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常

關燈
問了起來呢,原來是我堂房的阿侄。

     生的是什麼病?傷寒,還帶痢疾。

     看的是什麼郎中?下方橋的陳念義la兒子。

     開的是怎樣的藥方?附子、肉桂,外加牛膝。

     第一煎吃下去,冷汗發出; 第二煎吃下去,兩腳筆直。

     我道nga阿嫂哭得悲傷,暫放他還陽半刻。

     大王道我是得錢買放,就将我捆打四十!” 這叙述裡的“子”字都讀作入聲。

    陳念義是越中的名醫,俞仲華曾将他寫入《蕩寇志》裡,拟為神仙;可是一到他的令郎,似乎便不大高明了。

    la者“的”也;“兒”讀若“倪”,倒是古音罷;nga者,“我的”或“我們的”之意也。

     他口裡的閻羅天子仿佛也不大高明,竟會誤解他的人格,——不,鬼格。

    但連“還陽半刻”都知道,究竟還不失其“聰明正直之謂神”。

    不過這懲罰,卻給了我們的活無常以不可磨滅的冤苦的印象,一提起,就使他更加蹙緊雙眉,捏定破芭蕉扇,臉向着地,鴨子浮水似的跳舞起來。

     Nhatu,nhatu,nhatu-nhatu-nhatututuu!目連瞎頭也冤苦不堪似的吹着。

    他因此決定了:—— “難是弗放者個!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 “難”者,“今”也;“者個”者“的了”之意,詞之決也。

    “雖有忮心,不怨飄瓦”,他現在毫不留情了,然而這是受了閻羅老子的督責之故,不得已也。

    一切鬼衆中,就是他有點人情;我們不變鬼則已,如果要變鬼,自然就隻有他可以比較的相親近。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

    他隻有動作,沒有言語,跟定了一個捧着一盤飯菜的小醜似的腳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

    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腳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

    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于人。

    雖是對于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

    無常也不在例外。

    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隻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

    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

    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對于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仿佛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

    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麼象?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隻得姑且置之弗論。

    至于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閑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着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

    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

    至于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并不然。

    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

    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裡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着香燭。

    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

    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麼?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隻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六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