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次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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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

    ”他拿出一枚鑲一顆小鑽的戒指。

    她還記得他說“好起來”時繃緊了上嘴唇,仿佛可以頃刻間實現。

    她信了,哭了,笑了,說:“我願意。

    ” 可他們太窮了。

    尤昊的爸爸前一年買的股票跌入谷底,林頌的媽媽被套進了理财騙局血本無歸,留學花光了兩個工薪家庭幾乎全部的積蓄,準确地說是欠下了一筆要命的貸款。

    他們甚至沒錢辦一場像樣的婚禮。

    那晚,她牢牢摟住他的肩膀,像安慰一個受了傷的小男孩。

    “我嫁給你,嫁的是你的人,不是房子不是車子不是錢。

    ”他快要哭了,臉深埋進被子。

    她忙說:“以後我們隻要願意,就辦一次婚禮吧。

    隻要碰到值得慶祝的事,高興的事,不管什麼時候,我們都在一起好好慶祝,隻有你和我,就像一場婚禮那樣,不帶那群不熟的親戚朋友。

    好不好?” 他從被子裡擡起頭,長籲一口氣,像是終于得救了。

     “用什麼做婚禮的信物呢?”他捏着她睡衣上的褶子。

     “就用戒指吧。

    ”她看他愣了一秒,說,“什麼材質的戒指都行,隻要一個戒指。

    ” 他們肩并肩躺下,彼此心裡都明白:沒舉辦婚禮,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别的,是他那對無比挑剔的父母。

     哪怕離家多年、長大成人,甚至成家之後,尤昊還是經常夢見那面暗黃色的鏡子。

    鏡子裡的他瘦得顴骨高聳,嘴唇上方薄薄的黑色茸毛還沒有剃掉,穿着天藍色的校服,褲腿踩在運動鞋底下。

    他聽見同學們在哄笑,像狂風裡一波接一波的海浪,猛烈拍打着他窄窄的肩膀,直到他的嘴唇咬出血來。

    他背對着中學大堂高高的台階,身後站着母親——年輕時的母親。

    拍他的不是什麼海浪,是她在拼命敲着他的背。

    她的聲音忽遠忽近:“你怎麼搞的?怎麼又不是前三名……還想不想上重點大學……想不想擁有一個好的人生?”他從睡夢中驚醒,臉上和耳窩裡都是黏黏的淚水。

     黑夜裡,尤昊坐起來,鑽過落地窗簾走到窗邊,望着偶爾有車輛穿行而過的街道。

    一隻蝙蝠從窗外飛過,像蝴蝶一樣翻飛着黑色翅膀,發出似有似無的叫聲。

    他記得,那面暗黃的鏡子兩側是紅色的光榮榜,每年高考過後,考上清華北大的學生就能把照片挂在上面。

    下課和放學後無數次經過那張榜,不論是真實還是夢裡,他心裡想的都是如果上面最終沒有自己,那将是一場家庭災難。

    簡單地把罪過歸咎于童年和辛苦生養他的父母太不公平,但他沒辦法忘記,每一次學校公布成績就像一場賭博。

    他小心翼翼地将成績單扣在桌上,閉眼翻過來,對折,用手遮住半面紙的邊緣,一點一點向下搓,每看過一行,心跳就加速一次。

    回到家,他們說,沒事,你努力了就好。

    但晚飯的飯桌上,沒人再說一句話。

    他那一晚、接下來的若幹個夜晚,都會懊惱地哭着睡過去。

    如果趕上寒假前的期末大考,他會緊張到一遍遍上廁所,甚至擔心考試時尿到褲子裡——前三名,皆大歡喜;前五名,氣氛尴尬;五名開外,父母會逃避和親戚的年夜飯,借口是昊昊不舒服。

    他沒有不舒服,如果說有的話,就是不知道怎麼彌補自己犯下的錯。

     當他嗫嚅着告訴他們,自己有了女朋友并且準備結婚時,電話那頭傳來父親連綿不絕的咳嗽聲,像是吞下了一枚硬币,讓人窒息。

    他等待着。

    母親說,發來照片看看。

    照片發過去,連簡曆也應要求發了去。

    片刻後,她回道:早點睡,别熬夜。

    這不是他想象中的人生。

     當他聽到她說,“以後我們隻要願意,就辦一次婚禮吧”,他感到被釋放了。

    他從和人合住的隔間裡将一個個紙箱碼進面包車,拉着林頌的手,後備廂盛裝着他們全部的家當。

    車子在公路上飛馳,盡管隻是奔向下一處出租屋,他依然感覺到一種快意江湖般的酣暢淋漓。

     那是他們的第九十九次婚禮。

    他看見她放肆地笑着,紅酒被喝得精光。

    他們拉開窗簾,在月光下徹夜做愛,像是最後一次那樣。

     不曉得為什麼,他總是遲一步,遲一步認識她,遲一步飛到美國去,遲一步感受到她的快樂,遲一步理解她的痛苦。

    他努力了,可總是遲一步。

    他申請到洛杉矶L大學的生物系研究生時,她已經在紐約郊區的小公寓獨自待了一年。

    每到聖誕節,學校放一個月的假,他會毫不猶豫地從網上買最早離開洛杉矶的廉價機票。

    紅眼航班往往在夜裡起飛,在清晨抵達中部的某個城市。

    然後等上幾小時,換乘三個人一排座的小飛機,搖搖晃晃地飛到紐約。

    有時遇到航班延誤,他便在機場的更衣室簡單沖個涼水澡,換條幹淨内褲,在候機室的躺椅上小憩,啃幾口書包裡的壓縮餅幹,喝上幾口能量飲料。

    他有時會恍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亂糟糟的機場,在等哪一班飛機,要去哪一座不熟悉的城市。

    但他不在乎,隻要想到她在等他,就足夠開心了。

     這個時節經常飄雪。

    她住的舊公寓總飄着一股奇異的香氣。

    他不能想象,她一個人是從哪裡搞來了二手床墊,怎麼扛來了一排木桌放那些文獻資料,又是如何搭乘隔天一班的大巴車進城買菜的,她是如何和兩個看上去很苛刻的女孩共處一室,還幫她們打掃衛生間裡的碎頭發、廚房抽油煙機的油漬的。

    這些他都無法想象,也沒找到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