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絹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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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樓醒來,會恐懼得無法入睡。

    然而同老太婆睡在一起的話,阿琴得再三再四地和老太婆做下面那樣的交談——于是阿琴學着交談的腔調,說給我聽了。

     “你哥哥不學好,又去遊蕩了哪。

    他還同女人勾搭上了呢。

    阿常也是被他弄得神魂颠倒,終于死去了。

    ” “阿婆,你在說誰死了?” “阿常呀。

    ” “阿常?” “嗯。

    ” “阿常是什麼人呀?” 于是老太婆說道: “是我的女兒呀。

    ” 接着,老太婆講起了女兒阿常的種種事情。

    說到末了,她就歎道:“想到這些,我覺得阿常真可憐,你也很可憐,我也很可憐,而我是最可憐的了。

    ” 老太婆說着說着,最後放聲哭了起來。

    她一邊嗚咽一邊繼續在說着些什麼。

     “阿婆,那種事就别去提了吧。

    ” 阿琴說着,也哭了。

    她就這樣哭着哭着,進入了夢鄉。

     老太婆的脊背已經完全駝了,老得簡直像個小孩子似的,她每天晚上要向阿琴唠唠叨叨地重複那些話: “是我的女兒呀。

    ” “想到這些,我覺得阿常真可憐,你也很可憐,我也很可憐,而我是最可憐的了。

    ” 于是,老太婆自己也忍不住放聲嗚咽了。

     “阿婆,那種事就别去提了吧。

    ”阿琴說着,也哭了。

     老太婆老是把那幾句話挂在口上,每天晚上以同樣的腔調把那幾句話反複好幾遍。

    阿琴覺得,一到晚上就要聽老太婆唠叨,這實在是可悲不堪的事,又寂寞,又難受,又可怕。

    阿琴無法再忍受這種現狀,反而一心盼望那個毫不可親的哥哥能回家來。

    但是哥哥很少回來,有時有什麼事回來一次,也無論如何不在家裡多停留。

    哥哥回家來後,打開阿琴那隻從舅父那兒拿來的衣箱,取出母親的衣物和阿琴的衣物,一到晚上就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于是兩三天不見人影,甚至一個星期杳無消息。

    有一次,哥哥十幾天不見人影後,突然帶了兩個陌生人回家來了。

    這兩個陌生人把放在二樓的衣箱搬到樓下去,哥哥也緊跟在陌生人的後面走出去後,又有一段時間沒回來。

    然而時隔不久,哥哥再次突然回來,這次沒有帶什麼人。

    哥哥誇獎阿琴說:“你看家看得很好。

    ”迄今為止,哥哥從未說過這類話。

    接下來,哥哥慫恿阿琴上街逛逛。

    阿琴來到八王子後,還不曾上過一次街呢,因為沒有人帶她去,而老态龍鐘的老太婆是每天待在家裡的。

    阿琴便随着哥哥上街去了。

    他倆遍逛各處,當走到某一個地方的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哥哥突然站停,拉着阿琴的手,非常親切地對阿琴說: “從今天開始,你已經是别人家的孩子了,懂嗎?” 哥哥說着,嘩啦一聲拉開眼前那家人家的紙拉門,并且拉着阿琴的手,走了進去。

