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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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

     對于這問題,現在的學者們雖然并沒有分明的結論,但聽他口氣,好像大概是以為一緻的;越古,就越一緻。

    〔17〕不過我卻很有些懷疑,因為文字愈容易寫,就愈容易寫得和口語一緻,但中國卻是那麼難畫的象形字,也許我們的古人,向來就将不關重要的詞摘去了的。

     《書經》〔18〕有那麼難讀,似乎正可作照寫口語的證據,但商周人的的确的口語,現在還沒有研究出,還要繁也說不定的。

    至于周秦古書,雖然作者也用一點他本地的方言,而文字大緻相類,即使和口語還相近罷,用的也是周秦白話,并非周秦大衆語。

    漢朝更不必說了,雖是肯将《書經》裡難懂的字眼,翻成今字的司馬遷〔19〕,也不過在特别情況之下,采用一點俗語,例如陳涉的老朋友看見他為王,驚異道:“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20〕,而其中的“涉之為王”四個字,我還疑心太史公加過修剪的。

     那麼,古書裡采錄的童謠,諺語,民歌,該是那時的老牌俗語罷。

    我看也很難說。

    中國的文學家,是頗有愛改别人文章的脾氣的。

    最明顯的例子是漢民間的《淮南王歌》〔21〕,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漢書》和《前漢紀》〔22〕記的就兩樣。

    一面是—— 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一面卻是—— 一尺布,暖童童;一鬥粟,飽蓬蓬。

     兄弟二人不相容。

     比較起來,好像後者是本來面目,但已經删掉了一些也說不定的:隻是一個提要。

    後來宋人的語錄,話本,元人的雜劇和傳奇裡的科白,也都是提要,隻是它用字較為平常,删去的文字較少,就令人覺得“明白如話”了。

     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緻的,大原因便是字難寫,隻好節省些。

    當時的口語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語的摘要,是後人的古文。

    所以我們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經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諧聲的諧聲字,在紙上描出今人誰也不說,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語的摘要來。

    你想,這難不難呢? 六于是文章成為奇貨了文字在人民間萌芽,後來卻一定為特權者所收攬。

    據《易經》的作者所推測,“上古結繩而治”,則連結繩就已是治人者的東西。

    待到落在巫史的手裡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們都是酋長之下,萬民之上的人。

    社會改變下去,學習文字的人們的範圍也擴大起來,但大抵限于特權者。

    至于平民,那是不識字的,并非缺少學費,隻因為限于資格,他不配。

    而且連書籍也看不見。

    中國在刻版還未發達的時候,有一部好書,往往是“藏之秘閣,副在三館”〔23〕,連做了士子,也還是不知道寫着什麼的。

     因為文字是特權者的東西,所以它就有了尊嚴性,并且有了神秘性。

    中國的字,到現在還很尊嚴,我們在牆壁上,就常常看見挂着寫上“敬惜字紙”的簍子;至于符的驅邪治病,那就靠了它的神秘性的。

    文字既然含着尊嚴性,那麼,知道文字,這人也就連帶的尊嚴起來了。

    新的尊嚴者日出不窮,對于舊的尊嚴者就不利,而且知道文字的人們一多,也會損傷神秘性的。

    符的威力,就因為這好像是字的東西,除道士以外,誰也不認識的緣故。

    所以,對于文字,他們一定要把持。

    歐洲中世,文章學問,都在道院裡;克羅蒂亞(Kroatia)〔24〕,是到了十九世紀,識字的還隻有教士的,人民的口語,退步到對于舊生活剛夠用。

    他們革新的時候,就隻好從外國借進許多新語來。

     我們中國的文字,對于大衆,除了身分,經濟這些限制之外,卻還要加上一條高門檻:難。

    單是這條門檻,倘不費他十來年工夫,就不容易跨過。

    跨過了的,就是士大夫,而這些士大夫,又竭力的要使文字更加難起來,因為這可以使他特别的尊嚴,超出别的一切平常的士大夫之上。

    漢朝的楊雄的喜歡奇字,就有這毛病的,劉歆想借他的《方言》稿子,他幾乎要跳黃浦。

    〔25〕唐朝呢,樊宗師的文章做到别人點不斷〔26〕,李賀的詩做到别人看不懂〔27〕,也都為了這緣故。

    還有一種方法是将字寫得别人不認識,下焉者,是從《康熙字典》〔28〕上查出幾個古字來,夾進文章裡面去;上焉者是錢坫的用篆字來寫劉熙的《釋名》〔29〕,最近還有錢玄同先生的照《說文》字樣給太炎先生抄《小學答問》。

    〔30〕。

     文字難,文章難,這還都是原來的;這些上面,又加以士大夫故意特制的難,卻還想它和大衆有緣,怎麼辦得到。

    但士大夫們也正願其如此,如果文字易識,大家都會,文字就不尊嚴,他也跟着不尊嚴了。

    說白話不如文言的人,就從這裡出發的;現在論大衆語,說大衆隻要教給“千字課”〔31〕就夠的人,那意思的根柢也還是在這裡。

     七不識字的作家 用那麼艱難的文字寫出來的古語摘要,我們先前也叫“文”,現在新派一點的叫“文學”,這不是從“文學子遊子夏”〔32〕上割下來的,是從日本輸入,他們的對于英文Literature的譯名。

