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峽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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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當宋小餘第一次經曆不那麼完美的性愛之後,才隐約回憶起父母之間的異常。

     那晚,他們住進離死亡峽谷不遠的小木屋,壁爐裡的火還沒有燃盡,昏暗的燈光把整個房間染成落日般的金黃色。

    那場景讓她不禁回想起帕慕克《純真博物館》中芙頌的小公寓,地闆的紋理和縫隙、沙發的褶皺、窗台上尚未消退的晚露,無一不寫滿性暗示。

    他們在沙發上像動物一樣發洩着情欲。

    臨近結束,她聽見他痛苦地大叫:我想讓你死!你去死吧!她扭頭看見他在燈影裡狠狠盯着自己,面孔猙獰,抽搐着身體。

    宋小餘躲進被子,等鼾聲響起,她忽地回憶起他曾對她說,他夢想中的葬身之地,是一片寂靜無人的峽谷。

     宋小餘和陳沉在露營途中相識,把第一個吻留在了山腳下的溪水邊。

    那天,清澈的溪水蕩過兩人腳下的石縫,如風鈴跳躍在風中。

    當陳沉的臉向她慢慢靠近,她感到腳下的岩石開始松動,她仿若霎時間赤身裸體,在大自然的庇護下盡情墜落。

    當他牽過她的手,将她帶離那裡,宋小餘才覺察到羞赧如潮水,将她層層疊疊地淹沒。

    從小,“女孩子要矜持”幾個字像一道魔咒挂在母親馮好靜的嘴邊。

    她從未對此質疑過。

    自那次“墜落”之後,她幾次想當面向陳沉解釋清楚,在心裡預演數次後卻終于放棄。

     當馮好靜照例在電話裡旁敲側擊,詢問她的感情狀況時,宋小餘都是矢口否認。

    她像對待自己的初潮一般,既渴望細心呵護又手足無措,唯一能做的是在衆人面前守口如瓶。

    否認之後,她将電話輕輕放在床邊,打開電腦調成靜音,盯着字幕,繼續看劇。

    電話那頭,傳來馮好靜嘹亮的嗓音:愛情啊,就像買彩票,運氣比努力重要,一旦中獎了,也不意味着一勞永逸。

     有那麼一兩次,宋小餘想打斷母親,既然不能一勞永逸,那你說怎麼辦才好?但這無疑會暴露自己,于是隻能搖搖頭,繼續看劇。

    沒能問出口的,恰恰是那一吻之後發生的——宋小餘和陳沉自那之後沒能如願被愛情波及,而是分别返回各自的生活中,再無波瀾。

     在随身攜帶的旅行日記中,宋小餘曾将陳沉描摹成一個完美的男人,顧家、骨子裡的冒險主義、男子氣概、憐香惜玉。

    重點是,他體力豐沛,足以穩穩地把她背在身後翻山越嶺。

    她當然也知道,他在兩人共同好友的描述中劣迹斑斑,擅長不知疲倦地從一個懷抱來到另一個,用同樣功力十足的吻騙到女孩,再裝作無事發生,趁人不備偷偷甩掉對方。

    陳沉需要的是征服的快感、被需要的自戀,而宋小餘更享受自我犧牲的受虐感。

    兩全其美。

     唯一可惜的是,她獨獨貪戀天長地久。

     陳沉曾在宋小餘險些跌落懸崖的時刻一把薅住她。

    那雙粗壯有力的大手,将她多年來萦繞不絕的夢安撫得服服帖帖。

    有時,她錯覺自己就在那雙手裡生活,歎息,哭泣,淺眠;有時,真從夢境裡醒來,她又分明記得那雙手應該是父親宋江濤的。

    小時候,她曾将自己的小手放在其中,看着它慢慢攥緊,安穩感從頸後升到頭頂,一陣酥麻如電流般遍布全身。

    自從她長大成人,慢慢疏遠父親,這種感受早已寡淡如水。

     那雙大手的溫存,母親馮好靜是給不了的,後者隻有一刻不停的教育和念叨。

    宋小餘知道,那也是愛,于是照單全收不嫌膩煩。

    她漸漸學會從父親那裡獲取肌膚的接觸和安穩感,從母親那裡獲取價值觀和習慣。

    兩者并行不悖,互不幹擾,竟也讓她舒舒坦坦地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

     和上述兩種愛都不同,和陳沉的愛,是一場接連一場的瘋狂旅行。

     開一輛紅色越野車,在某個微寒的冬日,到荒漠盡頭一處亂石崗上,看橫無際涯的遠山、一路綿延而去的仙人掌。

    手腳并用攀上幾近垂直的崖壁,站在山巅和稀雲的交疊處,看落日一寸一寸滑下天際。

    驅車到郊區的水庫,衣服留在岸邊的草叢裡,身後綁着自制的氣球,背後背上一筐網兜,一路劃水到水庫中央,一個猛子紮下去,從渾濁的水裡撈上幾條大魚。

    無人問津的叢林中,在一塊開闊的地上搭起帳篷,兩人來不及說話,就枕着漫天繁星恬然入夢。

     旅途中,除非有必要,兩人很少說話。

    陳沉負責指路和體力活,時刻盯着手裡的地圖和指南針,在林中撿拾樹枝,攀岩時固定繩索。

    宋小餘則負責搜尋魚蝦,生火烤魚,理好帳篷裡的睡袋。

    兩人各司其職,任何多餘的表達都因為體力透支消磨殆盡。

     每每踏上新的征途,宋小餘又仿佛蜷伏在那雙大手裡,靜谧而安穩。

    陳沉的眼睛也褪去灰蒙蒙的霧霭,透出久違的光。

    行程結束,回到租住的房子,面對冷鍋冷竈和冰箱裡腐壞的食物,兩個曾共同征服山丘和荒漠、涉過險灘、渡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