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次婚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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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婚禮停在了第九十九次。

     時隔多年,林頌回想起那封訣别信,仍覺得前半生是一場夢。

    她的丈夫尤昊,一個大家口中的好人,從不會發脾氣,連說話聲都是輕的,居然隻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

    嚴格說來,那根本不叫信,隻是一片紙,從餅幹盒上硬扯下來的一角,用黑色水筆寫上去,字迹時斷時續,好像随時會停止,褐色的碎紙屑挂在邊上。

    她盯着那片蠟黃的包裝紙,一遍遍讀,一遍遍揣測那些字符的含義。

    奇怪的是,不管是默讀還是大聲讀,快讀還是慢讀,她都沒有弄懂。

     三天前,她剛完成一篇五個版面的大稿。

    她花了一個月時間,跟屁蟲一樣跟在那個明星身後。

    電影發布會上,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粉絲舉着花花綠綠的燈牌,人群中發出嗡嗡的響聲。

    拍攝雜志封面的攝影棚就像一個巨大的不真實的城堡,四處都是點頭哈腰的年輕人,他們忙碌而聒噪,眼睛裡湧出一種說不上來的欲望。

    還有電視台演出後擠在走廊裡的記者,頻繁閃爍的閃光燈把時間拖得老長,她感覺到的不是緊迫,而是慵懶,手裡捏着錄音筆,整個人恍惚起來。

    她不喜歡被人群包圍的感覺,尤其不習慣随時随地保持警覺,好應付尴尬的對話。

    但她必須這麼做。

    如果不按時交稿,五個版面開了天窗,不是罰錢那麼簡單,那個以報社為家的長臉女人會在她面前破口大罵,她會被直接辭退。

    重要的是,出過這種事故的記者再難被哪家媒體錄用。

    圈子太小。

    和一群不拿正眼看自己的人共處将近一個月,還要省掉提綱裡稱不上是冒犯的問題,用溫和的語調寫出一篇虛僞的報道,而自己的名字隻出現在偌大報紙的一角。

    她多希望可以用另外一個名字,比如王二狗、李二蛋,随便一個都比林頌好。

    當然也沒人在意。

    這年頭,除了閑着沒事幹的老年人,誰還看報紙呢? 她看見編輯拎着五張蓋了紅章的複印紙,放在簽版員的桌面上,當即決定要回家開一瓶紅酒,和丈夫好好慶祝一下。

    下班經過小區門口的花壇,她俯身揪下幾根雜草,用手指肚碾成戒指樣的環形,套在左手無名指上。

     那一晚有什麼異常嗎?時隔多年,她拼命回憶每一個細節,從他進門将鞋子放進鞋櫃,貓咪上前迎接他,他從冰箱裡取出隻剩下半瓶的紅酒放在桌上。

    他和往常一樣,從指根一點點退下結婚戒指,輕巧地挂在床頭櫃的飾品架上。

    他那天話不多,好像隻提了句他爸媽如何不講道理,不過隻說了那麼一嘴,連說了什麼都記不清了(他抱怨爸媽不近人情也不是一兩天了)。

    他們還特地從碗櫃裡取出高腳杯,在那間租了快八年的小屋裡煞有介事地碰了杯。

    有時候,她疑心房東都把他們忘了,除了每隔半年就往一個戶頭打去四萬塊錢(從原先的六千塊飙漲到現在的四萬塊)。

    她一度懷疑賬戶那頭是不是有人收到錢,它們被用來做了什麼,她不願想象一切隻是一個沒有意義的數字,從一個人的手機發送到另一個人的。

     他們剛認識那會兒,她是大學文學社遠近聞名的筆杆子,他是攝影愛好者。

    他們同時出現的地點有點詭異,要麼在敬老院一群咿咿呀呀的老人中間,要麼在智障兒童學校的操場上,不然就是社區福利院和精神病院。

    她負責采訪和寫稿,他用相機拍照片,偶爾也拍下她。

    她偷藏在他的相機裡快三年,直到畢業後的出國前夜,她點開了他頻繁閃爍的QQ頭像,看到了一連串他鏡頭裡的自己。

     這算什麼呢?她記得當時自己嘟囔了這麼一句,沒有預想中的感動,隻有被偷窺的不适。

    第二天,她登上了去紐約的飛機。

     她不知道,屏幕那端的男孩收到她的一個笑臉,雙手顫抖着哭起來,像是赢了巨額彩票。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她記得那晚笑着問他。

     他照例搖搖頭,笑笑,說了一句爛俗的“Always”。

    他從未透露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正如她也不知道怎麼就在一起這麼久了。

     那是他們的第九十九次婚禮。

    她把雜草做成的指環放在他手心裡。

     他們決定結婚時,剛從美國回國,一頭紮進從前看不到的熙攘人群裡。

    定居在這個熱鬧擁擠的城市,四處都是疾步行走的人,自己也跟着加快了腳步,像是急着要趕往什麼地方。

    她進了一家小雜志社,每天從網上扒幾篇不知出處的雞湯文,粗粗編輯後交差,領每個月一千多塊的薪水。

    他從一個大公司到另一個大公司,頻繁跳槽,總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就像一顆被擰錯地方的螺絲釘,”她記得他說,“使不上勁兒,越用力越錯。

    ” 兩個人的薪水加起來勉強夠得上一個月的房租,買一塊面包都要算計。

    她從不逛商場,害怕店員熱切的問候,或者不小心看中了哪件衣服。

    那個時候,他們和剛到這座大城市的無數年輕人一樣,小心翼翼,野心勃勃,靠沒有成本的軋馬路消磨周末和長假,把領到的工資投入無底洞一樣的房租當中。

    他們住最簡陋的隔闆間,和另外兩個姑娘合租,為了搶占做飯的菜闆和爐竈不得不追趕晚高峰的地鐵。

    他們那時還有希望,想在這裡立足,擁有自己的家。

     “林頌,”在一群特地請來的朋友面前,尤昊鄭重其事地說,“我會讓你過得好,我們都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