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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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色都是幹幹淨淨的。

    小路上沒什麼人,車庫能容下兩輛車。

    院子裡架起燒烤架,角落裡栽着一棵樹,結了一樹紅彤彤不知名的小果子。

    草坪平整,陽光從落地窗灑進客廳。

    這是兒子生活的地方,比她年輕時強百倍。

    就沖這點,她不該後悔送他出來。

     可她還是後悔。

     如果兒子在國内,她也可以像同事那樣,寒暑假帶他買新衣服,過年時替他換洗上個學期攢下來的衣服和被褥,平時靠搓洗穿髒的内褲和襪子打發時間。

    那樣她或許不會覺得自己做母親一無是處,兒子也不會和她形同陌路。

    假如兒子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家裡就不會資金緊張,丈夫也不會拿出全部積蓄跑去炒股,更不會因為這事和她撕破臉,搬到大伯哥家住。

     這個家是從哪件事開始支離破碎的呢?兒子消失在人群裡的背影?生了鏽的蘋果?榨菜的醬汁?還是兒子每學期開學前發來的待繳的學費單?起伏不定的股票K線圖?春節時屋外禮花炮竹的空洞回響? 讓她奇怪的是,她竟一點也不期待接下來十幾天的共處。

    開啟話題太艱難了。

    她怕和他單獨待着,不知道除了空氣和水幹淨,還能和他聊些什麼。

     高中時他住校,三年下來母子相處的時間隻有周末的兩天,還要用來補課。

    他隻在晚飯時出現,埋頭吃完,撂下碗筷進屋。

    留給她的隻有房間裡的一個背影,永遠在低頭鼓搗些什麼,籃球雜志,電影期刊,日本動漫的卡片,音樂專輯,都是她不了解的事物。

    她時不時送洗淨切好的水果進去,送感冒藥進去,送溫開水和果汁進去。

    她像一個仁慈的看護,因為太孤獨,所以在職責之外想多和他說說話,多看一眼他長大了的臉,想親口告訴他别離開她,留在這個家,直到娶妻生子,她會對那姑娘好,不會找她麻煩。

    她甚至可以幫他照顧孩子,為孩子洗尿布,喂溫熱的奶粉,陪孩子識字、玩遊戲。

    她什麼都能做,隻要他願意。

     “多喝點水,嘴唇都幹了。

    ”最後她隻說了這麼一句。

    他用鼻子哼了哼,當作回答。

     再早些時候,兒子讀初中時,她在備考會計資格證。

    那時她才四十剛出頭,事事要強。

    園長開會時說,缺一位既了解園裡情況又辦事麻利的會計,她便主動請纓。

    會計的工資每月比老師的工資高出一百塊錢,一年就是一千二百塊,攢下來給兒子上學用。

    園長給她一年時間。

    她白天上班帶一個班的孩子,晚上騎自行車橫跨市裡的三個區到夜校學會計,回家後再熬夜背題。

    第一年沒考過,第二年過了。

    會計的崗位早就來了新人,比她更年輕更專業。

    但不管怎麼說,她還是做到了,雖然沒了那一千二百塊錢。

    挺長一段時間,她都喜歡把這件事挂在嘴邊。

    “潇潇,你得學媽媽,什麼事隻要堅持,沒有辦不成的。

    ”“以後咱兒子就得像我,千難萬險都不怕。

    ”她不曉得,兒子最需要的不是這些話,而是解題方法、日漸起色的考試成績。

    他需要的解釋還有很多,比如身體的變化、躁動不安的情緒、無處釋放的憤怒。

    她通通不知情。

     開啟話題即便難如登天,誰想最後難倒她的,竟是微波爐和洗衣機這麼簡單的玩意兒。

    怎麼設定時間,怎麼開始和暫停,怎麼設定模式。

    她端着一盤生牛排深蹲下去,眯着眼用力讀那些毫無意義的字母,直到兒子推開她,三下五除二弄好。

    牛排的血水淌進她的袖口。

     什麼都變得意義模糊。

    路牌上的标識,景點前的導遊詞,超市裡的分類标簽,蔬菜水果的稱重方法,自助付款的次序,排隊的方式,打招呼的回禮。

    就連走在路上,兒子都不耐煩地說:别總指來指去的,不禮貌。

    别總貼人家那麼近,不好。

    别搶,來得及。

    你别動,我來。

     一個莽撞無知的中老年女人。

    在别人眼裡,自己大概就是這樣的形象吧。

     兒子上幼兒園那會兒,她就是他的神。

    她教會他穿衣服,系鞋帶,教會他打預防針時咬牙閉眼忍住疼,教會他算術、拼音、寫字、和人打招呼的方式。

    她給他買最貴的進口蠟筆,穿體面的衣服,讓他在小夥伴中樹立威望,不受人欺負。

    媽媽!隻要在幼兒園見到她,兒子就踮起腳伸長脖子隔着人群喊她,嗓門洪亮。

    她那時多讓他驕傲啊。

    她年輕,長頭發烏黑發亮,戴鑲小鑽的黑發箍,穿發舊的束腰牛仔褲、白襯衫,都是那時最新潮的搭配。

    她是全園最受歡迎的老師,能邊彈琴邊唱歌;午休時給每個班送一大盆洗好的蘋果和梨;帶他們到公園秋遊,替他們摘樹上發黃的秋葉。

    她無所不能。

     從前在家裡,也是她替丈夫和兒子打點一切,幾十年從沒出過什麼差錯。

    現在一不留神,她就成了差錯本身。

     旅途中唯一一次驕傲是替兒子驕傲。

    那天兩人從基督城開車去特卡波湖,幾個中國遊客在公路加油站的機器前一籌莫展,琢磨怎麼加油,怎麼用信用卡付費。

    兒子大步走過去,三下兩下搞定。

    她嘴裡說:甭見外,都是中國人,出來要互相幫襯。

    嘴角止不住上揚,客氣裡帶着得意。

    扭頭一看兒子,早回到車上,從搖下一半的車窗裡看她,一臉嫌棄,像看路邊讨飯的叫花子。

     我回去就學英語。

    她上車後賭氣似的說。

     别學了,不用就忘,也就這十幾天,何必呢。

     也就這十幾天,大概是他的心裡話吧。

    陪這個沒用的媽媽挨過十幾天,他便重新回歸自由。

    不用怕她暈車而故意平緩地開車,不必躲在餐館外吸煙,不必在玩手機時假裝友善地和她搭話,不用烤牛排時顧及她的牙口。

    和他那群好朋友開車出遊時,也不必帶上中國超市買來的電飯煲、燒水壺、麥片、方便面、榨菜,不用在麥當勞和人臊眉耷眼地要熱水,不用在爬山時停下來等待,也不用在她睡着後輕手蹑腳,努力彌合兩代人的作息時間差。

    明明是母子,卻這樣勉強地生活在一起,連她自己都覺得太唐突了。

     她不知道平時和他一起度過周末的都是些什麼人。

    他們會不會勸他喝下太多的酒,在他喝醉後會不會把他平安送回家。

    會不會有女孩和他接吻,會不會有外國姑娘對他好。

    他會不會像大部分男人那樣慣于說謊,騙女孩上床然後随便抛棄。

    他會對她們好嗎?還是和他爸爸一樣,好像隻是随便娶了個老婆回家,然後稀裡糊塗一輩子,做什麼都三心二意,讓她扛起整個家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