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洞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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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會兒。

    之後女人後退了一步,随後又轉向洛拉,她問道: “您之前說可以借箱子給我……您現在還有嗎?” “箱子……” 洛拉想着那些箱子,思考着自己有沒有多餘的箱子——并沒有——思考着此刻怎麼做才最合适。

    如果說女人要箱子是為了搬家——要是他們能搬走,那真是再好不過——她可以騰出幾個已經打好包的箱子給她,讓她以後再還。

    但如果女人要箱子是為了做其他事,如果她隻是想占有這些箱子,把這些箱子捐掉甚至燒掉,她就再也要不回這些箱子了。

     “您要箱子是為了幹什麼?”洛拉問。

     “我想把我兒子留下的東西收起來。

    ” “您的兒子不和您一起住了嗎?” “洛拉,我兒子已經死了,我已經跟您說過好幾次了。

    ” 洛拉體内有一個結突然被解開了,她能感到它正在慢慢消散,就在胃附近,像一粒一直卡在喉嚨裡、最後終于溶解了的藥片。

    她想到了巧克力飲料,想到了那把還留在他的菜園裡——就放在枯葉之上——的凳子。

    然後,她看到了自己手中的《國家地理》雜志,便問自己他是不是又把這些雜志翻亂了,而她又得忍受他的邋遢和無序。

     “他們在那道溝渠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女人說,洛拉不明白女人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自己。

    “您真的什麼都沒聽到嗎?連警察來的動靜都沒聽到?” 她每朝前走一步,洛拉就得朝後退一步,再這樣下去,兩人就都在屋子裡了。

    這是個危險的局面。

     “有人打電話報警,說我兒子已經在溝裡躺了好幾個小時,但警察趕到時已經太晚了。

    ” 洛拉把沒拿雜志的那隻手放進口袋,摩挲着那張已經揉皺的清單。

    直覺告訴她,上面多了些新的内容,她想不起來自己又寫了些什麼,但要是此刻把清單拿出來看,又顯得太不禮貌。

     “我本來以為是您。

    ”女人說。

     洛拉等着她繼續往下說。

    女人則充滿疑慮地看着她。

     “您指什麼?” “是您看到我兒子倒在溝渠裡。

    ” “您到底是誰?” “您不需要知道我是誰,您隻要記得那些箱子就好。

    ” 洛拉摩挲着口袋裡的紙條,她真的需要看一下她的清單。

     “我不能把箱子借給您。

    所有的箱子都已經裝滿了。

    ”洛拉回想着箱子裡都裝了些什麼,她想起來了。

    她想起了他——上帝啊,他已經死了…… “總之,我本來以為是您報的警。

    ” 洛拉又被搞糊塗了。

     “抱歉,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麼。

    ” 洛拉拿出清單——她實在忍不住了——她展開紙條,看了一遍。

    清單上寫着: 把所有物品分門别類。

     打包重要物品。

     專注于死亡本身。

     他死了。

     女人又朝前走了一步,她則朝後退了一步。

    這下兩人都進屋了。

    出于本能,洛拉推了那女人一把,那女人往後倒去,她試圖向後退到第一級台階上,卻沒踩穩,在後兩級台階上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洛拉關上門,插上門闩,靜靜地等待着。

    她在寂靜中等了一分鐘,專注地盯着門把手,之後,她又等了一分鐘。

    什麼都沒發生。

    兩分鐘對她來說已經很長了,她的膝蓋和腳踝都開始隐隐作痛,後背也疼得厲害,但她還是堅持了兩分鐘。

    随後,她用盡全身力氣,透過貓眼觀察外面的情況。

    女人已經不在了。

    她拿出筆,在清單最後加了一條: 隔壁的女人很危險。

     然後,她把清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發生了那麼多大事後,清單上的頭兩項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于是她劃掉了它們。

    現在的清單上寫着: 專注于死亡本身。

     他死了。

     隔壁的女人很危險。

     要是有什麼事想不起來,就等一會兒。

     * 一陣聲響把她吵醒了,她沒有立即睜開眼睛。

    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對,因為這不隻是一次簡單的闖入事件。

    聲音不是從前門的栅欄那兒傳來的。

    那聲音很輕,很近,就在房間裡。

    她對自己說,如果睜開眼睛,可能會看到一些可怕的東西。

    于是她全神貫注地控制着自己的眼皮,牢牢地閉着眼睛。

    她已經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她多麼希望死亡隻是死亡啊,既不用遭罪,也不用别人可憐她。

