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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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男孩,大雪天穿一條短褲,端一杯熱咖啡,唱着歌,在樓上廚房刷碗。

    他手腳麻利地将垃圾倒進大塑料袋,用鋼絲球抹淨竈台上的油漬,像變戲法一樣,眨眼的工夫把床鋪得整整齊齊。

    他和男孩攀談起來,得知對方和自己同齡,打過很多份工,在世界各地的酒店鋪過床,自學了幾門外語,會說簡單的中文,還上電視賣過床墊。

    那男孩多快樂啊。

     他若無其事地把這些講給她聽,她卻露出不解的神色:鋪個床能鋪出花來?一看就是上學的時候沒好好學習。

     果然她眼裡隻有那麼一丁點東西,針孔大小,不管做什麼,帶她去多少地方,她都不會改變。

    他來新西蘭上學這件事,可能早被她炫耀過無數遍,他能想象她說起自己時的語氣,似乎都是她的功勞。

    他出國讀書,說白了就是為了躲避,躲開她的喪氣和冷酷,躲開她想把自己碾進泥裡以彰顯偉大的扭曲心态。

    他不想成功,不想賺大錢,不想擁有自己的事業。

    他曾經想做一個溫暖的人,可連這麼卑微的願望也遙遙無期。

    他偷偷地拼命練習,練習奔跑,練習呼吸,練習沖刺,練習他不擅長的事,就是為了聽到她說,好了,可以了,你很棒,媽媽很開心。

     她永不知足。

     爸爸大概也一樣,曾經想做出點什麼證明自己,最後都一樣樣被她踩碎。

    有一次,爸爸和他密謀了結婚紀念日驚喜,玫瑰花瓣撒在客廳地毯上,從進口超市選了瓶價格不菲的洋酒,還特地去買了高腳杯,一一擺在并不相稱的家裡。

    她一進門,爺兒倆正躲在沙發後面準備撒花,卻聽見她說,妙妙,你先坐這兒,老師給你弄口飯去。

    小女孩尖利的哭聲像一根細針,戳破了即将升空的氣球。

    他聽到她說:“以後錢都花到刀刃上,别弄這些有的沒的。

    ”她踩爛了那些玫瑰花瓣。

    他本以為她會高興,會笑,會抱起他來。

     之後他們的每一次争吵都以“我早就和你說過”開始,以“能過過,不能過離”結尾。

    他聽膩了,認真地希望他們分開。

     但他們卻始終像一攤泥那樣漚在一起,彼此嫌惡,卻偏不肯分開。

    他們隻是悄悄錯開了時間。

    帶他去上課外班的是母親,回家做飯的是父親,等他們坐下來吃飯,父親已經早早吃完出去了。

    去學校開家長會的是母親,周末帶他去公園的是父親。

    隻要有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另一個人必然在忙别的事。

    他們最開始還走進同一間卧室,後來在客廳置辦了一張折疊床。

    他們睡在不同的地方。

    他原想,這樣也好,有人夜裡幫忙看門,他膽子小,總擔心有鬼或賊從大門溜進來。

     爸,你沒想過找個更好的嗎?他上大學前特地問過。

     說什麼呢!别讓你媽聽見。

    父親一頭紮進廚房,一刀刀剁砧闆上的豬排骨。

     他摘掉帽子,撣了撣上面的雪水,卸下漁具包,獨自躺在酒店公寓的床上,回想起菜刀落在砧闆上的聲音,咚,咚,咚,咚。

    他想不通,為什麼非要忍耐? 又是飄雨的一天。

    沒想到從瓦納卡湖到皇後鎮的路這麼難走。

    山路蜿蜒,錯車時輪子剛好壓在懸崖邊上,每一道急轉彎都來得猝不及防,有時車需要轉過一百八十度才勉強能開過去。

    剛來新西蘭那會兒,他喜歡和朋友們結伴到南島挑戰這段山路。

    他們故意把車子開得飛快,在後座喝酒吸煙,唱新學的rap,每次錯車都興奮地大叫,誇張得像撿回一條命。

    公路旁的土路上橫着一輛摔得粉碎的車,像被随意丢下懸崖的玩具,肚皮朝上仰面躺在那裡。

    他深呼一口氣,握緊方向盤。

     慢點慢點。

    讓他們先過。

    看着前頭。

    别分心。

    減速減速。

    她不停嘀咕。

    煩透了。

     好不容易開到山腳,剛接近平路,正要拐進居民區,一晃神,車身發出清脆的嘎嘣聲。

    慌忙停在路邊,跳下車,右前方的保險杠被路角不到半米高的指示牌刮到了。

    愚蠢的錯誤。

    就算雨水和霧氣蒙上了擋風玻璃和後視鏡,他也應該知道的,新西蘭的路标修得矮小,又總在盲區。

    這條路他開過兩次。

     我就說讓你開慢點,這下刮了車,傻了吧。

    母親從副駕駛座下來,看一眼松動的保險杠,嘴裡發出啧啧的聲音。

     他沒吭聲。

    隻要給保險公司打個電話,回頭去修一下,不是什麼大問題。

     這還好是在平地,要是剛才在山路上,咱倆小命都沒了。

    她抖了抖肩膀上的雨水,裹緊脖子上的圍巾繼續念叨。

     以後你開車也注意點,磕磕碰碰的多不安全。

    她搖搖頭,一副事後諸葛的語氣。

     能不說話嗎?他忍無可忍。

     我都吓死了,你不讓我說話?我是你媽,怎麼話都不讓說了?一股火從胃裡頂上來,她想吞下去,卻怎麼也吞不下。

    昨天她一宿沒睡,擔心他半夜又跑出去釣什麼魚。

     你沒看見我在解決嗎?他剛撥通保險公司的電話,卻被她打斷了。

     又不是我讓你刮車的,你沖我吼什麼吼,小孩崽子。

     他最讨厭被她叫孩崽子,似乎他是某種沒腦子的生物,是她的附屬品。

     媽你憑什麼總看輕我?憑什麼總覺得我不行?他在控制自己,可是手抖得拿不住手機。

     我又怎麼了?你怎麼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嗯? 又來了。

     我問你,從小到大,為什麼你隻對我兇?為什麼對别人家的孩子那麼好?你是聖人。

    你偉大。

    你無私。

    我呢?還有,你兇我也就算了,你兇我爸幹什麼?你到底想要什麼?讓我倆給你求饒嗎? 他吼出來的聲音發顫,路過的人紛紛望過來。

    他踹一腳掉落一半的保險杠,賭氣坐進車裡。

    他想徑直把車開走,随便開到什麼地方去。

    這一幕在他夢裡出現過很多次——丢下她,什麼都不管。

     他轉動車鑰匙,系好安全帶,剛把腳放在油門上,看見她呆立在那兒,背對着他,好像在哭。

    他從來沒見過她哭。

    印象裡,她是不會哭的。

     他捶一把方向盤,咬了咬牙,熄了火,等她上車。

     雨點砸在車窗上,啪嗒,啪嗒,啪嗒,像從半空撒落的谷物,更密集了。

    身後瓦卡蒂波湖的上空懸着一團暗黑的雲,正向這邊移動,路上的行人跑了起來,幾隻海鷗在頭頂徘徊,發出凄絕的叫聲。

    她還站在那裡,捂着嘴,肩膀一聳一聳。

     他走下車,一把拽過她,說:下大了,上車。

    她哭得更兇了。

    幾乎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