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後雜談

關燈
漢,有一種施于男子的“宮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

    對于女性就叫“幽閉”,向來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總之,是決非将她關起來,或者将它縫起來。

    近時好像被我查出一點大概來了,那辦法的兇惡,妥當,而又合乎解剖學,真使我不得不吃驚。

    但婦科的醫書呢?幾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學的構造,他們隻将肚子看作一個大口袋,裡面裝着莫名其妙的東西。

     單說剝皮法,中國就有種種。

    上面所抄的是張獻忠式;還有孫可望〔16〕式,見于屈大均的《安龍逸史》〔17〕,也是這回在病中翻到的。

    其時是永曆六年,即清順治九年,永曆帝已經躲在安隆(那時改為安龍),秦王孫可望殺了陳邦傳父子,禦史李如月就彈劾他“擅殺勳将,無人臣禮”,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闆。

    可是事情還不能完,又給孫黨張應科知道了,就去報告了孫可望。

     “可望得應科報,即令應科殺如月,剝皮示衆。

    俄縛如月至朝門,有負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

    如月問,‘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也!’既而應科立右角門階,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

    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豈跪賊令!?’乃步至中門,向阙再拜。

    ……應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渾身清涼!’又呼可望名,大罵不絕。

    及斷至手足,轉前胸,猶微聲恨罵;至頸絕而死。

    随以灰漬之,紉以線,後乃入草,移北城門通衢閣上,懸之。

    ……” 張獻忠的自然是“流賊”式;孫可望雖然也是流賊出身,但這時已是保明拒清的柱石,封為秦王,後來降了滿洲,還是封為義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實是官式。

    明初,永樂皇帝剝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18〕的皮,也就是用這方法的。

    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至今在紹興戲文裡和鄉下人的嘴上,還偶然可以聽到“剝皮揎草”的話,那皇澤之長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無怪有些慈悲心腸人不願意看野史,聽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裡受傷,永不全愈的。

    殘酷的事實盡有,最好莫如不聞,這才可以保全性靈,也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19〕的意思。

    比滅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潇灑小品在現在的盛行,實在也不能說是無緣無故。

    不過這一種心地晶瑩的雅緻,又必須有一種好境遇,李如月仆地“剖脊”,臉孔向下,原是一個看書的好姿勢〔20〕,但如果這時給他看袁中郎的《廣莊》〔21〕,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

    這時他的性靈有些兒不對,不懂得真文藝了。

     然而,中國的士大夫是到底有點雅氣的,例如李如月說的“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就很富于詩趣。

    臨死做詩的,古今來也不知道有多少。

    直到近代,譚嗣同〔22〕在臨刑之前就做一絕“閉門投轄思張儉”,秋瑾〔23〕女士也有一句“秋雨秋風愁殺人”,然而還雅得不夠格,所以各種詩選裡都不載,也不能賣錢。

     三 清朝有滅族,有淩遲,卻沒有剝皮之刑,這是漢人應該慚愧的,但後來脍炙人口的虐政是文字獄。

    雖說文字獄,其實還含着許多複雜的原因,在這裡不能細說;我們現在還直接受到流毒的,是他删改了許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許多明清人的書。

     《安龍逸史》大約也是一種禁書,我所得的是吳興劉氏嘉業堂〔24〕的新刻本。

    他刻的前清禁書還不止這一種,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還有蔡顯的《閑漁閑閑錄》〔25〕,是作者因此“斬立決”,還累及門生的,但我細看了一遍,卻又尋不出什麼忌諱。

    對于這種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因為他傳授給我許多知識——雖然從雅人看來,隻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識。

    但是到嘉業堂去買書,可真難。

    我還記得,今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好容易在愛文義路找着了,兩扇大鐵門,叩了幾下,門上開了一個小方洞,裡面有中國門房,中國巡捕,白俄镖師各一位。

    巡捕問我來幹什麼的。

    我說買書。

    他說賬房出去了,沒有人管,明天再來罷。

    我告訴他我住得遠,可能給我等一會呢?他說,不成!同時也堵住了那個小方洞。

    過了兩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為此時賬房也許不至于出去。

    但這回所得回答卻更其絕望,巡捕曰:“書都沒有了!賣完了!不賣了!” 我就沒有第三次再去買,因為實在回複的斬釘截鐵。

    現在所有的幾種,是托朋友去輾轉買來的,好像必須是熟人或走熟的書店,這才買得到。

     每種書的末尾,都有嘉業堂主人劉承幹先生的跋文,他對于明季的遺老很有同情,對于清初的文禍也頗不滿。

    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卻滿是前清遺老的口風;書是民國刻的,“儀”字還缺着末筆〔26〕。

    我想,試看明朝遺老的著作,反抗清朝的主旨,是在異族的入主中夏的,改換朝代,倒還在其次。

    所以要頂禮明末的遺民,必須接受他的民族思想,這才可以心心相印。

    現在以明遺老之仇的滿清的遺老自居,卻又引明遺老為同調,隻着重在“遺老”兩個字,而毫不問遺于何族,遺在何時,這真可以說是“為遺老而遺老”,和現在文壇上的“為藝術而藝術”,成為一副絕好的對子了。

     倘以為這是因為“食古不化”的緣故,那可也并不然。

    中國的士大夫,該化的時候,就未必決不化。

    就如上面說過的《蜀龜鑒》,原是一部筆法都仿《春秋》的書,但寫到“聖祖仁皇帝康熙元年春正月”,就有“贊”道:“……明季之亂甚矣!風終幽,雅終《召癋》,〔27〕托亂極思治之隐憂而無其實事,孰若臣祖親見之,臣身親被之乎?是編以元年正月終者,非徒謂體元表正〔28〕,蔑以加茲;生逢盛世,蕩蕩難名,一以寄沒世不忘之恩,一以見太平之業所由始耳!” 《春秋》上是沒有這種筆法的。

    滿洲的肅王的一箭,不但射死了張獻忠〔29〕,也感化了許多讀書人,而且改變了“春秋筆法”〔30〕了。

     四 病中來看這些書,歸根結蒂,也還是令人氣悶。

    但又開始知道了有些聰明的士大夫,依然會從血泊裡尋出閑适來。

    例如《蜀碧》,總可以說是夠慘的書了,然而序文後面卻刻着一位樂齋先生的批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