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奇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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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語氣問,“親愛的,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在副駕駛座上的是母親。

    她的身體沒有面向窗戶,我看不見她的臉,但她靠在座位上的樣子有些可怕。

     “你能聽見我說話嗎?”爸爸說,他重複問了好幾次。

    最後,我看到母親的馬尾辮梢微微動了動,似乎是微微點了點頭,但動作輕得幾乎覺察不到。

     爸爸站在那裡,看了看還通着電的電線,再看看地面,又看看母親。

    他看上去很是無助。

    “你覺得——我該不該叫救護車?” 我想我聽到他這麼說了。

    如果他說了,他一定是這麼說了,那母親肯定也低聲回答了一句,或者也許她已經不能低聲說什麼,我不知道。

    我一直想象她要求被帶回家。

     後來有人告訴我,我們撞上了一個農民的拖拉機。

    他從家裡沖了出來,打電話報了警。

    這下麻煩大了,因為我們的車沒上保險,而且當時我們沒一個人系安全帶。

    那個農民将事故通報給猶他州電力公司之後過了大約二十分鐘,他們才關掉了流經電線的緻命電流。

    爸爸這才從旅行車裡把母親抱了出來,我看見她的臉——她的眼睛藏在李子大小的黑眼圈下面,柔和的五官變得腫脹扭曲,有的地方拉長了,有的地方收縮了。

     我不知道我們怎麼回的家,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的家,但我記得那座山在晨曦中泛着橙色的光芒。

    一回到家,我就看見泰勒把一口口紅色血水吐到衛生間洗手池裡。

    他的前門牙猛撞上方向盤錯位了,所以牙齒朝後向上腭突起。

     母親被抱到沙發上。

    她喃喃地說,光線太刺眼了,于是我們把窗簾拉上。

    她想待在地下室,那裡沒有窗戶,于是爸爸把她抱下樓。

    幾個小時裡我都沒見到她,直到那天晚上我打着暗淡的手電筒給她送晚飯。

    見到她時,我都快認不出她了。

    她雙眼呈深紫色,深得發黑,腫得讓我分不清是睜着還是閉着。

    她叫我奧黛麗,甚至在我糾正了她兩次後依然如此。

    “謝謝你,奧黛麗,隻要黑暗和安靜,就很好。

    黑暗,安靜。

    謝謝你!過一小會兒再來看我啊,奧黛麗。

    ” 母親整整一周都沒從地下室出來。

    她的臉腫得越來越厲害,瘀青也越來越嚴重。

    每天晚上,我都确信她臉上的痕迹不可能更觸目了,但每天早晨,不知為何她的臉卻更黑更腫。

    一個星期後,等太陽下山,我們關上燈,母親上樓了。

    她的額頭就像綁着兩個東西,大得像蘋果,黑得像橄榄。

     沒有人再提醫院。

    做這種決定的時刻已經過去了,再談論這些,就是重溫車禍發生後的憤怒和恐懼。

    爸爸說反正醫生也幫不上她什麼忙。

    她的生死掌控在上帝手中。

     接下來幾個月,母親用許多名字稱呼我。

    她叫我奧黛麗我倒不怎麼擔心,但我們交談時她把我叫成盧克或者托尼,就讓我很不安。

    全家人包括她自己一緻認為,自從車禍後,她便再也不複從前。

    我們孩子都叫她“浣熊眼”,覺得這個外号很好笑。

    她有黑眼圈已經好幾周了,我們早習以為常,以至于開起它們的玩笑。

    當時我們絲毫不知道這竟然是一個醫學術語。

    浣熊眼,嚴重腦損傷的征兆之一。

     泰勒被内疚吞噬。

    多年以來,他為這次事故,之後又不斷為此事造成的每一個決定、每一聲铿锵有力的回響責怪自己。

    他緊緊抓住那一刻和之後的一切後果,仿佛時間本身起始于我們的旅行車駛離公路的那一瞬,沒有曆史,沒有緣起,沒有任何外力,直到十七歲的他在開車時睡着,時間才被開啟。

    即使是現在,隻要母親忘記了任何不管多麼微不足道的細節,他的眼裡就會流露出那個神情——他在撞車後的神情,他自己嘴裡流着鮮血,對現場遍覽無遺,他用目光掃視着他自認為出自他手且隻出自他手的這幕作品。

     而我,我從不把那次車禍歸咎于任何人,尤其是泰勒。

    那隻是衆多事件之一。

    十年後我的理解會發生轉變,我沉重地步入成年,那之後,那次車禍總會令我想起那些阿帕奇女人,想起彙而構成人一生的所有決定——人們共同或者獨自做出的那些決定,聚合起來,制造了每一樁單獨事件。

    沙粒不可計數,疊壓成沉積物,然後成為岩石。