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物的本質

關燈
那天晚上,來到“教堂”走向父親時,我并沒覺得自己特别勇敢。

    我将自己視為一名偵察者:我到那裡是為了傳遞信息,告訴爸爸肖恩曾經威脅過奧黛麗,因為爸爸會知道該怎麼做。

     也許我很平靜是因為我沒有在真正意義上置身那裡。

    也許我越過大洋,在另一塊大陸上,在石頭拱門下閱讀休谟的著作。

    也許我當時正在國王學院裡飛奔,腋下夾着《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DiscourseonInequality,法國思想家盧梭的哲學著作。

    ]。

     “爸爸,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 我說肖恩開過一個要用槍射殺奧黛麗的玩笑,我覺得那是因為奧黛麗就他的行為與他當面對質過。

    爸爸盯着我,嘴唇上的皮膚繃得緊緊的。

    他喊母親過來。

    她來了,神情憂郁。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你到底在說什麼?”爸爸說。

     從那一刻起,談話變成一場審問。

    每當我千方百計暗示肖恩有暴力傾向,是個控制狂,爸爸就對我大吼:“你的證據呢?你有證據嗎?” “我記在日記上了。

    ”我說。

     “去把它們拿來,我要看看。

    ” “我沒帶來。

    ”我撒了一個謊,它們就在我的床底下。

     “如果你沒有證據,我他媽的會怎麼想?”爸爸還在吼着。

    母親坐在沙發邊上,嘴巴斜張着,看上去極度痛苦。

     “你不需要證據,”我平靜地說,“你見過。

    你們倆都見過。

    ” 爸爸說,是不是把肖恩關在監獄裡任其爛掉,我才會開心;是不是我從劍橋回來,就為了讓家裡雞犬不甯。

    我說我不想讓肖恩進監獄,但需要對他進行某種形式的幹預。

    我轉向母親,等着她幫我說話,但她一聲不吭。

    她的眼睛緊盯地闆,好像我和爸爸根本不在那裡似的。

     那一刻我意識到她不會開口,她會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留我一個人孤軍作戰。

    我努力想讓爸爸平靜下來,但我聲音顫抖而嘶啞。

    然後我放聲痛哭——抽泣爆發自我身體某處,來自多年來我不曾感受過、已經被忘卻的一部分。

    我想我可能要吐。

     我跑去衛生間。

    我從腳到手指都在發抖。

     我得迅速止住抽泣——否則爸爸永遠不會認真對待我——所以我用老辦法止住了痛哭:盯着鏡中自己的臉,指責它流下的每滴眼淚。

    這個過程如此熟悉,做這件事時,我在過去一年精心營造的幻想破碎了。

    虛僞的過去,虛假的未來,全都消失了。

     我凝視着鏡中的自己。

    這面鏡子很迷人,有三塊嵌闆,鑲着仿橡木邊框。

    我在童年、少女時代、青春期、成年之後,凝視的都是這同一面鏡子。

    身後的馬桶還是肖恩将我的頭按進去的那個,他曾在那裡控制住我,直到我承認自己是個妓女。

     肖恩松開我後,我常常把自己鎖在這個衛生間裡。

    我會移動嵌闆,直到鏡子上出現三張我的臉,然後我會盯着每一張臉,思索肖恩說了什麼,又逼我說了什麼,直到一切都開始變得真實,而不是說了幾句可以讓疼痛停止的話。

    現在我仍然靜靜地站在這裡,面對這面鏡子。

    還是同樣的臉,呈現在同樣的三塊嵌闆中。

     隻不過這張臉變了,比以前老了,浮在一件柔軟的羊絨衫上方。

    但克裡博士說得沒錯:讓這張臉,讓這個女人與衆不同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眼睛後面的東西,是她咬在齒間的東西——是希望、信仰或信念——讓人生不再一成不變。

    我無法用言辭描述自己看到了什麼,但我想是諸如信仰的東西。

     我恢複了脆弱的平靜,從容地離開衛生間,像頭上頂着一個瓷盤一樣。

    我邁着均勻的小碎步慢慢穿過走廊。

     “我要去睡覺了。

    ”走到“小教堂”時我說,“我們明天再談。

    ” 爸爸坐在桌旁,左手拿着電話。

    “我們現在就談,”他說,“我把你說的話告訴了肖恩。

    他馬上就過來。

    ” 我考慮要不要逃走。

    我能趕在肖恩到來之前将車開出去嗎?車鑰匙在哪兒?我需要帶上筆記本電腦,我想,上面有我的論文。

    管不了那麼多了,鏡中的女孩說。

     爸爸讓我坐下,我照做了。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長時間,猶豫不決,不知所措,但我仍在考慮是否有時間逃走。

    這時法式大門開了,肖恩走了進來。

    突然間,寬敞的房間顯得逼仄起來。

    我低頭看着自己的手,無法擡起眼睛。

     我聽到腳步聲。

    肖恩已經穿過房間,現在正坐在我旁邊的沙發上。

    他等着我擡頭看他,但見我沒擡頭,他便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他輕輕地掰開我的手指,好像展開玫瑰花瓣一般,往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還沒看到那是什麼,我就感覺到了刀刃的寒意;甚至還未瞥見浸染我手掌的紅色血迹,我就感覺到了鮮血。

     刀子很小很薄,隻有五六英寸長。

    刀片泛着深紅色的血光。

    我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它放到鼻子前,深吸一口氣。

    一股金屬的味道。

    毫無疑問,肯定是血。

    不是我的——他隻是把刀遞給了我——但那是誰的呢? “小妹,如果你是聰明人,”肖恩說,“還是用這個自我了斷吧。

    這樣更好,否則我下手比這個狠多了。

    ” “那倒沒必要。

    ”母親說。

     我目瞪口呆地看看母親,又看看肖恩。

    在他們看來,我肯定像個傻瓜,但我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作何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