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絹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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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在K縣T郡的N村住過。

    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妙不可言。

    當時,我究竟為什麼要想住到那樣偏僻的鄉村去呢?今天來分析一下的話,看來是出于一種好奇心理。

    不過,我當時真的打算在那個村子裡度過我的一生呢。

    這事離現在不過兩年左右,但我總覺得像是十多年以前的舊事,也許在那鄉村一年不到的生活竟使我老了十歲吧,因為我在那鄉村裡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我已把自己當時的生活狀況寫在《病薔薇》(又名《田園的憂郁》)這部作品中了。

     當時我自身的心情是寂寞的,而那鄉村本身也是個十分寂寞的地方,換句話說,正是這一點很配我當時的胃口。

    那鄉村離東京、橫濱、八王子都隻有七八裡[這裡是指日裡,一日裡約合四公裡。

    ]遠,但是從村子到這些城市去的話,交通非常不便。

    那裡從前盛産鐵路枕木,同行中無人不曉。

    這N村離開神奈川至八王子的鐵路線有一裡多路,一旦沒趕上這條鐵路線上的火車,那就非得空等三個小時。

    從這一點來看,毋甯說乘火車反而是不便的。

    村裡的人外出,除了可乘公共馬車到神奈川,隻有步行。

    就說去馬車行吧,離我所住的那一帶尚有一裡的路程呢。

    不過村裡的人一點兒都不感到有什麼不方便,因為他們過着極其單純的生活。

    仔細一想,在我們所居住的東京附近竟有如此荒僻閉塞的鄉村,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其實我當初偶然發現這麼一個地方的時候,也着實吃了一驚:那時我坐在颠簸而行的公共馬車上,兩眼望着路旁的田地、水塘、橋、樹林、桑地、栽有雜樹的丘陵以及長有桃樹、梨樹的果園,忽然,我的眼前展現出這塊天地,引起了我的驚異。

    不過仔細一想,正是因為毗鄰着大城市,反而會出現這樣的地區。

    這是發人玩味的事,也是令人尋思的事。

     村子所在地位于武藏野的一角,是在平原地帶向山丘地帶過渡的區域。

    那裡重重疊疊地羅列着不少普通的山丘。

    在山丘地帶的某些地方,大雨後常常會看到一些上古年代留下來的石矢。

    而在T川的上遊——隻有這一段流域有着一點兒開發過的農地,可以看到富士山山脈的某一支出現在南面山丘的遠處。

    從某些角度看去,富士山隻露出它那雪白的山巅,秩父山脈的諸山峰像雲層似的——一到夏季,無人不認為是雲——它微微發黑地顯現在西面的地平線上。

    在這樣的環境中,隻見沿着那條大道的一側,星散着幾簇舊茅屋,而在遠離大道的山丘深處,也有一些舊茅屋的屋頂出現。

    這些茅屋似乎在告訴人們:古人是選擇什麼樣的地方定居的。

    而我住的房子,就是這種茅屋。

     起初,我在N村I地區借了寺廟裡的一間屋子住下來;大約過了三個月,就遷居到同村的K地區,租了一所房子。

    K要比I多走半裡上坡路,所以更加不方便。

     在我們從I往K搬家的時候,有一個女人來替我們引路,還幫我們搬行李,替我們在房前的水渠裡洗濯發了黑的紙拉門。

    她熱情、熟練地幫着我們料理。

    後來,她就經常到我們家中來走走了。

    我的妻子(這女人後來同我分離了)本就缺少個攀談的人,所以經常同這個女人談論各種事情,還不時地把衣物托給她去洗。

     “真是個好人哪!”我的妻子經常這樣地誇她。

     這個女人叫阿琴,是村裡的木桶匠萬平的妻子,當時大約有三十五六歲,或許還要年輕些也說不定。

    不過說老實話,她長得很醜,所以實際上有多少歲數并不重要。

    阿琴的皮膚黝黑,臉形像栗子,面部又平又扁,大大的腦袋,幾乎沒有下颚,身體又肥又胖。

    她的丈夫萬平是一副蟋蟀似的長相,身體瘦瘠。

    像他們這種長相的人,确實隻有在那些農村中才會有,城市裡是絕對看不到的。

    萬平非常喜愛狗,有時會跑來看看我的狗,不過他不常來。

    阿琴卻是經常來我們家的。

    秋季夜長後,阿琴會提着種種農産品,冒着連綿不斷的秋雨來串門,并找出些話來談論,她好像很愛攀談。

    有一次,也是在這樣的雨夜裡,阿琴突然談起了她自己的身世。

    我不知道我的妻子和阿琴平時常談些什麼内容,但是這天晚上碰巧我也在火盆旁,于是聽到了阿琴說的話。

    阿琴的話要比我想象中來得有趣。

    我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興趣,一直聽她把話說完。

    這時我不禁驚歎:一個外表極平庸的女人竟能忍受如此不尋常的命運!我以方知淵深的心情,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阿琴。

