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知曉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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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說,志氣很重要,别聽他們胡扯,女孩不輸給男孩。

     “可是媽……” “沒有那麼多可是,記住喽,乖,女人可等不起。

    ” 如果他們要的隻是結婚,懷孕,生子,買房,拿到大城市的戶口,買車,排到不錯的公立醫院、公立幼兒園,為什麼當初鉚着勁兒讓我賣力讀書,為幾分的成績争得頭破血流,不惜貸款送我去讀名牌大學,通過幾輪面試、試講、測評才進了一所不錯的大學教書?學那麼多知識,看遍花花世界,最終還是逃不過“女人做了母親才算完整”的宿命? “乖,有了孩子的那種幸福,你現在體會不到。

    有了,你就懂了。

    ”我們母女倆的談話通常這樣結尾。

    生養我時,母親被我日夜不停的哭聲折磨得神經衰弱,頭發白了一茬兒,抱我抱得腰間盤突出、腱鞘炎複發。

    她像是生生被我給熬幹了,一圈圈瘦下去。

    到頭來卻說自己幸福。

     我沒告訴她真實原因。

    生不生孩子和志氣無關,和是否選擇繼續幸福無關,隻是不确定對方是不是對的那個人。

     麥克風咝咝啦啦地響,有人拍了拍它。

    “歡迎各位加入光明鳥旅行社的北美之行,請各位準備好護照和确認信。

    我們五分鐘後出發。

    ” 那人走近時,我疑心自己看錯了,重新戴上眼鏡,他的臉才清晰起來。

    原先的卷發不見了,頭發向後梳,在頭頂系了個小小的丸子,臉黑瘦了很多,顴骨更加凸出,絡腮胡勾勒出下巴的棱角,嘴角右下方的痣還在。

    方小舒,是他。

     他接過我的護照,翻到貼照片的那頁,用别人聽不見的音量說了句:沒什麼變化。

    食指蹭了蹭鼻梁上的一顆小痣。

    話不多,和以前一樣。

    多瞟了一眼,他手指上沒有戒指。

     認識他時,我十六歲,他十五歲。

     他從講台旁邊的“特困生”專座抱着書包走向我,本子散了一地,整個教室都在竊竊私語。

    從此我們成了同桌。

    那個留着寸頭、鼻涕長流、校服松垮的邋遢鬼。

    如果時光倒流,讓我看一眼自己的臉,一定是面目猙獰。

     他不寫作業,上課不好好聽講,被老師點到名字也沒反應。

    “方小舒”三個字像卡帶後的磁帶,在耳邊一遍遍響不疊。

    “方小舒,把頭擡起來!”“方小舒,把課本拿出來!”“方小舒,你來我辦公室一趟。

    ” 被叫到時,他緩緩擡起頭,一臉茫然地望向前方,如同置身事外的高人。

     “方小舒,上課呢,你低頭忙什麼呢!你旁邊坐着的可是年級第一!你也不學學!”班主任訓他的時候,總喜歡捎帶上我。

     是的,我是第一名,從來沒失過手。

    那時的我,不知道哪裡來的倔牛脾氣,不考第一絕不善罷甘休。

    無論題目是難是易,裡面藏有多少狡詐的陷阱,我總能一一攻克,殺個片甲不留。

    因為穩操勝券,我甚至不屑于看成績單,因為第一行的名字總是我。

     而我永遠不理解,也不關心坐在身邊的方小舒在桌子底下擺弄些什麼,隻是偶爾看他入神,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瞄一眼。