    這時,木頭地闆上響起有人走動的聲音。

    很明顯,房間裡有人。

    是他嗎?不,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他已經死了。

    她睜開雙眼。

    那個男孩正站在床腳邊。

    她看不見他的臉,隻能依稀辨别出他的輪廓。

    她想問他是怎麼進來的,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她不知道這是過度驚吓導緻的,還是男孩在進門後對她做了什麼手腳,使她無法開口講話或喊叫。

    男孩環抱着雙臂,慢慢地坐到了床沿邊。

    洛拉必須移開腳、蜷起腿,才能不碰到他。

    她覺得男孩看起來比原先更瘦、更蒼白了。

    他看着她,他的臉漆黑一片,她根本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每次,在這個男孩試圖吓唬她的時候,他在哪裡呢?洛拉什麼也沒做。

    男孩站起身,朝廚房走去。

    他發出的聲響還在繼續。

    她聽見他跌跌撞撞的走路聲,兩次撞到了家具上。

    她聽見他一一打開食品櫃的門,又一一關上,最後一扇門被關上了,一切又恢複了寂靜。

    他找到巧克力飲料了嗎? * 她能看到木頭的紋理。

    她閉上眼睛,又再次睜開。

    她正躺在起居室的地闆上。

    她躺在地上幹什麼?她摸了摸圍裙口袋,想确認清單還在裡面,卻沒有摸到它。

    與地闆接觸的那一側身體隐隐作痛。

    她慢慢地坐起身,試着活動雙腿。

    一如往常,疼痛還在繼續。

    她走向廚房。

    走廊裡放着一些垃圾,就靠在空架子旁。

    她穿過廚房,走進車庫。

    車庫裡的箱子比她印象裡的還要多,她想,可能是他背着她在偷偷打包呢。

    她把手放進口袋,感覺到了手指上的紗布。

    她抽出手細看。

    她右手的食指、大拇指,還有左手的手腕上都裹着紗布。

    紗布已經被染成了紅色,血迹幹涸之後的暗紅色。

    她覺得很餓,便又回到了廚房。

    在水龍頭上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往右轉打開,往左轉關上”。

    水龍頭左側一張紙上寫着“左”,右側一張紙上寫着“右”。

    廚房案闆上有一袋牛奶,牛奶上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把牛奶放進冰箱”。

    牛奶旁邊有一張清單,但不是她那張記了重要事務的清單。

    這張清單上寫着“要把袋裝牛奶放進碗裡,以免灑出來”。

    她不确定包裝袋裡是否還有牛奶,于是她沒再繼續往下看,把清單扔進了垃圾桶。

    這時,她聽到背後傳來某種低沉的聲響。

    那聲音很輕,但她能夠聽到,因為她一直很警覺,而且,她對這個家再熟悉不過。

    她又一次感受到了那個聲音,這次是從屋頂傳來的。

    然後又是一次,這次要近得多,幾乎完全包圍了她。

    那聲音來來回回,像是某種難聽且深沉的鼾聲,就好像屋裡有個巨型動物正在呼吸。

    她看了看屋頂和四周的牆壁,還探頭朝窗外看了看。

    随後她想起,她聽到過這個聲音,她順着記憶努力回溯着,暫時擱置了她原本想要幹的事。

    她對自己說,不能再像這樣分心下去了。

    她原本到底想幹什麼來着? * 家裡的三面鏡子全碎了,碎片撒了一地,牆邊還有更多,零零落落的。

    肯定是那個男孩幹的,她想。

    那個男孩。

    他的那個男孩。

    他帶走了食品櫃裡所有的食物,還把一切都砸得粉碎。

    他把巧克力飲料也都帶走了?她從床上坐起身。

    家裡有股難聞的味道,酸酸的,腐敗的。

    她穿上襪子,穿上鞋。

    這時她又聽到了他的聲音:他又出現了,偷東西,砸東西,吃東西。

    她站起身——她很生氣,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繼續忍受了——她扶着床邊的護欄走出房間。

