪多年的終身犯而言,安迪的确帶着點傳奇魔幻的色彩,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監獄裡流傳的故事,包括他拒絕向博格斯屈服、不斷抵抗其他姊妹,甚至弄到圖書館工作的過程,都帶着傳奇色彩。

    但是有一個很大的差别是,最後這件事是我親眼目睹的,我敢以我媽媽的名字發誓,我說的話句句屬實。

    殺人犯的誓言或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請相信我:我絕不說謊。

     當時我們已經建立起不錯的交情,這家夥很有意思。

    我還忘了告訴你一件事,也許我應該提一下的。

    就在他挂上麗塔·海華絲的海報五周後,我早已忘記了這整件事,而忙着做其他生意。

    有一天厄尼從牢房的鐵栅欄遞給我一個白色小盒子。

     “安迪給你的。

    ”他低聲說,兩手依然不停地揮動掃把。

     “多謝!”我說,偷偷遞給他半包駱駝牌香煙。

     當我打開盒子時,我在想裡面會是什麼怪東西?裡面放了不少棉花,而下面是…… 我看了很久,有幾分鐘,我甚至有點不敢去碰它們,實在是太美了。

    這裡極端缺乏美好的東西,而真正令人遺憾的是,許多人甚至不懷念這些美麗的東西。

    盒子裡是兩塊石英,兩塊都經過仔細琢磨,削成浮木的形狀,石英中的硫化鐵發出閃閃金光。

    如果不是那麼重的話,倒可以做成一對很不錯的袖扣,這兩塊石英就有這麼對稱精緻。

    要琢磨這兩塊石頭得花多少時間?可想而知,一定是在熄燈以後無數小時的苦工。

    首先得把石頭削成想要的形狀,然後才是用磨石布不斷琢磨打光。

    看着它們,我内心升起一股暖意,這是任何人看到美麗東西之後都會湧現的感覺。

    這種美是花了時間和心血打造出來的,是人之所以異于禽獸的原因。

    我對他的毅力肅然起敬,但直到後來,我才真的了解他是多麼堅持不懈。

     一九五〇年五月,上面決定要翻修監獄車牌工廠的屋頂。

    他們打算在天氣還沒有太熱時做完,征求自願去做這份工作的人,整個工程預計要做一個星期。

    有七十多個人願意去,因為可以借機到戶外透透氣,而且五月正是适合戶外工作的宜人季節。

    上面以抽簽方式選了九或十個人,其中兩個正好是安迪和我。

     接下來那個星期,每天早飯後,警衛兩個在前,兩個在後,押着我們浩浩蕩蕩穿過運動場,瞭望塔上所有的警衛都用望遠鏡遠遠監視着我們。

    早晨行進的時候,我們之中有四個人負責拿梯子,把梯子架在平頂建築物旁邊,然後開始以人龍把一桶桶熱騰騰的瀝青傳到屋頂上,隻要潑一點那玩意兒在你身上,你就得一路狂跳着去醫務室找醫生。

     有六個警衛監督我們,全是老經驗的警衛。

    對他們而言,那個星期簡直像度假一樣,比起在洗衣房或打造車牌的工廠中汗如雨下,又或者是站着看管一群囚犯做工掃地,他們現在正在陽光下享受正常人的五月假期,坐在那兒,背靠着欄杆,大擺龍門陣。

     他們甚至隻需要用半隻眼睛盯着我們就行了,因為南面牆上的警衛崗哨離我們很近,近到那些警衛甚至可以把口水吐到我們身上,如果他們要這麼做的話。

    要是有哪個在屋頂上工作的囚犯敢輕舉妄動,隻消四秒鐘,就會被點四五口徑的機關槍掃成馬蜂窩,所以那些警衛都很悠閑地坐在那裡;如果還有幾罐埋在碎冰裡的啤酒可以喝,就簡直是快活似神仙了。

     其中有個警衛名叫拜倫·哈力,他在肖申克的時間比我還長,事實上,比此前兩任典獄長加起來的任期還長。

    一九五〇年的時候,典獄長是個叫喬治·鄧納海的北方佬,他拿了個獄政學的學位。

    就我所知,除了任命他的那些人之外,沒有人喜歡他。

    我聽說他隻對三件事有興趣:第一是收集統計資料來編他的書(這本書後來由一家叫“粉輕松”的小出版社出版,很可能是他自費出版的),其次是關心每年九月哪個球隊赢得監獄棒球聯誼賽冠軍,第三是推動緬因州通過死刑法。

    他在一九五三年被革職了,因為他在監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