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生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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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大。

    她站在他身邊,挽着他的手臂。

    方小娟自己則站在人群中,喊也喊不出,叫也叫不出,仿佛和他們隔着一層厚玻璃罩。

    她特地找來會算命的朋友解夢,得出的結論是:孩子留不得,留了也得不到父愛。

    她從不迷信,不會被路邊試圖叫住她的算命人絆住腳步,這一次卻二話不說就躺在了冰冷的手術床上。

    倘若在衆目睽睽之下挺着肚子出現在婚禮現場,撕咬她的那種羞恥和社會禁忌、流言蜚語無關,而是和性有關,仿佛所有人在一天之内知曉了一個衆所周知卻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害怕用如此顯而易見的方式出賣自己。

     “我會把孩子打掉,今天上午。

    ”電話這頭,她吞了一口唾沫,喉嚨發苦,不知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是不是在顫。

    她内心的渴望像一股燒得正旺的煤煙,直沖眼眶,熏得眼睛酸痛。

    她想聽見他急切地說,算了吧,生下來,我們的孩子。

    她會流下感激的淚水,從診所一路奔過去,一頭紮進他懷裡。

    她會甘心為他洗一輩子内褲和襪子,在他下班後将熱騰騰的飯菜端上桌。

     “哦,好。

    ”短暫的沉默後,電話裡隻傳來這麼兩個字。

    冷的,沒有多餘的感情,比醫生的通告更漠然,好像他隻是她偶然征詢意見的路人。

    那時,他們在父母的介紹下認識剛滿一年。

    她向他繳械投降的前一秒,他說會一輩子對她好。

    之前沒人說過這樣的話,她毫無防備地向他敞開了自己。

     如果重來,你會不會重新選擇?無論何時碰見這種無聊透頂的問題,方小娟都會在心底啐上一口,那口痰在她的想象中精準地落在何川臉上,粘住他嘴唇上方的胡須。

    如果重來,她絕對不會——不會輕易地向他敞開自己,不會一臉幸福地牽着他的手說“我願意”,不會在他要求打掉孩子時懦弱地沉默,不會在婆婆拍她臉頰時還擠出無辜的微笑。

    她會選擇另一種方式。

    她會暴怒,用最尖刻的語言回擊,用鐵一樣的拳頭狠砸進不管是誰的肉裡,會聲嘶力竭地大喊,學她最看不起的潑婦那樣當街大罵,會在他剝下她衣服時用膝蓋猛頂他最軟弱也最惡毒的部分。

    她會親手撕開他的甜言蜜語、他善意的僞裝。

     但是,她沒有。

     她失掉了孩子,有可能是此生他們唯一的孩子,在人聲嘈雜、讓人羞恥的黑漆漆的小診所。

    她從麻醉中蘇醒過來,臉色煞白,從頸部到腳踝全部濕透。

    她醒來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檢查自己是否在流血,而是強撐起上半身,費力地望向窗外的走廊。

    她期待他此刻正望向自己,眼裡有悔意。

    她在電話裡特地透露給他時間和地點,默認他會在乎和記住,并有所行動。

    她的眼神最終落在窗外的一片白牆上,一個鼓着肚子的産婦正絕望地呻吟。

    鹹濕的淚水滑進她半張着的口中,她第一次從一滴淚水中嘗到發澀的苦味,和不捏鼻子灌進一碗湯藥一樣。

     之後每逢人提起孩子,方小娟眼前都會出現一堵白茫茫的牆壁,還有空落于其上的近乎卑賤的迫切眼神,有如燃在冰面上的一團野火,哔剝作響,無時無刻不噬咬着她最卑微的願望——被看見,被了解,被呵護。

    她時常想念冬天毛毯蓋在身上時那種熨帖的甯靜。

    可她的生活中隻有一腳踏空墜落懸崖前夕的沉默,還有紮入冰冷海水時劈頭蓋臉的大浪,海水包裹着她,像一塊黏稠的樹脂,而她是誤入深淵的昆蟲、凝結前的琥珀。

     “為什麼一點激情都沒有呢?嗯?”何川全身赤裸,額頭上挂着汗珠。

    他打開窗子,将煙灰撣向窗外,邊吞雲吐霧邊斜眼看她,梗着脖子,臉色發紅。

     她收拾着殘局,一隻手拂過皺巴巴的床單,半開玩笑似的說:“你怎麼就對這事兒有熱情呢?”何川說的是對性的熱情代表愛,方小娟說的是僅僅對性有熱情表示不愛。

    他們都沒聽懂彼此的話。

     “咱們為啥在一起?就為這!你懂不懂?” 煙蒂彈出窗外,幾顆煙灰落在白天方小娟剛擦過的窗台上。

     “不懂。

    ”方小娟想說,他們在一起的基礎應該是愛,不是這個。

     “何川,你愛我吧?”她低頭擺弄一張衛生紙,任憑額前的劉海一縷縷散落,遮住眼睛。

     初秋的夜晚真安靜,沒有蚊蟲的嗡嗡聲,沒有蟬鳴或蛙鳴。

    風乍起,葉子一片一片落在地上。

    夜空清朗。

     她聽見有腳步聲走出房間。

    馬桶在沖水。

     “媽,你說,男人為什麼就喜歡幹那點事?”牙科診所要裝修,翻新用了八年的店面,放假三天,方小娟一個人跑回了南方老家。

    坐在兒時奔跑過的菜園子裡,自己仿佛也變成了一顆卷心菜,沖着熹微的陽光吐出清香,從内至外清脆透明。

     李之芬坐在小闆凳上,腳尖相對,從盆中拿起一個豌豆莢,用拇指剝開,指尖将豆子推出豆莢,散落在盆裡。

    陽光底下,她的身形和年輕時一樣迷人,雖然是以不同的方式——脖子颀長,脊背挺得筆直,頭頂像有一股力量向上擎着她,細長的手指和翠綠的豌豆莢正相配。

     年輕那會兒,她在當地的劇團跳女主角,是舞台中央閃閃發光的公主。

    她從衆多追随者中選了最帥氣的那個,後來他成了方小娟的父親。

    第一個七年,她無疑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被衆人捧在掌心的台柱子,迷醉在丈夫的甜言蜜語中,日子過得齁甜,直到她在家門口撞見那個不起眼的女人,還以為對方認錯了門。

    那人眼神閃爍不定,嘴唇幹裂,像一條快要幹涸而死的魚,周身散發出似有似無的魚腥氣。

    女人顫抖着念出丈夫的名字,李之芬哼笑起來,像在聽一個并不好笑的笑話。

     自那之後,李之芬卻如同一件外表華麗的玻璃飾品那樣,被擊得粉碎——惡言惡語,冷嘲熱諷,無底線的咒罵,隔着話筒、手機屏幕、薄薄的房門,隔着黑夜的噩夢和恍惚的白晝向她襲來。

    她不敢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