    會寫寫這樣的“文”的,現在是寫白話也可以了,就叫作“文學家”,或者叫“作家”。

     文學的存在條件首先要會寫字,那麼,不識字的文盲群裡,當然不會有文學家的了。

    然而作家卻有的。

    你們不要太早的笑我,我還有話說。

    我想,人類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創作的,可惜沒有人記下,也沒有法子記下。

    我們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連話也不會說的,為了共同勞作,必需發表意見,才漸漸的練出複雜的聲音來,假如那時大家擡木頭,都覺得吃力了,卻想不到發表,其中有一個叫道“杭育杭育”,那麼,這就是創作;大家也要佩服,應用的,這就等于出版;倘若用什麼記号留存了下來,這就是文學;他當然就是作家,也是文學家,是“杭育杭育派”〔33〕。

    不要笑,這作品确也幼稚得很,但古人不及今人的地方是很多的,這正是其一。

    就是周朝的什麼“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罷,它是《詩經》〔34〕裡的頭一篇,所以吓得我們隻好磕頭佩服,假如先前未曾有過這樣的一篇詩,現在的新詩人用這意思做一首白話詩,到無論什麼副刊上去投稿試試罷,我看十分之九是要被編輯者塞進字紙簍去的。

    “漂亮的好小姐呀,是少爺的好一對兒!”什麼話呢? 就是《詩經》的《國風》裡的東西,好許多也是不識字的無名氏作品,因為比較的優秀,大家口口相傳的。

    王官〔35〕們檢出它可作行政上參考的記錄了下來,此外消滅的正不知有多少。

    希臘人荷馬——我們姑且當作有這樣一個人——的兩大史詩〔36〕,也原是口吟,現存的是别人的記錄。

    東晉到齊陳的《子夜歌》和《讀曲歌》〔37〕之類,唐朝的《竹枝詞》和《柳枝詞》〔38〕之類,原都是無名氏的創作,經文人的采錄和潤色之後,留傳下來的。

    這一潤色,留傳固然留傳了,但可惜的是一定失去了許多本來面目。

    到現在,到處還有民謠,山歌,漁歌等,這就是不識字的詩人的作品;也傳述着童話和故事,這就是不識字的小說家的作品;他們,就都是不識字的作家。

     但是,因為沒有記錄作品的東西,又很容易消滅,流布的範圍也不能很廣大,知道的人們也就很少了。

    偶有一點為文人所見,往往倒吃驚,吸入自己的作品中,作為新的養料。

    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或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變,這例子是常見于文學史上的。

    不識字的作家雖然不及文人的細膩,但他卻剛健,清新。

     要這樣的作品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這作家能寫字,同時也還要讀者們能識字以至能寫字,一句話:将文字交給一切人。

     八怎麼交代? 将文字交給大衆的事實,從清朝末年就已經有了的。

     “莫打鼓,莫打鑼,聽我唱個太平歌……”是欽頒的教育大衆的俗歌;〔39〕此外,士大夫也辦過一些白話報,〔40〕但那主意,是隻要大家聽得懂,不必一定寫得出。

    《平民千字課》就帶了一點寫得出的可能,但也隻夠記賬,寫信。

    倘要寫出心裡所想的東西,它那限定的字數是不夠的。

    譬如牢監,的确是給了人一塊地,不過它有限制,隻能在這圈子裡行立坐卧,斷不能跑出設定了的鐵栅外面去。

     勞乃宣和王照〔41〕他兩位都有簡字,進步得很,可以照音寫字了。

    民國初年,教育部要制字母,他們倆都是會員,勞先生派了一位代表,王先生是親到的,為了入聲存廢問題,曾和吳稚晖〔42〕先生大戰,戰得吳先生肚子一凹,棉褲也落了下來。

    但結果總算幾經斟酌,制成了一種東西,叫作“注音字母”。

    那時很有些人,以為可以替代漢字了,但實際上還是不行,因為它究竟不過簡單的方塊字,恰如日本的“假名”〔43〕一樣,夾上幾個,或者注在漢字的旁邊還可以,要它拜帥,能力就不夠了。

    寫起來會混雜,看起來要眼花。

    那時的會員們稱它為“注音字母”,是深知道它的能力範圍的。

    再看日本,他們有主張減少漢字的,有主張拉丁拼音的,但主張隻用“假名”的卻沒有。

     再好一點的是用羅馬字拼法,研究得最精的是趙元任先生罷,我不大明白。

    用世界通用的羅馬字拼起來——現在是連土耳其也采用了——一詞一串,非常清晰,是好的。

    但教我似的門外漢來說,好像那拼法還太繁。

    要精密,當然不得不繁,但繁得很,就又變了“難”,有些妨礙普及了。

    最好是另有一種簡而不陋的東西。

     這裡我們可以研究一下新的“拉丁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