    然後,坐到裡屋的門檻上,嚷道: “老爺,帶來了。

    ” 隻見屋裡有兩個男人正在談着什麼事,他們聽哥哥這麼一嚷,便一起朝阿琴望去,于是一個男人說道: “唔,就是這個孩子嗎?個子不小哪。

    ” 另一個男人答腔說: “是啊。

    看來兩年後就能缫絲了。

    ” 看來,哥哥是早就與他們商談過的。

    隻聽哥哥說了聲“那麼拜托了”,就自顧自地走了。

    那個見到阿琴時說“個子不小哪”的男人,在後來相當長的時期裡當了阿琴的父親。

    他在阿琴身上行使了一個父親——一個壞父親的權力。

    而阿琴在談這些話時已有三十幾歲了,從來不曾得到過這位養父的什麼照料。

    即使在當時,阿琴也沒有向養父要過一杯茶,連門檻上都沒坐過。

    其實,哥哥一離開,那個說過“看來兩年後就能缫絲了”的不是養父的男人,便把阿琴帶到某人家去幹活了。

    當時阿琴是十歲。

     阿琴的東家位于八王子附近。

    這是一家織綢作坊,所以除了阿琴之外,尚有十來個女工。

    雖說這些女工都是小姑娘,卻也到了青春煥發的年齡,隻有阿琴一人,要比她們小一截。

    不用說,阿琴是既不會織綢,也不會缫絲,什麼都幹不來。

    阿琴隻能當當助手——在别人牽好經線,把經線團上的長線卷到織機軸子上,壓住軸子轱辘轱辘卷經線時,阿琴就在牽出的經線與經線之間插入竹片,使經線不緻紊亂。

    還有,當織綢的姑娘們不小心把梭子掉在地上時,阿琴就得給她們撿起來。

    這些比阿琴大一截的小姑娘就把阿琴當作作弄的對象,她們見監工之類的人不注意時,就故意把梭子往地上丢,命阿琴去拾。

    這一頭的姑娘這麼幹了,那一頭的姑娘也如法炮制。

    進而還在阿琴低頭拾梭的時候,用腳去踢阿琴的腦袋。

    于是大家哄聲大笑。

    如果主人或别的人在這時候進來的話,這些姑娘們就像老鼠聽到了人的腳步聲似的,立刻恢複平靜,若無其事地繼續幹活,衆口一詞咬定剛才都是阿琴在搗亂。

    阿琴就老是挨主人的罵:“幹嗎哭哭啼啼的!讨厭!”甚至還要挨打。

    這些姑娘在中午、休息時間和晚上,老是在一起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

    被排斥在她們圈子外的阿琴有時候無法躲避掉的話,這些織綢姑娘一眼發現阿琴在場,就會冷嘲熱諷地說: “阿琴雖是個孩子,竟有男人了。

    ” “阿琴最愛聽别人談男人的事。

    ” 阿琴每天不知要被姑娘們這樣惹哭多少次。

    後來,碰到休息時間,阿琴就獨自躲到堆房的角落裡去,來逃避姑娘們的視線。

    阿琴一不在場,織綢的姑娘們就少掉了作弄的對象,頓感寂寞得很,便去把阿琴找出來。

    她們連哄帶騙地把阿琴引到衆人面前,然後做出種種惡作劇來。

    此外,阿琴穿着不潔,這也成了大家經常戲弄的内容。

    這些姑娘經常大聲嚷嚷地罵阿琴,把她當作戲弄的對象: “是個小叫化子,所以一個錢也沒有,到了中元節也無家可歸。

    衣服嘛,就隻有那麼一件。

    哼,小叫化子,小叫化子!” “是個小叫化子,身上的虱子成群!” “誰要是靠近這個小叫化子,也要傳上虱子的。

    ” 這些織綢姑娘說的話實際上一點兒不假。

    沒有人給阿琴零用錢;中元節一到,大家都換了衣服,各自回家去了,但是阿琴無處可去;她隻有那身衣服,過了夏天過秋天,沒有衣服可換。

     可是這兒也有一個老太婆,她見阿琴孤苦伶仃地沒人管,便向女孩子阿琴探問起身世來。

    從此,這位老太婆照管起阿琴來了。

    暮秋時分,阿琴隻穿着一身單衣。

    老太婆發現了這一情況後,脫下了自己的藏青色舊布褂子,為阿琴改了一件夾衣。

    等到天氣更為寒冷的時候,便把這件夾衣改成了棉衣。

    她看到阿琴的頭發裡滿是革屑和斷絲,便幫阿琴洗頭。

    阿琴的頭上真已成了虱子窠了。

     老太婆給了阿琴溫暖;織綢的女工們大概對作弄阿琴已經有點兒膩了,也不像先前那樣激烈地欺侮阿琴了。

    但是阿琴可以舒服一點兒的日子實在太短促了——一天,有一個織綢的女工說不見了五分錢,于是另一個女工說:“說起來,我的錢也少了。

    ”而有一個女工說道:“我看見阿琴買過東西。

    ”大家當場就懷疑阿琴偷錢。

    阿琴申辯說:“我一直過着種種窮苦的日子,但是我決不會偷别人的東西,即使是遺失在路上的東西,我也不曾拾取過。

    ”(我相信這是真的,阿琴肯定是說的老實話,因為她是個很正直的人。

    )于是受到懷疑的阿琴坦率地做着種種辯解,但是别想消除人們的懷疑。

    阿琴在堆房裡的稻草堆上哭了很長的時間,後來終因不勝委屈和傷心,當晚悄悄地逃了出來,也不顧有沒有去處。

     她就這樣一個人來到了八王子。

     村子裡那時已靜如深夜,八王子卻是夜燈初上。

    阿琴彷徨在八王子街頭,她想去尋找與哥哥一起落過腳的人家——那個每晚抱着阿琴哭哭啼啼的老太婆的家。

    但是阿琴怎麼也找不到那所房子。

    看來阿琴是記不清那所房子,也記不清去那房子的路了。

    她好容易追憶起來了,走去一看,并沒有那房子。

    這時夜漸漸地深了。

    阿琴正走投無路的時候,幼小的心靈裡忽然有所觸動:“何不先到那次跟着哥哥去待過五分鐘的地方,再由那地方去找找送自己去做工的人家,然後打聽哥哥的下落。

    ”阿琴這麼一想,就開始行動。

    她終于找到那家人家,走了進去,經手的那個男人還在。

    他責問阿琴:“怎麼這時候回來?”于是阿琴一邊抽泣一邊用一個孩子能盡到的詳細程度,說出了事情的原委。

    那男人說了一句“是嗎”,又以出乎意料之外的和藹腔調說道:“你哥哥眼下不在八王子,不過你不必憂慮,就住在我這兒好了,我是你的父親嘛。

    而且,那種壞地方也不能再去了。

    ” 第二天早晨,昨晚那家織綢作坊的老闆為了搜索阿琴,來到了這裡。

    自稱是阿琴的父親的男人一見來搜人,非常生氣,罵道: “揪住小孩罵作小叫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