    在堆滿練習冊和考試卷的桌子底下,方小舒用牙簽組裝成一輛坦克,用一分一分的人民币折出一艘航母,用一百張考卷做成一架步槍。

    在我們都一門心思奮戰高考時,他聳起肩膀,伏在桌沿,用自制的放大鏡一寸一寸盯着那張世界地圖看。

     “有什麼好看的?”我看見他上半身都撲在地圖上,像一隻潛伏在海底的蝦。

     “裡面的學問大着呢,不懂了吧?”他話不多,尾音總是輕巧地帶過,說話時依舊望着地圖,臉上帶着神秘的微笑。

     那時我沉浸在第一名的争奪戰中,并将它視作驕傲的資本。

    不僅要弄懂一道題目的解法,還要再想出十種解法來解;不僅要背出要求背誦的課文,還要翻出三篇類似的文章背好。

    我把那些英文單詞背得滾瓜爛熟,還自學了高三的教材。

    隻要是能拿第一名的事,我豁出去也要做。

    那時的我,絲毫不在意方小舒嘴裡說的“大學問”。

    那和我的目标相距十萬八千裡。

     車開了。

    漁人碼頭、海鷗、街頭藝人在後退。

    方小舒走過來,我擡頭盯着他,等他說些什麼,他沒看我,念念有詞:二七、二八、二九。

    獨自帶幾十個人的大團,從西部到中部走上七天,沒那麼容易吧。

    我垂下頭裝睡。

     “下面我們會驅車經過金門大橋,金門大橋全長約二點七千米,是世界上最大的單孔吊橋之一,每天約有十萬輛汽車從橋上通過。

    朱紅色的橋身時常被海面上的霧氣籠罩,是聞名世界的一景——‘霧鎖金門’。

    如果今天我們運氣夠好,說不定能看見它的全貌。

    ” 方導,車上的人都這麼叫他,被叫到的時候,有短暫的幾秒鐘,他茫然地望向前方,和當年的神情類似,然後趁人未察覺時露出職業的微笑。

    一位上海來的阿姨穿着橘紅色的長擺裙坐在他身後,時不時高聲叨念:“啊哦喲,多标準的小夥子,個頭高,模樣嘛也蠻好。

    有女朋友不啦?”車裡的人都笑了。

    他不答話,笑滋滋地關掉麥克風,臉轉向别處。

     “喏,你看。

    這裡是美國西海岸,舊金山金門大橋,洛杉矶好萊塢就在這兒。

    這裡是加州首府薩克拉門托。

    你知道黃石嗎?那裡有個老忠實噴泉。

    ”一次,期末考試失利,成績單的第一行不再是我了。

    方小舒指着地圖上一塊黃色區域,手指在上面精準地滑動。

    我臉上都是眼淚鼻涕,擡起頭狼狽地望向他。

     他的眼睛裡閃着從未有過的光。

    我哭腫的眼睛看見他在笑,這才發覺之前從來沒有正眼看過他。

    他的睫毛上翹,毛茸茸的,上揚的嘴角旁嵌着兩顆酒窩,白皙的面頰此刻紅彤彤的。

     “世界很大的,你能到達的地方不隻是這兒。

    ”他指了指教室前面的黑闆,疊好地圖,放進書桌最下方,一副任何人都碰不得的架勢。

     不知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想起這段無關緊要的對話,仍有一股暖流從喉嚨輕輕滑過。

    眼前的這個男人,靠在扶手上和司機說話,個頭足有一米九,手臂上的肌肉撐起了白T恤衫的袖口,除了嘴角那顆痣,沒有一點像記憶裡的那個方小舒。

     我從不記得他口才這麼好,能一口氣說這麼久,也不太敢相信他變得這麼受歡迎。

    上學時,任課老師因為他答不上問題朝他大喊大叫,為他把班級平均分拉低而氣急敗壞,提到他的名字就直翻白眼,對他束手無策。

    連班裡那些在操場上瘋跑、下課後泡網吧的男孩,聚在一起讨論女孩身材的男孩,也沒把他放在眼裡。

    不管我拿多少次第一名,捧回多少獎杯獎狀,他在我身邊永遠都是老樣子,弓着背躲在書桌下面,像潛伏在海底的蝦。

    對了,我還見過他母親,看上去十分疲累的短發女人,面色煞白,身上有洗衣粉的氣味。

    她在家長會結束後心急火燎地沖向我,拽住我的手腕,叫我不要那麼自私,也幫一幫她不成器的兒子。

    救救他。

    她說的是這三個字。

     被救的人,應該是我。

     一連三天,大巴車駛離舊金山之後,沿蛇河峽谷和肖松尼瀑布一路向東,車窗外,黃澄澄的沙漠綿延無際。

    晴空烈日,偶爾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