    她走到門口。

    門口貼着一張紙,上面寫着“别忘了鑰匙”。

    于是,她拿上鑰匙,出了門。

    看到屋外的暮色,她有些吃驚。

    她原本以為此時還是早上。

    盡管如此,她還是提醒自己,現在,她應該專注于自己的新想法。

    她繞過堆在門口的垃圾,穿過雜草叢生的草坪,走到門口的栅欄前。

    栅欄現在開着,她走到了小徑上。

    她走路時搖搖晃晃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腳和腳上潮濕的拖鞋。

    然後,她沿着小徑繼續前進,走到了隔壁女人家門口,按了按門鈴。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

    她既沒有感覺到疼痛,也沒有呼吸困難。

    女人來開門時,洛拉問自己,現在做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事。

     “您好。

    ”洛拉說。

     那女人隻是靜靜地打量着她。

    她看起來是如此蒼白、幹瘦,很明顯,她要麼就是病了,要麼就是個瘾君子。

    洛拉不禁有些擔心,不知道那女人聽到自己的話會如何反應。

     “您的兒子在我家偷東西。

    ” 她的黑眼圈看起來深得可怕。

     “他把整個食品櫃都吃空了。

    ” 那女人的眼底閃過了一道光芒,這讓她的表情顯得更冷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她吸入的空氣,遠遠比像她這麼瘦小的女人所需的多得多——然後,她背過身去,掩上了門,好像洛拉想闖進她家似的。

     “女士……” “而且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了。

    ” “我兒子已經死了。

    ” 她的聲音聽起來冰冷、機械,就像是電話的自動答錄機發出來的。

    洛拉問自己,怎麼會有人拿這樣的事胡說八道,還絲毫不會良心不安。

     “您的兒子就藏在我家,他還打碎了我所有的鏡子。

    ”她用堅定有力的聲音說道。

    她一點都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

     那女人向後退了一步,她的手握成拳,緊緊地抵着自己的太陽穴。

     “我再也受不了您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那女人喊道。

     洛拉把手伸進口袋。

    她知道自己正在口袋裡尋找一件重要的東西,但她想不起自己到底在尋找什麼。

     “請您冷靜。

    ”洛拉說。

     那女人點點頭。

    她歎了口氣,放下拳頭。

     “洛拉。

    ”那女人說。

     這個女人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 “洛拉,我的兒子已經死了。

    而您病了。

    ”她又往後退了一步,洛拉覺得她像是喝醉了,像是個已經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的人。

    “您病了。

    明白嗎?您總是像今天這樣來按我家的門鈴……”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總是,總是。

    ” 女人按了兩次自己家的門鈴。

    那聲音很吵,在她腦中嗡嗡作響。

     “您總是來按門鈴,”她又重重地按了一次門鈴,這次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大到幾乎要把手指都折斷了,随後,她又狠狠地按了一下,“來告訴我我的兒子還活着,就藏在您家裡,”她突然提高了音調,“我的兒子,我親手埋葬了我的兒子,就因為您這個愚蠢的老太婆沒有及時報警!” 她猛地把洛拉推出門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洛拉能聽到她在門後哭泣。

    她大喊着叫她走遠點。

    屋子深處又傳出一聲砸東西的聲音。

    她停在原地沒動,盯着自己的拖鞋。

    這雙拖鞋太濕了,甚至在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攤水迹。

    她走了幾步,想看看地上的水迹到底是不是自己弄的,這時,她擡頭看了看天,忽然意識到彼得森醫生的節目就快開始了。

    就在這時,她又忽然意識到自己來這裡到底是幹什麼的,于是,她走上兩級台階,按響了門鈴。

    她等待着,專注地聽着,但她隻能聽到屋子深處傳來的陣陣聲響。

    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拖鞋,鞋子很濕,這時她又一次想起,彼得森醫生的節目就快開始了。

    于是她慢慢地走下台階。

    她走得很慢很慢,邊走邊計算着怎麼樣才能既不引起呼吸困難,又能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

     * 然而,對于超市事件,洛拉卻始終記憶猶新。

    事情發生時,她正在罐頭食品區找一種新産品。

    超市裡很熱,因為超市的工作人員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控制空調。

    直到現在她還清楚地記得那些産品的價格。

    比如,一個金槍魚罐頭要十比索九十分。

    當她突然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尿意,必須立刻去廁所的時候,她手裡拿着的就是金槍魚罐頭。

