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

關燈


     窦楊 從女護士手中接過小小的嬰兒,窦楊的手無法自控地抖成篩子。

    手裡那個小生命雙眼緊閉,微微張開的小嘴勉強能塞進一根手指。

    他忘記自己是笑了還是哭了,渾身上下像運轉的洗衣機那樣兀自顫抖。

    周圍的人驚訝于他率先做了父親,卻沒人告訴他應該怎麼辦。

    他自以為懂不少東西。

    他懂得如何讓女孩在人群中一眼看見自己,懂得在女生最需要的節骨眼上輕描淡寫遞上問候,懂得用随手拾掇的小物件制造浪漫,懂得在對方步步緊逼時迅速為自己開脫。

    他懂得何時調皮耍賴,何時妥協乖巧,何時顯露鋒芒,唯獨不懂怎麼做父親。

     匆忙籌備的婚禮上,他一隻手死死拖住新娘的胳膊,一半為了掩住她微凸的小腹,一半出于無處可逃的慌亂。

    他像被什麼牢牢釘在那裡——鮮花裝點的紅毯上,他當着衆人的面許下不知結局的承諾,新娘眼眶裡噙着淚,他用一隻手擦掉她臉上的淚花。

    “别哭了。

    乖。

    ”他說着,感覺自己才是需要被擦幹眼淚的新娘。

    他在衆人的祝福中艱難地喘息,如同等待處決的囚犯。

     他按照事先排練的那樣,說“請讓我照顧你一輩子”,“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會好好珍惜”。

    炫目的彩色燈光裡,坐在最前排的父母微笑着,眼裡淚花閃爍。

    他們最終還是出現了。

    雖然宴席過後,他們多半會像仇人一樣不多看對方一眼,回到各自的家庭。

    窦楊不清楚他們是如何相愛的,正如不清楚他們是如何變成仇人的。

     十三歲那年,窦楊正跪在房間的地闆上擺弄玩具汽車,門外傳來母親凄厲的哭聲。

    透過門縫,他瞄見一位穿粉紅套裙的年輕阿姨,她手裡的提包甩了出去,紙片一樣的東西散落一地。

    母親跪下去,瘋了一樣胡亂抓起那些紙,在眼前晃了晃,癱坐在地上。

    那還是一個信紙風行的年代,情人們靠寫信互訴衷腸。

    當晚,隔壁房間的門緊閉,他們在争吵,像一段無休無止的噩夢。

    頭頂的貓頭鷹鬧鐘嘀嗒嘀嗒地走,窦楊好像睡着了,卻清晰地聽見那屋有東西摔在地闆上。

     那晚過後,媽媽照例為他做飯,接他放學,不多說什麼。

    爸爸穿舊了的深藍色涼拖再也沒從鞋櫃裡拿出來過。

    男人不可相信。

    如果說他悟到了什麼,大概就是這麼一句話,他并沒有把自己列在其中。

     有了妻子和孩子,不過就是恍惚一瞬。

    妻子随手替他把頭像換成孩子的照片,他聽之任之,時常感覺在過别人的生活。

    他在一家苟延殘喘的保險公司打工,西裝革履面帶微笑站在生人面前,口若懸河地說着自己也不信的話,把投保人的名字、保單額度寫進工作總結,抽得分成,月底再将工資卡裡的錢如數交給妻子。

    跑完一單,他熟練地融進公車和地鐵的人群,斜靠着一切可支撐身體的東西,搖晃着奔向下個地點。

     窦楊常想起小時候放了學,到父親上班的公司找他。

    公司的活動室裡,父親正在陪張阿姨打乒乓球(父親說起那個叫“張總”的阿姨,喜歡咬牙憋氣,像是在提重物)。

    身形微胖的父親吃力地晃動肩膀,兩隻黑皮鞋在地磚上倒騰,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他抿緊嘴唇,瞪大眼睛,盡量給出位置最好的球。

    他隻能眼睜睜看着父親被一地亂蹦的橙黃色小球輪番調戲。

    隻見父親膝蓋微屈,一隻手撐住膝蓋,一隻手越過鼓起的肚腩,用力去夠那個調皮的球。

    起身的瞬間,父親看見他,一滴汗水剛好從太陽穴滑落。

     回家路上,父親給他買了根紙包的奶油冰棍,五毛錢。

    他盡情舔着冰棍,頭頂傳來父親的歎息:賺錢的機器,楊楊,以後千萬别做這樣的事。

    記住沒? 一個急刹車。

    三十歲的窦楊在公交車上來回捯着腿,努力站穩,回家後将工資卡乖乖放在客廳茶幾上。

    是不是父親早就預料到這些了?所謂結局,都是事先寫好的吧? 真正快樂的時光在他十三歲時就完結了,沒有片尾曲,隻留下靜如死水的黑色銀幕。

    他和那麼多女孩談過情和愛,撫摸過彼此的身體,相互擁吻,共同潛入廣袤的暗夜,卻極少有一刻确鑿地相信自己愛對方。

    他學會了在最關鍵的時刻從名為“長久”的懸崖邊折返,深谙此道,從不失手。

    唯一一次跌落源于一場意外,這意外幾乎毀了他的一生。

     “說多少遍你才聽得進去?奶粉多放一勺,南南才吃得飽!”妻子大口呼着氣,直翻白眼。

    妻子原本是肯正眼瞧他的,如今隻剩下一輪輪翻不完的白眼。

    窦楊本想說,知道了,别生氣,多放一勺就好了,結果說了句“去你媽的”。

    奶粉和奶瓶被徑直推到地上。

     中學同學聚會,他本不想去,摔門離家後,陰差陽錯走到了學校後身新開的飯店。

    席間,他大口吃肉,大聲說笑,笑得面色通紅,裝得過分輕松。

    他知道,剛才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