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次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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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機會開口問。

     公寓後身是一片墓地,橫穿墓地而過的河上有座石橋,站在石橋上,能看見河岸上的二三漁民在捕魚,偶爾有受了傷的大雁凍死在岸邊,綠頭鴨踏着白色的激流向遠處浮遊而去。

    風大雪大的時候,蓋了厚厚一層雪的草地上出現一團團的雪卷,遠看像卷起的白色絨毛毯,讓人感到一股奇特的溫暖。

    而真正讓他感到溫暖的是她。

    他們沒錢打車,一起站在路邊等慢悠悠的巴士,錯過一班要再等上一個鐘頭。

    買不起新鮮的有機蔬菜,就買最普通的廉價菜。

    坐不起飛機,就坐灰狗巴士遊走各地,車廂裡總有個彈吉他的白胡子老頭,腳邊放一個剩一半的塑料瓶盛裝硬币。

    她寫詩,他負責拍照。

    他們從附近的超市買最便宜的酒,喝醉了躺在汽車旅店的地毯上,閉着眼聽見隔壁的聚會進行到深夜,音樂聲和歡笑聲不絕于耳,酒瓶摔在牆壁上。

    那一晚,他趁她不注意偷偷掉了眼淚,他不知道怎麼配得上這樣一個姑娘。

     他總是遲一步。

    來到這座城市時,房價已漲到叫人不敢相信的地步,并将一直這麼瘋狂地漲下去。

    路過房屋中介時,他總是習慣性地停下來,隔着玻璃窗數價目表上的零,每數一遍,心情就跌落一次。

    他在各個大公司之間輾轉,厚着臉皮和人談自己的“售價”,卻永遠扮演尴尬的小角色。

     有一天,多年沒聯系的高中同學高木森撥通了他的電話,告訴他自己在做内容創業,簡單說就是請人到錄音室,講某個主題,制作成音頻,賣給需要的用戶。

    “老尤你還真别說,現在大城市裡的人都忙,哪有人有空讀書,網絡時代,電視都快嗝屁了,做這個,大老闆啊開車的上班族啊,堵車的時候聽聽,保準賺。

    ”能不能賺尤昊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這個男人曾經把他從街頭混混的拳頭底下薅出來,救過他的小命。

    也因為他的鼓勵,他才鬥膽報了那所大學,才有機會認識林頌。

     一周後,尤昊拎着舊電腦來到一處民宅,門上挂着不起眼的牌子:虎音FM。

    站在漆黑一團的走廊裡,他使勁揉了揉眼睛:門口堆放着兩大袋外賣餐盒,紅油流到了走廊的地磚上,三五張老舊的木桌拼湊在屋子中央,除了兩台笨重的台式機,再也找不到值得讓賊偷走的物件了,電話裡說的錄音間也不過是一架纏滿電線的麥克風。

    剛要轉身離開,高木森突然出現在門口,一把将他拽了進去。

    “這是我好哥們兒!中學同學,靠譜青年尤昊。

    ”三個人擡起頭,一臉詫異。

    尤昊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林頌特地買來的這身西裝和周圍格格不入。

     雖然頗為失落,但還算是個新的開始。

    比起人事冗雜、程序繁瑣的大公司,這裡好歹是自由的,沒有固定的上班時間,不需要走複雜的請假和報銷流程,沒有讓人昏昏欲睡的會議和領導講話,不用費心思讨好任何人。

    立在牆上的白闆上,寫滿他們随時随地頭腦風暴的新點子。

    從市場前期調研、産品設計,到設計logo、網站編程,從請人、定主題,到市場推廣,尤昊都賣力去做。

    他像一隻不停旋轉的陀螺,分不清這麼做是為了報答,還是為了證明自己選擇對了。

    日後他和林頌談起那段意氣風發的創業時光,反複說起的不是徹夜難眠、屢屢碰壁、萬念俱灰,而是說多虧當初從死氣沉沉的公司辭了職,還有高木森真夠哥們兒。

     林頌不懂創業的事,看不懂他寫的代碼,無暇過問他到底經曆了什麼。

    她那時剛到一家大牌報社做文娛部記者,每天都在為采訪和寫稿子焦慮,要和各路娛樂公司、明星經紀人周旋。

    在朋友眼裡,三十剛出頭的林頌是一隻腳踏進娛樂圈的人生赢家,她與他們夠不着的明星的合影足以證明這一點。

    隻有她自己清楚,和一群大學剛畢業的“年輕人”共事,她不得不故作成熟,抵抗年齡附加在身體和精神上的焦灼和無力。

    她懂得在采訪三四十歲的男明星時,如何化恰到好處的妝,用紙巾将口紅擦淡,領口低到适當的高度,進屋前取下結婚戒指。

    采訪初出茅廬的二十歲男明星則要扮演知心姐姐,好讓他一并傾吐成名的苦悶、成長的憂愁。

    采訪女明星,穿搭更得有講究,不能争奇鬥豔,攻擊性過強,又不能太樸素,自降身價。

    她需要在極短的時間内獲取信任,并争取到平等對話的權利。

    那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是不懂這些的。

    她也從未和任何人談起。

     她照顧所有人的情緒,領導的、同事的、明星的、經紀人的,像行走在山崖之間的高空走鋼絲表演者,唯獨忘了站在山崖那端的孤零零的尤昊。

    當然,這也是她在他失蹤之後領悟到的。

    他創業的那些年,表現得太正常了,太平穩了。

    如果說有什麼異常的話,她記得有幾次半夜醒來,隐約看見他一個人站在窗邊。

     他失蹤了。

     手機關機,所有社交網站都不再更新,公司的人找不見他,幹脆招了新的人頂替(公司是他一手帶大的,幾十号人要養活,誰也顧不上誰)。

    他也沒回老家,林頌急火火打電話過去,尤母是一貫的冷漠語調:“他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早和他說了那家公司不靠譜。

    準是惹上了什麼麻煩。

    ”她哭着從櫃子裡翻出木盒,打開,九十九枚戒指密密麻麻地堆疊在一起。

    鑲小鑽的銀戒指已經生了鏽,變成廢鐵樣的黃褐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