    我多多少少受到了感動,這也許同阿琴想引起我們關注的着眼點大相徑庭,但是她的話确實打動了我的心。

    阿琴為此顯得很高興,說迄今為止,還沒有人像我這樣專心傾聽她的談話,所以阿琴向我表示了謝意。

    從此以後,阿琴一有空就來看我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反反複複談着她的身世。

    說起來,我這個人真是任性的漢子——我本是到鄉間來尋孤獨的,然而半年不到,我就對這種寂寞的鄉間生活感到不滿了。

    我由一種莫可名狀的鄉愁(指心和身),變為身心動辄就焦躁不安的狀态。

    于是阿琴的談話也終于使我感到很不愉快了,以緻一看見阿琴,我就想逃開。

    由于我曾經非常煩惱地屢次聽過阿琴說的事,所以至今尚能不走樣地把阿琴說的事如實複述出來。

     阿琴出生在甲州的M靈廟區附近,六歲時喪母,便由村裡的寺廟收養。

    阿琴總是“大師父、大師父”地來稱呼寺廟裡的住持和尚,對和尚很親熱。

    阿琴一直以為自己的父親死得比母親還要早,所以自己是個孤兒。

    因為這是死去的母親親口告訴她的。

    但是,由于一件偶然的事情,阿琴的童心裡也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大師父會不會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呢?這是因為阿琴去村裡上小學後,男孩子們天天取笑她:“喂,和尚的女兒,和尚的女兒!”阿琴起先以為自己受着和尚的撫養,這才招緻别的孩子那麼取笑她;與此同時,阿琴也說不上是為了什麼,頗疑心和尚真是自己的父親。

    不久,正如阿琴所懷疑的那樣,她明白了和尚真是自己的父親。

    這是在和尚臨終的床前,阿琴的舅母告訴阿琴的。

    當時阿琴才八歲。

     從此,真正成了孤兒的阿琴便由舅父舅母帶去撫養了。

    舅父舅母住在離寺廟十五六裡遠的村子裡,他倆沒有孩子,所以非常疼愛阿琴。

    他們三人就這麼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半左右。

     有一天黃昏,舅父家中來了一個陌生青年,這個年輕人身上洋溢着鄉間根本沒有的城市氣質,他戴着帽子,一身旅行裝束地走進屋來。

    舅父同他談得很投機。

    接着,舅父把在一旁望着大人談話的阿琴叫到跟前,說:“這是你的哥哥呀。

    ” 阿琴這時才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大哥哥。

    舅父還同這個年輕人一起喝起酒來。

    阿琴記得這事大概發生在秋天,因為當時已經生起火爐了。

    阿琴好奇地注視着他們倆,于是知道他們是在談論她的事。

    也不知是怎麼搞的,他們倆的嗓子漸漸地大起來,仿佛要吵架了。

    舅母跑進來勸解。

    舅父本是個極和善的人,平時很少發火,然而這次惱怒極了,舅母怎麼勸也沒有用,隻聽他大聲嚷道:“你從小逃離家庭,母親去世的時候也不來見一見,父親大殓,你也沒來。

    如今你怎麼好意思踏進這個家門!”舅父又說道:“我怎麼能把這孩子交給你這種流氓!她已經是我的孩子了。

    你有什麼資格跑來‘哥哥、哥哥’地仗勢欺人!”舅父推開了舅母。

    哥哥站了起來,他長得很高大。

     阿琴告訴我說:“我當場就哭了,但看到哥哥站了起來,我又吓得索索發抖,不敢哭出聲來。

    ” 然而阿琴最後不得不被哥哥帶走。

    哥哥對阿琴說:“我帶你到繁華的城市裡去,不是這種荒僻的鄉村。

    ” 哥哥把阿琴帶到名叫八王子的市鎮。

    阿琴同哥哥一起,住在一所房子的二層樓上。

    這所房子裡隻有一個老太婆。

    哥哥把阿琴帶走的時候,将阿琴的物品以及父母留給阿琴的遺物,從舅父手中悉數取了過來。

    這很可能是哥哥用花言巧語欺騙了為人樸實的舅父舅母。

    來到八王子後,哥哥當晚就沒在老太婆的這所房子裡住。

    他把阿琴這個小女孩留在家中,自己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三天不見他回來。

    有時候,他會接連三四天不回家。

    于是老太婆就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樓來。

     “你碰上了一個壞哥哥,真可憐。

    你哥哥今晚又不回來了呀。

    你大概很寂寞吧,下樓去,下樓去,唔,同我一起睡吧。

    ” 老太婆說着,那晚就一定讓阿琴睡到她的被窩裡去。

    其實,哥哥不回來,阿琴也不會感到什麼寂寞的。

    當時,“哥哥很可怕”這一情緒還在影響着她。

    即使阿琴想同哥哥親近,也沒有親近的機會。

    因為哥哥老是不在家。

    不過,隻有一件事常使阿琴一心盼望哥哥回家來。

    事情是這樣的:每逢哥哥不回來的時候,阿琴晚間就要被老太婆抱着睡,阿琴不願意也沒有辦法,因為夜深時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