    就在這時,她看到了那個女人,就站在不遠處的乳制品貨櫃旁,正專注地挑選着酸奶。

    那女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非常臃腫,看着她大腹便便的樣子,洛拉忍不住想道,這樣的女人能找到什麼樣的伴侶,她還在想,如果她像那女人一樣隻有四十多歲,她肯定會想辦法控制一下自己的體重。

    這時,她感受到了一陣更強烈的尿意,比平時強烈得多,洛拉意識到她憋不下去了,必須立刻找地方解決。

    又一陣強烈的尿意令她一驚,她下意識地松開了手,手中的金槍魚罐頭滾到了地闆上。

    她看到那女人轉身朝她看來。

    她擔心已經有尿流出來了,這令她覺得惡心。

    她使勁地憋着。

    過去她從未遇到過類似的事——她感覺到一股湧出的熱流,便對自己說,可能隻漏了幾滴尿,她穿着裙子,别人根本看不出來。

    就在此時,她看見了他。

    他坐在那女人的手推車裡看着她。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認出他來。

    一秒鐘以前,他僅僅是個普通的小孩,兩三歲的樣子,正坐在手推車的座椅上。

    直到她看到他看向她的雙眼——深邃的眸子閃着光芒,直到她看到他有力的小手——緊緊地抓着手推車的欄杆,她才确信,那就是她的兒子。

    這時,一股溫熱的尿液浸透了她的内褲。

    她笨拙地向後退了兩步,而那女人正向她走來。

    當時還發生了另一件事,她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既不會告訴他,也不會告訴醫院的醫生。

    她還清楚地記得這件事,那天發生的一切她都不會忘記。

    在那女人看着她的時候,她在那女人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臉。

    這不是在照鏡子。

    那女人就是三十五年以前的她。

    她很确信這一點,這個事實讓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看到那個肥胖、邋遢的自己正朝她走來,臉上帶着與她臉上一模一樣的反感和厭惡。

     * 彼得森醫生還在那裡,和往常一樣在電視機裡注視着她,他正在介紹一種罐頭食品。

    她站在電視前,一手撐着桌子,一手拉下裙子的拉鍊,想把裙子脫下來。

    但裙子緊緊貼着她的身體,她得用手使勁往下扯,才能把它脫掉。

    那個男孩正坐在他的扶手椅上。

    直到此時,她才看見他。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

    洛拉不知道男孩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他。

    她隻知道自己餓壞了,而那二十四盒奶油桃子味的酸奶已經不在冰箱裡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些巧克力飲料,她看到自己在廚房裡、在黑暗中大勺大勺地舀着那些巧克力飲料,把它們送進嘴裡。

    這麼久以來,吃掉那些巧克力飲料的都是她自己?這可能嗎?他知道嗎?他去哪兒了?她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仿佛來自某個深處。

    這聲音是如此沉重,使得她腳下的地闆都晃動了起來。

    之後,這聲音又響了一次,沉重而昏暗,來自她身體的内部。

    那是她空洞的呼吸聲,仿佛一頭史前巨獸正在她體内痛苦地敲打着。

    她本能地意識到,這就是她一直以來尋求的東西。

    她扶着牆壁,慢慢地滑坐在地上。

    她試圖将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

    因為,如果這就是死亡,此刻的疼痛就是它最後的助推劑了。

    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祈盼着死亡的到來,但它卻隻帶走了他。

    如今,最後一刻終于來臨。

    她的心髒猛烈地跳動着,捶打着她的胸膛,使她體内的怪物變得更加不安。

    外界的聲音消失了。

    她聽任自己浸沒在這片寂靜的黑暗中,不适感漸漸遠去了。

    這時,她看到一幅無聲的畫面。

    那是一個炎熱的午後,在祖父母的鄉間别墅裡,她用雙手提着藍色的裙子,上面印滿了野生的花朵。

    她又看到了另一幅畫面。

    那是他第一次做飯給她吃。

    桌子已經擺好了,李子烤肉散發出陣陣香氣。

    忽然之間,洛拉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疼痛。

    她能感到一股股刀子一般的氣流在自己的皮膚上來來回回地割着。

    她又感受到肺部傳來的尖銳刺痛,這時她明白了:她将永遠無法死去,若要死去,她必須回想起他的名字,而他的名字也是他們的兒子的名字,那名字就寫在箱子上,就在離她幾米遠的地方。

    但地獄的深淵已經打開,所有的文字、所有的東西、所有的光明都飛速離她遠去,遠遠地離開了她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