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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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國際文選》裡有一小本《中國語書法之拉丁化》〔44〕,《世界》第二年第六七号合刊附錄的一份《言語科學》〔45〕,就都是紹介這東西的。

    價錢便宜,有心的人可以買來看。

    它隻有二千八個字母,拼法也容易學。

    “人”就是Rhen,“房子”就是Fangz,“我吃果子”是Wochgoz,“他是工人”是ashgungrhen。

    現在在華僑裡實驗,見了成績的,還隻是北方話。

    但我想,中國究竟還是講北方話——不是北京話——的人們多,将來如果真有一種到處通行的大衆語,那主力也恐怕還是北方話罷。

    為今之計,隻要酌量增減一點,使它合于各該地方所特有的音,也就可以用到無論什麼窮鄉僻壤去了。

     那麼,隻要認識二十八個字母,學一點拼法和寫法,除懶蟲和低能外,就誰都能夠寫得出,看得懂了。

    況且它還有一個好處,是寫得快。

    美國人說,時間就是金錢;但我想:時間就是性命。

    無端的空耗别人的時間,其實是無異于謀财害命的。

    不過像我們這樣坐着乘風涼,談閑天的人們,可又是例外。

     九專化呢,普遍化呢? 到了這裡,就又碰着了一個大問題:中國的言語,各處很不同,單給一個粗枝大葉的區别,就有北方話,江浙話,兩湖川貴話,福建話,廣東話這五種,而這五種中,還有小區别。

    現在用拉丁字來寫,寫普通話,還是寫土話呢?要寫普通話,人們不會;倘寫土話,别處的人們就看不懂,反而隔閡起來,不及全國通行的漢字了。

    這是一個大弊病! 我的意思是:在開首的啟蒙時期,各地方各寫它的土話,用不着顧到和别地方意思不相通。

    當未用拉丁寫法之前,我們的不識字的人們,原沒有用漢字互通着聲氣,所以新添的壞處是一點也沒有的,倒有新的益處,至少是在同一語言的區域裡,可以彼此交換意見,吸收智識了——那當然,一面也得有人寫些有益的書。

    問題倒在這各處的大衆語文,将來究竟要它專化呢,還是普通化? 方言土語裡,很有些意味深長的話,我們那裡叫“煉話”,用起來是很有意思的,恰如文言的用古典,聽者也覺得趣味津津。

    各就各處的方言,将語法和詞彙,更加提煉,使他發達上去的,就是專化。

    這于文學,是很有益處的,它可以做得比僅用泛泛的話頭的文章更加有意思。

    但專化又有專化的危險。

    言語學我不知道,看生物,是一到專化,往往要滅亡的。

    未有人類以前的許多動植物,就因為太專化了,失其可變性,環境一改,無法應付,隻好滅亡。

    ——幸而我們人類還不算專化的動物,請你們不要愁。

    大衆,是有文學,要文學的,但決不該為文學做犧牲,要不然,他的荒謬和為了保存漢字,要十分之八的中國人做文盲來殉難的活聖賢就并不兩樣。

    所以,我想,啟蒙時候用方言,但一面又要漸漸的加入普通的語法和詞彙去。

    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語文的大衆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國的語文的大衆化。

     幾個讀書人在書房裡商量出來的方案,固然大抵行不通,但一切都聽其自然,卻也不是好辦法。

    現在在碼頭上,公共機關中,大學校裡,确已有着一種好像普通話模樣的東西,大家說話,既非“國語”,又不是京話,各各帶着鄉音,鄉調,卻又不是方言,即使說的吃力,聽的也吃力,然而總歸說得出,聽得懂。

    如果加以整理,幫它發達,也是大衆語中的一支,說不定将來還簡直是主力。

    我說要在方言裡“加入新的去”,那“新的”的來源就在這地方。

    待到這一種出于自然,又加人工的話一普遍,我們的大衆語文就算大緻統一了。

    此後當然還要做。

    年深月久之後,語文更加一緻,和“煉話”一樣好,比“古典”還要活的東西,也漸漸的形成,文學就更加精采了。

    馬上是辦不到的。

    你們想,國粹家當作寶貝的漢字,不是化了三四千年工夫,這才有這麼一堆古怪成績麼? 至于開手要誰來做的問題,那不消說:是覺悟的讀書人。

    有人說:“大衆的事情,要大衆自己來做!”〔46〕那當然不錯的,不過得看看說的是什麼腳色。

    如果說的是大衆,那有一點是對的,對的是要自己來,錯的是推開了幫手。

    倘使說的是讀書人呢,那可全不同了:他在用漂亮話把持文字,保護自己的尊榮。

     十不必恐慌 ·但·是,·這·還·不·必·實·做,·隻·要·一·說,·就·又·使·另·一·些·人·發·生·恐·慌·了。

     ·首·先·是·說·提·倡·大·衆·語·文·的,·乃·是“·文·藝·的·政·治·宣·傳·員·如·宋·陽·之·流” 〔47〕, ·本·意·在·于·造·反。

    ·給·帶·上·一·頂·有·色·帽,·是·極·簡·單·的·反·對·法。

    ·不·過·一·面·也·就·是·說,·為·了·自·己·的·太·平,·甯·可·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文·盲。

