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種真理

關燈
我剛才在看同學們播放的講座屏幕。

    在屏幕播放的同時,就有音樂了,我一下子感覺到音樂來了,藝術來了。

    當然,剛才的音樂好像隻是陪襯和裝飾而已,但是,音樂進入我們的心靈恐怕比學術的概念更加深刻。

     兩種真理:邏輯與體驗 我想說的第一句話是:人生應當有癖好。

    沒有癖好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癖好有種種,我認為人生最高的癖好應當是藝術和哲學。

    這裡講的“哲學”是廣義的。

    各位若學的是物理學,假如在物理學的基礎領域裡進行思考,就跟我差不多是同行。

    研究理論物理學,也是一個很高尚的癖好。

    今天,人們拒絕用高尚和低微來區别事物,但我還是相信有高尚和低微的區分。

    一個藝術,一個哲學,都在高尚的癖好之列。

    哲學代表一種認識的興趣,但是哲學的本義倒不是“認識”,而是“愛”,叫“愛智慧”,這是philosophy這個詞的本義。

    這個本義經過蘇格拉底之後,特别是經過柏拉圖主義之後,就被轉變了,哲學變成一種滿足純粹認識之興趣的理論活動了,所以我們很難說它是“愛智慧”,哲學在歐洲往後的發展中背離了它的初衷。

     那麼,對智慧的愛保留在哪裡了?保留在藝術中。

    藝術應當叫“愛智慧”,“愛”是情感。

    我在這種說法中,實際上是把藝術與智慧聯系在一起了。

    藝術和真理關聯,倘若我們到真理的境界中去,我們就有智慧。

    所以,就“哲學”這個詞的原義而言,藝術的合适的名稱倒是philosophy——愛智慧。

     我不願意僅僅在理論的思考裡過自己的心靈生活,我始終需要藝術。

    對于我的心靈生活來說,這是一種非常必要的補償。

    為什麼? 在人的世界裡,有兩種真實性:一種是邏輯的真實性,科學在這方面展示整個世界的真實性。

    科學因為展示這個世界的邏輯真實性,就可以幫助我們趨利避害。

    還有另外一種真實性,這種真實性是對世界之構成的體驗的真實性,我們體驗什麼?體驗這個世界的原初構成。

    體驗的真實性怎樣展現出來?通過藝術。

    科學不可能展現這種真實性。

    關于這個道理,尼采說了再好不過的話,他說:“我們通過科學從事物中發現的東西是先已被我們塞到事物中去的東西,塞進去叫藝術、宗教,重新把它撿出來,那叫科學。

    ”我讀到尼采的這一段話時,覺得他是在西方思想史上第一個準确地說出了藝術與科學的關系的人。

     我們是否相信尼采的這樣一個判斷?即,藝術與科學并不是毫不相幹的,藝術先把某種東西塞到事物中去,然後科學再把先已塞進去的東西重新撿出來?在座的有不少是理科的學生,肯定對這樣一個判斷感到非常困惑。

    科學所發現的,乃是世界自己的真實性,世界的本來真相。

    我們哪怕不去這樣描繪它,世界本來也如此。

    所以,科學家相信唯物主義,相信自己研究的科學的客觀性。

    但是,尼采說出了更深刻的道理。

    我們之所以如此這般地認識世界,關于世界做出了科學的理論,其前提是什麼?前提是我們的心是這樣想整個世界的,是一種偉大的想象力才讓這個世界可以被認識。

    這一點,各位是否同意?古希臘的哲學和古代中國的哲學,都是偉大的想象力的産物。

    這種偉大的想象力,和藝術在本質上是相同的。

    我們不能說,畢達哥拉斯的宇宙觀是一種經驗認識的結果。

    我們應當說,畢達哥拉斯的宇宙觀是一種偉大的直覺和想象的産物。

    畢達哥拉斯的宇宙觀是什麼?是數的宇宙觀。

    他把這個世界理解為一種服從于數的關系的結構。

    數是世界的本原。

    數的和諧的關系,乃是這個世界的内在結構。

    正是因為這種思想,才使今天的自然科學成為可能。

     在自然科學中,我們把自然狀态放在數學公式裡面描述,如此,我們才認為自己獲得了确鑿的科學知識,這種要求以物理學為典型。

    但是,正是在畢達哥拉斯的偉大的想象中,才形成了這樣的要求。

    畢達哥拉斯把宇宙描繪為一個巨大的百音盒,他用音樂來比喻宇宙的結構。

    為什麼音樂是和諧的?因為數與數之間的特定的比例關系造成了這種和諧。

    樂音之間的比例關系正是一種數的關系。

    他從這個方面來領會整個宇宙,為歐洲往後的自然科學的誕生準備好了思想前提。

     科學代表了人類心靈的一種能力,藝術則代表另一種。

    科學所提供的真理是邏輯的真理,它來自我們心靈的一種形式抽象化的能力,我們用一種抽象的形式,去描述和整理世界;另一種真理是藝術的真理,它是我們的心靈的想象力的産物,我們用心靈的想象去感受世界的原初構成,超越感覺經驗而去重建世界。

     注意:在這裡,不是整理世界,而是重建世界。

    我們人類唯獨在藝術的領域裡,才真正地重建世界。

    在科學的領域中,我們隻是描述和整理世界。

    因而,對于藝術品,對于真正的藝術作品的意義,我們絕不可小看。

     于是,就有兩種真理,即兩種truth(真實性):一種是邏輯的真理,一種是體驗的真理。

     如果我們追問:畢達哥拉斯的偉大的想象力來自哪裡?回答是來自體驗。

    體驗什麼呢?畢達哥拉斯不是從上天降臨到古希臘城邦的一個神,他絕不是神,他是人,一個普通的人,其實和我們大家沒實質的差别。

    這個人在哪裡?在生活中。

    他是在生活中體驗的。

    道在生活之中。

    他在體驗中不是做了一個文學家或戲劇家,而是做了哲學家,提出了一種宇宙觀。

    這樣,我們也就談到人生了。

    倘若我們不在人生之中而對人生有一種根本的體驗,我們既做不了科學,也做不了哲學,同樣也不可能做藝術。

     讓我們就以科學為例吧。

    科學的研究活動分為兩類:一類是應用性的研究,一類是創造性的研究。

    創造性的研究者,比如愛因斯坦,他在科學的領域中活動,但是他的心靈卻是藝術的心靈。

    他能把由藝術的心靈所發現的東西放到一個邏輯的公式裡去,這真是一種了不起的能力。

    如果沒有一種偉大的直覺和想象,他不可能突破牛頓物理學的範式而提出相對論。

    科學史上所發生過的科學革命,都說明了這種情況。

    我們心靈的最根本的力量、基礎性的力量,其實并不是我們今天那麼崇尚的理性,倒是想象。

     “想象”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