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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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穿一身碎花連衣裙,挎着舊布兜,嗫嚅着懇求她的女人會如此惡毒。

    她能感受到丈夫在遠離自己,以他認為儒雅的方式。

    她小心翼翼吐出口的話,曲曲折折的詢問,她渴望再次站回舞台中央的驕傲,他通通都不再回應。

    他風幹成一副和她湊合着共處一室的軀殼。

     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李之芬勸自己,人總會變,不是此刻,就是下一刻,不是因為這個人,就是因為那個人。

    也說不定頭七年的幸運是被她自己不知不覺消耗光了。

    她曾那麼不經意地否定他,連同他的心愛之物一起。

    她也曾盼望看到眼下生活之外的可能,甯願它不甜蜜,甯願它暴虐、兇險、洶湧不定。

     “是啊,男人一輩子就靠那點事活着,總覺得女人滿足他們是理所應當。

    其實呢,除了那點事之外,他們什麼都不管,你怎麼樣,日子怎麼過,好像都和他們沒太大關系。

    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女人是附帶一個腦袋的身體,男人是附帶一個身體的腦袋。

    ” 李之芬直了直身子,豆子叮叮咚咚滾落在盆底。

     方小娟心想,人和人之間還是有區别的,自己肯定是爸媽愛情的結晶,不是沖動,更不是意外。

    她撿起一顆落在盆外的豆子,吹了吹浮灰,丢進盆中。

     “你知道吧,打算要你前,我跟你爸制定了一個鍛煉時間表。

    結果還沒來得及執行,就懷上了。

    懷上你的前一天,我倆還在海裡遊泳,幸好沒把你遊掉。

    ”李之芬額頭抵在手腕上,笑得直不起腰。

     “那,生了孩子之後呢?” “還不如以前呢。

    他們專挑你不愛聽的話說,逼得你不得不反擊,他們再抱怨你啰唆,說你敏感,疑神疑鬼。

    到頭來好像真是咱們錯了。

    ” 沒錯,何川就是這樣。

    結婚第五年,紀念日剛過,方小娟在洗衣服時從何川的襯衫兜裡翻出一隻淺紫色發卡,一根小指那麼細,貼滿小顆的鑽。

    她以為那是他要送自己的禮物,放在手心裡仔細打量——一根栗紅色的短發晃得她天旋地轉,她慌忙從洗衣機裡拽出襯衫,塞回發卡,把衣服挂回衣櫃。

    她或許還等着何川再次将發卡遞給她,輕描淡寫地說,送你的。

    上面沒有那根明晃晃的頭發。

    一定是看走眼了。

    她再驚喜萬分地将它别在頭頂。

     現實是發卡自那以後徹底消失。

    她似乎也忘了這件事。

     直到那次争吵,發卡才從她的腦海中騰地跳出來,好像在為她加油助威。

     “趙小郦,就我那個中學同學,都生兩個孩子了,她嫁給了香港的富商呢!”方小娟把手機遞到何川鼻尖底下。

    照片上,趙小郦身邊站着一個沒有門牙的平頭小子,懷裡抱着頭系粉色蝴蝶結的小嬰兒,他們站在一棵挂滿吊飾的聖誕樹前。

    她和趙小郦當年是班裡學習最好的兩個,互争第一,班級分成“押方”和“押趙”兩派,五毛錢一注,無聊的學生時代就靠這兩個拼命學習的女孩尋求一點樂趣。

     “你有本事也嫁給富商啊。

    ”手機被打翻在地,何川似笑非笑,仿佛吃桃時不小心吞進一條白蟲。

    他讨厭方小娟用這種方式隐晦地敲打他,做保險推銷員怎麼了,每月提成掙得也不少。

    她老吹噓自己上學時學習多好,有用的話,她也不會在牙科診所裡當區區一個接線員。

     “你怎麼回事?”方小娟後退了兩步。

    眼前這個男人根本不關心她的過去,隻會挑她最不經意的時候公然挑釁,不管不顧地抛出惡毒、嫉妒和憤恨,然後斜眼瞥她作何反應。

    她受夠了無休無止的試探。

     “我怎麼回事?你問問你自己吧!還羨慕人家,大款都娶了比自己小十幾二十歲的小姑娘,再看看我娶了誰?”何川忍無可忍。

    他看不慣披頭散發的妻子在面前誇贊别的男人,那意味着自己的無能和軟弱。

    跑業務的這幾年,他單憑一張嘴皮子跑遍全城,靠一筆筆提成支撐起這個家。

    方小娟卻總不知足,嫌他邋遢,說他不按時洗短褲襪子,回家後第一件事總是躺在床上,不去把身上臭烘烘的汗沖幹淨。

    他想要親近時,她總是本能地躲開,像聞見了某種不潔之物。

     “要不是你爹提着瓜果梨桃到我家提親,我會跟你過?是誰說會對我好的?全當是放屁了吧!”話一出口,方小娟愣神了,向來輕聲細語的她從沒想過,這樣的話也會從自己嘴裡吐出來。

     “你對我呢?你對徐大夫都比對我熱情。

    ”何川騰地起身,朝地闆上的手機狠踩了兩下,末了又補上一腳。

    那個叫徐文津的牙科主任每回見了他都繞着走,實在躲不過就生硬地叫一句妹夫。

    再看方小娟,連頭都不敢擡,傻子都知道怎麼回事。

     方小娟承認,站在診所前台接電話時,她的眼神常飄忽不定。

    她喜歡看見他,看見他精心吹起來的頭發蓬松地頂在頭上,看見他穿一身白大褂,邊走邊摘下口罩,朝她露出溫暖的笑。

    他牙齒整潔白淨,戴副圓圓的眼鏡,若是換上一身長袍,在民國肯定是文人或教書先生。

    他們沒怎麼說過話,頂多是“病人來了?等你忙完,讓他進來吧”,或是“不忙的話,幫他登記一下,記得約下次的時間”。

    說話時,他看着她。

    她享受被他注視,那不是例行公事,而是征詢她的意見。

    有病人回訪送來水果,他用塑料盒一盒盒裝好,分給診所其他的醫生,她也有份。

    切好的水果上面放一把塑料小叉子,淡藍色的,和他的口罩顔色一樣。

     和這樣的人一起生活,會怎樣呢?方小娟不止一次地想。

    他會在她生病時用嘴唇試探她額頭的溫度,為她倒水時确保不會太涼或太燙。

    他有個井井有條的衣櫥,衣服按照季節和顔色深淺分類。

    圓眼鏡始終擦得锃亮。

    他關心她那幾天别碰冷水,主動承擔做飯和洗碗的任務。

    他會輕柔地進入她,替她輕輕撥開眼前的碎頭發。

     “求求你了,别這麼無聊!拿别人說事也找個靠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