    ·那·麼,·倘·使·口·頭·宣·傳·呢,·就·應·該·使·中·國·有·百·分·之·八·十·的·聾·子·了。

    ·但·這·不·屬·于“·談·文”·的·範·圍,·這·裡·也·無·須·多·說。

     ·專·為·着·文·學·發·愁·的,·我·現·在·看·見·有·兩·種。

    ·一·種·是·怕·大·衆·如·果·都·會·讀,·寫,·就·大·家·都·變·成·文·學·家·了〔48〕。

     ·這·真·是·怕·天·掉·下·來·的·好·人。

    上次說過,在不識字的大衆裡,是一向就有作家的。

    我久不到鄉下去了,先前是,農民們還有一點餘閑,譬如乘涼,就有人講故事。

    不過這講手,大抵是特定的人,他比較的見識多,說話巧,能夠使人聽下去,懂明白,并且覺得有趣。

    這就是作家,抄出他的話來,也就是作品。

    倘有語言無味,偏愛多嘴的人,大家是不要聽的,還要送給他許多冷話——譏刺。

    我們弄了幾千年文言,十來年白話,凡是能寫的人,何嘗個個是文學家呢?即使都變成文學家,又不是軍閥或土匪,于大衆也并無害處的,不過彼此互看作品而已。

    還有一種是怕文學的低落。

    大衆并無舊文學的修養,比起士大夫文學的細緻來,或者會顯得所謂“低落”的,但也未染舊文學的痼疾,所以它又剛健,清新。

    無名氏文學如《子夜歌》之流,會給舊文學一種新力量,我先前已經說過了;現在也有人紹介了許多民歌和故事。

    還有戲劇,例如《朝花夕拾》所引《目連救母》裡的無常鬼〔49〕的自傳,說是因為同情一個鬼魂,暫放還陽半日,不料被閻羅責罰,從此不再寬縱了—— “那怕你銅牆鐵壁! 那怕你皇親國戚!……” 何等有人情,又何等知過,何等守法,又何等果決,我們的文學家做得出來麼? 這是真的農民和手業工人的作品,由他們閑中扮演。

    借目連的巡行來貫串許多故事,除《小尼姑下山》外,和刻本的《目連救母記》〔50〕是完全不同的。

    其中有一段《武松打虎》,是甲乙兩人,一強一弱,扮着戲玩。

    先是甲扮武松,乙扮老虎,被甲打得要命,乙埋怨他了,甲道:“你是老虎,不打,不是給你咬死了?”乙隻得要求互換,卻又被甲咬得要命,一說怨話,甲便道:“你是武松,不咬,不是給你打死了?”我想:比起希臘的伊索〔51〕,俄國的梭羅古勃〔52〕的寓言來,這是毫無遜色的。

     如果到全國的各處去收集,這一類的作品恐怕還很多。

    但自然,缺點是有的。

    是一向受着難文字,難文章的封鎖,和現代思潮隔絕。

    所以,倘要中國的文化一同向上,就必須提倡大衆語,大衆文,而且書法更必須拉丁化。

     十一大衆并不如讀書人所想像的愚蠢但是,這一回,大衆語文剛一提出,就有些猛将趁勢出現了,來路是并不一樣的,可是都向白話,翻譯,歐化語法,新字眼進攻。

    他們都打着“大衆”的旗,說這些東西,都為大衆所不懂,所以要不得。

    其中有的是原是文言餘孽,借此先來打擊當面的白話和翻譯的,就是祖傳的“遠交近攻”的老法術;有的是本是懶惰分子,未嘗用功,要大衆語未成,白話先倒,讓他在這空場上誇海口的,其實也還是文言文的好朋友,我都不想在這裡多談。

    現在要說的隻是那些好意的,然而錯誤的人,因為他們不是看輕了大衆,就是看輕了自己,仍舊犯着古之讀書人的老毛病。

     讀書人常常看輕别人,以為較新,較難的字句,自己能懂,大衆卻不能懂,所以為大衆計,是必須徹底掃蕩的;說話作文,越俗,就越好。

    這意見發展開來,他就要不自覺的成為新國粹派。

    或則希圖大衆語文在大衆中推行得快,主張什麼都要配大衆的胃口,甚至于說要“迎合大衆”,故意多罵幾句,以博大衆的歡心。

    這當然自有他的苦心孤詣,但這樣下去,可要成為大衆的新幫閑的。

     說起大衆來,界限寬泛得很,其中包括着各式各樣的人,但即使“目不識丁”的文盲,由我看來,其實也并不如讀書人所推想的那麼愚蠢。

    他們是要智識,要新的智識,要學習,能攝取的。

    當然,如果滿口新語法,新名詞,他們是什麼也不懂;但逐漸的檢必要的灌輸進去,他們卻會接受;那消化的力量,也許還賽過成見更多的讀書人。

    初生的孩子,都是文盲,但到兩歲,就懂許多話,能說許多話了,這在他,全部是新名詞,新語法。

    他那裡是從《馬氏文通》或《辭源》〔53〕裡查來的呢,也沒有教師給他解釋,他是聽過幾回之後,從比較而明白了意義的。

    大衆的會攝取新詞彙和語法,也就是這樣子,他們會這樣的前進。

    所以,新國粹派的主張,雖然好像為大衆設想,實際上倒盡了拖住的任務。

    不過也不能聽大衆的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