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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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事情若在天道之外,人為的因素就來了,這就是僞,就是造作。

     儒家和道家,都是中國哲學,是中國哲學,便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天人合一。

    儒家也主張天人合一,道家也主張天人合一,但它們兩者有差别,儒家的重點在人,道家的重點在天。

    道家認為,人類生活的幸福都來自天,人類生活的苦惱都來自人自己。

     所以在天人關系當中,道家的原則一定是做減法,即盡可能地減少來自人自己的因素。

     隻有通過做減法,才能領會天道。

    天道并不寫在天空上讓我們看見。

     舉個簡單的例子。

    我要吃飯,大家都要吃飯,因為我們都有胃。

    肚子餓就得吃飯,因為天道讓我們有胃,所以吃飯是符合天道的。

    但是若非要吃到法國大餐不可,否則不能算吃飯,這立刻就是人為,就是僞了。

    所以按道家的原則,吃飯恐怕是八個字:已饑方食,未飽先止。

     道家在戰國時候有一個人物叫列子,我們大概聽說過這個人,很潇灑是吧?禦風而行。

    列子講過一句話,我們看看有沒有道理: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

     生命,并不會因為我們百般地貴重它,它就能存在;身體,并不會因為我們百般地呵護它,它就能厚起來。

     拿這一點來看我們當下,我們離開道家的境界多麼遙遠。

    今天的市場上充斥了那麼多保健品,全是貴之、愛之。

    我們因此就真存真厚了嗎?無為,就是清洗掉一切造作,這樣,我們做的事情自然符合天道。

     道家講人生,原則就是如此。

     再來看佛家。

    佛家是如何講人生在世的“為”的呢?亦可用一句話概括: 無心而為。

     人生在世,就是做事。

    但是做事的境界應是什麼?佛家說無心而為。

    何謂無心而為?我們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或者那樣的事情?因為我們沒辦法。

    什麼叫沒辦法?比方說我這輩子做人跟你這輩子做人,做事情的内容不一樣,你經營一個企業,我在學校裡教書,所做的事情不一樣,好像是我們自己選擇的,其實不是的,是我們來到這世界上時攜帶的業力規定的。

     佛家告訴我們,我們這一次來到世界上并不是第一次,也未必是最後一次,我們來過多次了,我們前世、再前世,都來到過這個世界,我們在前世或者再前世所做的種種事情,并不是做完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它造了業,形成一種力量,即業力。

    業力要流轉,所以我們來到這世界上并不是空無一物地來,我們都帶着東西來,這東西叫業力。

    這東西不是父母給我們的,也不是我們出生之後的社會環境給我們的,是我們自己從前世帶來的。

     佛家認為,我們人生在世做事情,做這樣的事而不是做那樣的事,能做那樣的事而做不了這樣的事,都是因各自有自己的業要消。

    做事情就是消業。

    如果認識到這一點,我們做事情就沒有别的目的,隻是為了消業。

    由于這個緣故, 我們做事情不求結果,最好它沒結果。

     為什麼?有了結果,可能會舊業未消,新業又來,因此沒結果是最好的。

    但是任何事情總有結果,怎麼辦?我們要讓這個結果與自己無關。

    在什麼情況下事情的結果與我們自己無關呢?那就是我們在做事時,心從未牽挂到結果上去,這樣的話,事情的結果就不是我們所造的業了。

    所以心别到結果上去,這就是無心而為。

     這就是佛家,聽上去很消極是吧?其實是很積極的。

    假如你做事總求一個有利于你的結果,你的心就上去了。

    上去以後,按照佛家的說法,就是在造新的業。

     做事情就去做吧,不要怨天尤人,這是你本應當消的業。

     做事情求它沒結果,你想想,你願意嗎?這是多麼超然的态度。

    什麼叫佛家出世的精神?這就是。

    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情,禅宗有這樣一句話: 除心不除事。

     事情你不能拒絕的,不能除了它;但是心要除的,心别上去。

     我們這個時代是節奏很快的時代,我們每天忙得不得了,也每每感到遺憾,一年忙到頭,過年吃年夜飯了,想想今年忙得很,再一想,究竟忙了些什麼事呢?又發現什麼事都沒有,虛度了一年。

    兩種感覺同時在心裡出來:真是忙得一塌糊塗,但是忙了一年又不知道在忙什麼。

     佛家教我們除心不除事,心别上去。

    身體可以忙,心不要忙,那叫身忙心不忙。

    現在許多情況是倒過來的:他倒沒多少事情要做,身不忙,心忙。

    比如說今天的白領,他總是忙得不得了,加班加點,煩啊……心不上去,你就心不忙。

    反正想好了,今天是消業去的,朝九晚五,消好了回來。

     人生在世許多事情非做不可。

    佛家說是消業,所以要做事。

    道家說,我們做事的時候要盡量去除主觀的、自我的因素。

    儒家說,這件事情本應當做,因為我們不是單個地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總和他人處在一定的關系中,我們單個人的生活理想的實現脫離不了與他人的關系,于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這個事情,隻要是立人的和達人的事情,我也就在其中立了達了,好好地做好它,它不是手段,它自己就是目的,這是儒家。

     儒道佛三家合起來,中國哲學解決了一個基本的問題:如何實現出世與入世的統一,或者用我們今天最普通的話來說:如何實現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的統一。

     如何出世 人生先要有超越現實的精神,而後回來做現實生活中的事,這是一個基本的認識。

    剛才隻是一般地給出了儒道佛三家各自關于做事的原則,現在我們看第一步:出世,如何出? 我舉一段話,來自《大藏經》第四十五卷,裡面有一篇文字題為《寶藏論》。

     “譬如有人,于金器藏中。

    常觀于金體,不睹衆相。

    雖睹衆相,亦是一金。

    既不為相所惑,即離分别。

    常觀金體,無有虛謬。

    喻彼真人,亦複如是。

    ” 說有一個倉庫,裡面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金器,有金碗、金筷子、金項鍊、金戒指、金條等等,堆了一整個倉庫。

    有一個人進去了,他看到了什麼? 換成是我們進去,看到的是種種的相:這是戒指,這是碗,那是筷子……那個人不一樣,他看到的是金子本身,即金體。

    種種金器的差别,即相。

    他不看相,即不睹衆相。

    當然他也看到了差别,但在他眼裡都是金子,他不會被相所迷惑,這種人可稱其為真人。

     這一段說明什麼?若你背着個LV包向我走來,我一眼望過去,噢,世界頂級的品牌包,然後我再看我自己的這個包,它簡直不是包——其實它還是包。

    我們人生在世,為什麼難以超越現實呢?是什麼阻擋阻斷超越的路?我們被相的分别所影響了。

     相的分别是如此的真實:你做到部長了,我還是個小小的科員,差别真蠻大的。

    很真實,也很客觀,但我們就停留在這種客觀的差别上了。

     這個客觀的差别,我們普通人都知道是真的。

    但真人呢?他不睹衆相,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