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平方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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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梯,就是地鐵站,而我的左手邊就是出口。

    或許是因為我覺得地鐵站裡會有藥房,或許是因為我想再回憶回憶這個地鐵站的樣子,我選擇走向右手邊,走下樓梯。

    我願意在這種事情上浪費時間,因為這有助于我向前看,有助于我繼續生活,畢竟,整整一個半月,我什麼都沒幹。

    于是,我朝地鐵站走去。

    我身上有一張地鐵卡,還能用,我刷卡進了站。

    這時,一輛列車正好進站,車輪在刹車時發出了尖厲的聲音,随後車門齊齊打開。

    站台上沒幾個人,因為地鐵十一點就停止運營了。

    有個人從第一節車廂探出頭看了看,可能是安保人員,正在揣測我到底要不要上車。

    列車駛遠後,我在一條沒人坐的長凳上坐下。

    車站内一片寂靜。

    這時,長凳那邊有什麼東西動了動。

    是一個坐在地闆上的老人。

    他是個乞丐,他的雙腿隻剩下兩截殘肢,膝蓋和膝蓋以下的部分都消失了。

    他在看軌道對面的洗發水廣告。

     我婆婆收了錢,她告訴我,離開金店時她一直撫摩着自己空蕩蕩的無名指。

    雨已經停了,但人行道上還有積水,濕漉漉的涼鞋弄得她的雙腳很難受。

    幾天後,她用口袋裡的那三十美金買了一雙新涼鞋,但她一直沒有勇氣穿上。

    賣了戒指後,她又拖了二十六個月,才終于離了婚。

    她在餐廳裡跟我講了這個故事,一邊講一邊塗着指甲。

    她說我們不必急着還她錢,她不缺那筆去西班牙的旅費,我們想什麼時候還給她都行。

    她說她很想念她的孩子們,但她知道他們都各自有事要忙,她不能一想他們就給他們打電話,那會很讨人嫌的。

    我想,我必須聽她說話,這是我的義務,因為我住在她家,因為她失去了價值三十美金的結婚戒指,這令我感到很愧疚。

    因為她堅持要給我們燒飯,每次我們洗完衣服,她就非得幫我們燙,因為她從一開始就對我很好。

    她還說,她問C室的鄰居讨來了周日的分類廣告專欄,幫我們看看有沒有合适的新公寓,因為她覺得我們現在住的這間不夠亮堂。

    我願意聽她喋喋不休,因為我沒有其他事情可做;我看着她,因為她就坐在那棵聖誕樹前。

    最後,她說她很喜歡跟我聊天,像今天這樣,像兩個朋友一樣。

    她說她小時候會在廚房裡和母親聊個不停,她說要是她母親還在就好了。

    她停了下來,于是我又翻開了我的雜志,這時她又開口說: “向上帝祈禱的時候,我會這樣說:‘上帝啊,請盡您所能地幫助我們吧。

    ’”她長歎了一口氣。

    “真的,我從來不祈求具體的東西。

    聽了那麼多别人的故事後,我已經學會不再為他們祈求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東西了。

    ” 就在這時,她說她的頭很痛,很暈,問我能不能幫她買幾片阿司匹林。

     又一輛列車駛離站台。

    那個乞丐看了我一眼,問: “您也不打算乘車嗎?” “我需要我的箱子。

    ”我說。

    此時我忽然想起了它們,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知道了我為什麼還坐在凳子上。

     但我婆婆還說了些别的。

    一句傻話,卻一直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她說,拿着三十美金走出那家店,她卻回不了家了。

    她有打車的錢,記得家裡的地址,也沒有别的事要做,但她就是回不了家。

    她走到街角的公交車站,坐在鐵制長椅上,就那麼一直坐着。

    她看着往來的行人。

    她不想,也不能思考任何事,她不能做出任何決定。

    隻有她的身體機械地看着、呼吸着。

    她陷入了一段循環往複、永無止境的時間中,公交車來了,又走了,車站的人走空了,又擠滿了。

    每個等車的人都帶着東西。

    他們把自己的東西放在手袋或公文包中,夾在胳膊底下,提在手裡,或放在地上,夾在兩腳之間。

    他們就這樣謹慎地看管着自己的東西,而他們的東西則牢牢地支撐着他們。

     那個乞丐朝我爬來。

    我不清楚他是怎麼做到的,但看到他爬得那麼快,我不禁吓了一跳。

    他散發出一股垃圾的味道,但他看起來很友善。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街道導覽。

     “您想要您的箱子,”他說着,打開那本導覽遞給我,“但您不知道怎麼走……” 盡管那是一本舊版的導覽,我還是找到了城市的地鐵線路圖。

    從雷蒂羅站到憲法站,從中央車站到查卡裡塔站。

     我婆婆說,她記得當時發生的一切,甚至能準确地說出車站裡的每個人帶的每一樣東西。

    但她手裡什麼也沒有,所以她哪兒也去不了。

    她說她就坐在四十平方厘米的空間中,這是她的原話。

    很久之後我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很難想象我婆婆會說這樣的話,但這确實是她的原話,她說她就坐在四十平方厘米的空間中,這就是她的身體在這個世間占據的全部空間。

     那個乞丐等着我。

    有那麼一秒,他垂下了眼睛,于是,我看到他的眼皮上還有一對畫上去的眼睛,看起來就像是挂在聖誕樹上的聖誕老人的眼睛。

    我知道我應該站起來,我知道一到行李寄存處,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那個箱子。

    但我不能這麼做。

    我甚至連動都不能動。

    我要是站起來,就會不可避免地看到自己的身體所占據的空間。

    我要是看地圖——那乞丐此刻又把地圖湊向我,仿佛想讓我看得更清楚——就會發現,我無法向他指出我想去的地方,因為,在整座城市中,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